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泰易之一身輕薄長衫,立在碧波蕩漾的湖畔,追憶往事,一時默然不語,那微風吹過,衣袂飄飛,竟有著說不出的孤寂。
顏青站在他身后,輕輕喚道:“老二,你還在怪我嗎……”
“大師兄。”泰易之轉過頭來,微微笑道,“小洛尚在人世,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怪你?方才,我卻是失態了。”
顏青想到昔日之事,再看著眼前愈加穩重內斂之人,低低喟嘆一聲,沒有說話。
泰易之苦笑一聲,又道:“我怎會怪你,我只怪我自己,當年在山上的時候,為何那般遲鈍,應該早早向小洛告知心意,遲了一步,便是永遠都落后于人……”
顏青聞言嘆氣道:“那個時候,誰又會想到后來會發生那么多事,我們幾個捧在掌心一意呵護的女子,竟然會受那么多苦!”
泰易之握拳道:“到底是誰射出那一箭,真的是他媽?該死!他!他居然下得了手!還有,后來如此殘忍害她之人又是誰?”
顏青搖了搖頭,眉頭緊皺道:“據尹方所說,那一箭是從背后射來的,當時在場之人,只有他有如此強勁的內力,想必他當時也是氣昏了頭,才會朝小洛舉箭相向,也許他并不知道,小洛之前已經身受內傷,否則,應該是可以避開的!”
“至于那后來迫害小洛的惡徒,尹方說,小洛只大致比劃了經過,并未言明是誰,因她嗓子無法出聲的緣故,尹方也沒有多問,想不到之后她會從高處摔下來,撞上了頭,引發失憶,卻成了一樁懸案……”
泰易之恨聲道:“如若讓我知道是誰人所為,我定會將他碎尸萬段!”
顏青握住他的肩膀道:“我何嘗不是如此!”
泰易之側頭過去,望著那碧綠的湖水,輕聲問道:“小洛,她的記憶竟是沒辦法恢復了嗎?”
顏青又是搖頭道:“薛伯伯說,應是頭部受創所致,怕她受苦,不敢強求,再說,她現在這般,卻是過得十分開心,我們也是不忍讓她因為往事再度傷懷……”
泰易之看了看他,想起昨夜未歸之事,心中凄苦,半晌,只低聲嘆道:“大師兄,事已至此,你好好對她,小洛有你照顧,我也放心,方才答應端木皇帝之事,我這就回絳州去準備,你讓端木皇帝放心,小洛既然是火象的公主,我便會竭盡全力保她樂無憂!”
顏青怔怔看他,眸光不定,低語道:“老二,其實,我和小洛……我們并沒有……”
話未說完,已是被一聲輕喚打斷:“下雨了,你們兩個,還不過來?”
那邊,垂柳深處,長亭當中,端木澈俏生生立在石桌旁,朝他們招手。
這個二師兄好生奇怪,方才一看見她便是一副站立不穩,險險昏倒的模樣,接著又是一把將她緊緊抱進懷中,摟得她透不過氣來,這久別重逢,也表現得太熱情了些,那目光就一直圍著她打轉,似是怎么也看不夠,就好像他才是她的未婚夫一般!
趁顏青把他拉到一邊說話,便是去問那端木清遠,誰知這個火象皇帝卻是為方才在泰易之那里得到的承諾欣喜若狂,哪里還聽得進她的詢問?
不過,這樣的疑慮卻是一晃而過,接下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對抗金耀與水月的聯合進攻之上,根據泰易之得來的情報,這兩國在日前已經達成協議,共同征伐火象,欲滅而分割之。
“那水月皇帝樊子奕一向彪悍好戰,早就對我火象虎視眈眈,此番與金耀聯盟,兩路大軍一旦從魔域嶺兩翼夾擊邊城,邊城情勢將是十分危急。”
“金耀那一帝一王,亦是謀略過人,心思難測,實在不可小覷,這一仗卻是相當難打!”
眾人在那邊境地圖上研究半日,皆是沉吟不語。
端木清遠卻是怒聲道:“要戰就戰,朕會怕了這幫狂妄小子不成!金耀那個輔政王爺,朕還真想再會他一會,好好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否則真是怒氣難消!”
端木澈怔了一下,笑道:“輔政王爺是誰啊?他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讓我老爹如此氣憤,你們誰給我說說?”
一言既出,堂上頓時悄然無聲。
“咦,你們怎么都不說話,這個人真那么厲害嗎?”
端木清遠率先開口道:“澈兒,你只要記住這是個大惡人就行了,你放心,他若是出現在戰場上,我們一定會想辦法對付他的!”
這個端木老頭,目光閃爍,一看就知道有所隱瞞,不過那忿恨的神情,卻不似作假。
再看顏青與泰易之,都是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怪了,那金耀輔政王,到底是何許人也,竟然讓這幾個男人這般諱莫如深的模樣?
次日,邊關軍情急報再次傳來,說是兩國聯合大軍已經進入雍西境內,火象邊境告急,大戰已是不可避免。
火象皇帝端木清遠頒布詔書,封大將軍顏青為衛國大元帥,率大軍赴邊迎戰,原說十日出發的顏青,也是將啟程時日改在三日之內。
就在顏青加緊備戰之時,泰易之卻是進宮辭行。
端木澈知道他答應了自己父皇,在此大戰之中作為后援,無限供應軍備餉糧,當下也不挽留,餞行宮宴之后,與眾人一起將他送到宮門口。
走著,走著,身后之人已經不見蹤影,不知躲去了哪里。
兩人并肩而行,泰易之卻是默默不語。
端木澈看他一眼,輕輕笑道:“二師兄,你可是在怪我一開始沒有認你,跟你開玩笑,所以你現在也不想理我么?”
“怎會?”泰易之轉過頭來,勉強笑道:“我怎么會不理你,我這回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有些適應不過來……”那顆原本已經死氣沉沉的心,又一次活過來了,只是,她仍是不能屬于自己。
端木澈怔怔望著他,面前之人目光雖然溫和,卻是暗含柔情,令得她有短暫的失神,顏青說當年自己身邊圍滿了年輕小子,難道,也包括這個二師兄嗎?
“小……澈兒……”泰易之牽起她的手,微微嘆道,“大師兄,他對你好嗎?”
端木澈點了點頭道:“青哥,他對我很好。”
“這樣就好。”泰易之眼光一黯,自嘲笑道:“青哥?你便是這樣叫他么……你卻一直叫我二師兄,那個稱呼,你已經不記得了,我便永遠只能做那二師兄了。”
端木澈聽他語氣悲涼,不禁心頭一顫,低低道:“我以前,不是喚你二師兄嗎?卻是叫你什么?”
泰易之張了張嘴,終是笑道:“沒什么,就是叫二師兄。”那個稱呼,卻只能永遠埋在心底,只要她幸福,就好。
走到宮門口,已經有駿馬隨從侯在外面,一男一女卻是過來拱手行禮:“堡主!”抬首之際,目光望向他身邊的端木澈,隱有驚疑。
泰易之點一下頭,轉向身邊的端木澈,柔聲說道:“澈兒,我要走了,等我把該辦的事情辦完,我就再回來看你,你會歡迎我不?”
端木澈輕輕點頭,卻見他深深凝望自己一眼,毅然轉身上馬,策馬奔出兩步,忽又回頭道:“真想……把你一起帶走……”
泰易之說罷,卻是不敢再看那亭亭玉立的人影,揚鞭而去。
一口氣奔出數里,轉眼已經出了榮城,眼中有淚溢出,忽然聽得身后之人輕喚:“堡主,顏將軍有信讓屬下轉交給你……”
泰易之收斂心神,停下接過一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握住韁繩的雙手微微顫抖,當即調轉馬頭。
“堡主是要回去嗎?”那侍衛天音輕聲詢問道。
泰易之定了定神,往那來路望了一眼,將信函慎重收入懷中,搖頭道:“不回去了,等大局穩定之時,我自然會再來!”
不管她是凌宇洛,還是端木澈,他一定會再來的!
泰易之走后第三日,顏青率領的火象精兵,終于浩浩蕩蕩踏上征程。火象皇帝領著文武大臣一路相送,一直送出榮城城門外。
但見光袤的天地之間,火象健兒雄壯屹立,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端木清遠在城墻之上,看到這赫赫軍威,不禁豪情頓生,高聲喝道:“他金耀與水月,有我這般捷的軍隊么?有我這般威武的將軍么?”
眾將在城下齊聲叫道:“他沒有!沒有!”
端木清遠叫道:“咱們先前寇邊進犯,做錯事情,已經去函致歉,奉上大批禮物,并將邊境大軍撤回邊城,這金耀皇帝卻是無動于衷,聯合水月大軍出動,想要我火象亡國,你們說,我火象男兒會俯首稱臣,甘為人奴嗎?”
眾將又是齊聲大叫:“決不投降,抗擊到底!”
端木清遠龍顏大悅,高聲道:“金耀與水月國大兵多,這回又從兩邊夾擊我火象邊城,我英雄的火象男兒,你們會害怕嗎?”
底下眾將皆是振臂高呼:“保家衛國,無畏無懼!”
端木清遠揮手道:“你們,去吧!”
一時間,上萬士兵齊聲吶喊,戰馬聽得聲音,也是隨之嘶鳴起來,聲音震天動地。
顏青坐在馬上,舉目遠望,卻沒有看到那一抹人影,激情澎湃的心中,稍稍有了一絲惆悵。
待得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大軍便是朝那邊城之地進發。
月半之后,大軍駐扎邑密湖畔,此地離邊城已經不過數百里路程。
主帥帳中,顏青正在與幾名將領仔細研究地圖,商議防御戰事,這邊城雖沒有魔域嶺那般天生險境,易守難攻,但是城外一片無垠平原,中無阻擋,城墻高大巍峨,卻也是不易進犯,防衛相對薄弱的,卻是兩翼。
如今看來,那兩國聯軍自兩翼夾擊,已成定勢。
眾人正是群策群力,議論紛紛之際,忽然聽得帳外一陣喧嘩,不聞停歇,卻是越來越熱鬧。
顏青朝向一名將領,沉聲道:“不是眾營隊各自操練嗎,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那將領面色一凜,匆匆而去,過不多時,掀簾進來稟道:“回大帥,步兵營一名年輕小兵,與一名校尉在比試腕力,卻是那校尉輸了,大伙都在嘲笑那校尉,說他是只軟腳蝦,那校尉不服,還想再比兵器……”
顏青哦了一聲,他向來與士兵打成一片,也沒當回事,只笑了笑,隨意問道:“是哪名校尉?”
那將領答道:“是乘風校尉,蒲興。”
顏青聞言一驚,道:“蒲興跟隨我多年,他的身手在這軍中也算是不錯了,怎么會在一名小兵手里敗北?”看了看身前眾人,皺眉道,“這個小兵姓甚名誰,是誰人的手下?”
那將領先前已經打聽清楚,此時不慌不忙答道:“該名小兵名叫小風,一月之前剛入伍,是賀將軍推薦進的步兵營。”
“賀立翔?”顏青心中一動,立時站起,喚道:“賀將軍他現在人在何處?”
“正在那比試場上觀戰……”
話聲未落,顏青已是箭一般沖出營帳。
前方空地之上,已經是人聲鼎沸,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顏青幾步過去,直接拍在那最后一人的肩上,那人回頭來看,大驚失色,低叫一聲大帥,趕緊招呼著,讓出一條通道來。
放眼看去,之見一名身著火象士兵服飾的纖細少年,正手持寶劍,立在場中,笑吟吟望著場外眾人,叫道:“還有誰愿意比試的,盡管上來!”
場邊,那乘風校尉蒲興,卻是摸著手臂,懊惱不已,先前腕力不如對方,此時比兵器也是技不如人,那少年也不知什么來頭,竟是以一柄尚未出鞘的長劍擊落了自己的七尺長矛!
顏青走上前去,那少年士兵正巧也是目光過來,一瞥之下,倒退一步,低叫:“糟了!”身形頓時一矮,便如一條滑膩的泥鰍,從那人群之中鉆了出去,左突右竄,一旦踏上空地,撒腿就跑,邊跑邊叫:“小翔,尹方,來救我!”
“端木澈,你站住!”顏青怒氣沖天,施展輕聲功夫,從人群頂上掠過,大步追去。
端木澈哪里敢停,一路飛奔,跑到湖邊,想也不想,便是朝著那蘆葦叢中鉆去,剛見蘆花紛紛襲來,就覺得手臂一緊,一下子被人扯了出去。
“青哥!我錯了!”趕緊拉住來人的大手,低低笑道。
“真是胡鬧!”顏青看著懷中之人,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喝道:“你暗中跟來做什么?你以為我們是去游玩嗎?告訴你,這是去打仗,是生死之戰!哼,這個賀立翔,竟敢幫你作崇,真是目無軍紀,看我不回去免了他的職,再重重處罰!”
端木澈驚叫一聲,趕緊抱住他道:“你別責怪他,是我執意要來的,我也是擔心你,擔心邊關局勢,那端木老頭成天憂心忡忡,茶飯不思,白頭發多了好多,人前卻是強顏歡笑,故作鎮定,我實在應該幫他分擔一些!”
顏青嘆道:“你呀,成天老頭老頭地叫,說到底,心里是很在意這個父皇的。”
端木澈低頭道:“小翔說,我以前一看到別人與父母團聚,我就在一旁流淚……”對于穿越之前的父母,卻是半點印象都沒有了。
“好了,別想了,既然來了,就在這營地住上幾天,過兩日,讓小翔送你回榮城去!”顏青看了看四周,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熱情的吻紛紛落下,喃喃道:“怪不得,我出征那日在城墻上沒有看到你,原來是已經混到我軍營中來了!怎么不早點出現,讓我日日夜夜想得這樣辛苦……”
早點出現?早出現的話,早就被送回宮去了,她才不會這樣傻呢!
今日這個比試,實在是不劃算,表面上威風了一把,實際上卻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現在暴露了行蹤,面臨被遣送回宮的命運,如何是好?
當晚,顏青命人在主帥帳中架了一張簡易行軍軟床,備好綿軟被褥,又讓人送來熱水,端木澈也不客氣,好好梳洗沐浴一番,這一月以來,盡管有賀立翔與尹方諸多照顧,卻哪里有這般待遇,真是舒服得想大叫!
“我可以進來嗎?”帳外響起顏青的輕喚。
“進來吧。”自己已經鉆進被窩,正要入睡了。
顏青依言進賬,看到榻上之人的模樣,不禁呆了下道:“這人皮面具,竟是睡覺都不去掉嗎?”
端木澈得意笑道:“你可不知道,這真是個好東西,透氣性超好,戴了就如同自己臉上的皮膚一般,一年半載不取,都是沒有問題的。再說這戴上不易,取下來就更麻煩,我懶得取了,等回宮之后再說。”
顏青點了點頭,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巡視營地,過一陣再回來守著你。”
“好。”端木澈輕聲應著,閉上雙眼。
到第二日一早,大軍整裝待發,顏青與賀立翔步近主帥營帳,欲護送端木澈返回榮城,遠遠地,就看見帳頂棚架均已拆下,問詢附近士兵,均是搖頭,說這帳中早已是空空如也,并無人跡。
顏青眼睛一瞪:“小翔,你……”
賀立翔趕緊擺手道:“將軍,之前是我被逼無奈,只好將她帶來軍中,這回可不關我事,我也是不愿讓她真的冒險去邊城的!”
顏青見他面色焦急,倒是相信了,卻不知這女扮男裝,易容而行的公主殿下又是去了哪里!
想到那與她寸步不離的火鳳衛,也不甚擔心,兩人找尋一陣無果,只得作罷,大軍繼續前進,齊齊踏上去往邊城的道路。
三日之后,先鋒軍已是進駐邊城,后續部隊逐步開進,一見朝廷大軍到來,原先駐城守將張延卻是大喜,直說那兩國聯軍在城下與火象軍隊開戰數次,互有勝敗。
未有一刻休整,顏青便是率眾位將領登上邊城城墻,查看敵情。
剛一上得幾級臺階,忽然見得上方一名火紅身影,正倚著城墻圍欄,默默凝望遠方。
側頭看向身邊的張延,顫聲道:“那是……”
張延驚奇道:“大帥沒認出來嗎?上面是此次前來監戰的督軍澈殿下,他與火鳳衛只提前半日到達……”
顏青與賀立翔對望一眼,皆是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尋她不著,卻原來是撇開大部隊,跑到這里來了!
“青哥!小翔!”聽得身后腳步之聲,端木澈轉過頭來,嘻嘻一笑,面上五官平淡,那一雙眼卻是漆黑如星,魅人之極。
顏青板起臉道:“這冊封儀式并未進行,皇上也沒有貼出皇榜詔告天下,你是如何讓張延相信你的身份的?”
端木澈從腰間掏出一物,朝他亮了下,笑道:“我原本不知,你給我送來的這枚火鳳令竟是如此尊貴,僅次于那端木老頭的傳國玉璽與天子之寶,我說什么,他們都是全然相信……”
顏青點了點頭,見得尹方與數名火鳳衛皆是立在一旁,知她路途無恙,也是放下心來,轉頭去看那城下大軍。
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旌旗招展,劍戟如林,馬匹奔馳來去,城外數十里便如塵沙覆蓋,那兩國聯軍竟然已經合圍而駐。
顏青喚來張延,沉聲問道:“你可查明,那兩國聯軍主帥是誰?”
張延抱拳稟道:“敵方主帥為水月皇帝樊子奕,此外,還有一名副帥,是金耀輔政王,齊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