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間榴花初綻,葉間點點新紅,連著熱了幾天,一場急雨澆下來,把新生的花苞打落了大半,明沅除了孝,穿了一身榴紅新衣靠在窗臺邊,把頭發挽到一邊,雨水沿著屋檐珠簾了兒似的不斷,她貪那外頭的一絲清涼,把手伸出去接水玩兒。
雨點兒才還疏落落,一時又急起來,九紅見明沅伸了手玩水,趕緊拿了半身斗篷出來要給她披上:“姑娘快到日子了,且得仔細著,若受涼可不好?!?
“前兩日那個熱法,好容易涼快一日,我又不曾到外頭去,不過窗邊略坐一坐罷了。”明沅伸手回來,把手上接的雨珠兒一甩,正甩在一團雪身上,它前兩天也熱得狠了,這會兒正趴在窗臺邊,瞇了眼兒盤著身子不動,任外頭風吹雨打,它至多動動耳朵尖。
明沅又去揉它的貓臉,一團雪還是懶洋洋不肯動彈,叫她揉急了,就輕輕“喵”上一聲,九紅笑出一聲來:“貓大爺倒改了性子,成了貓姑娘了?!?
今歲熱的早,才進了五月天,就跟蒸籠似的悶,連著一團雪都從個大圓球瘦成了小圓球,直往陰涼處鉆,趴在青磚地上就不起來,連灃哥兒那里都不去了。
九紅一面笑一面把披風往明沅身上罩:“便不系著,搭一下也好,這事兒可是萬不能大意的,若是受了寒,往后到了日子且有苦頭吃呢。”
九紅說的日子是明沅正月里來月信的日子,來了那一回就再不曾來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明沅倒不擔心,紀氏卻多問得一聲,吩咐丫頭婆子仔細著些。
九紅更是放在心上,到了日子就把大毛巾子鋪在床上,光禿禿的不像個樣子,又想在上頭繡花:“我看四姑娘那兒,彩屏做的可仔細了?!?
明沅“撲哧”一聲笑了:“做給誰看?繡多了花紋還硌人呢,這東西軟和些墊著才舒服,你且別忙了,若是有功夫,不如給采薇做裙子衣裳?!?
采薇的事定了下來,不日就要往樂姑姑那兒去了,自此便不在小香洲里當差,她雖不是出嫁,平日里相好的幾個便把她當作出嫁看待,給她做衣做鞋子,明沅也停了她的活計,不叫她再上差,可她偏偏不肯,說往后再不能在跟前侍候了,能盡心幾日就盡心幾日。
采薇自家也知道不能長長久久留在院子里的,聽見九紅說穗州有自梳女,心里還著實羨慕了一陣,可她年紀大了,再跟在明沅身邊,便是明沅不說,紀氏也得把她發嫁出去的。
她心里愁這個,跟明沅吐露了幾回,說是不想嫁,清清白白的身子,嫁個沒見過面的人,她又不似九紅采茵,九紅是自個兒識得的,采茵是有娘老子替她家羅,她孤家寡人一個,便是不嫁,只要過得主子這一關,還有什么不成的。
明沅知道她的心思,她也早早就打定了主意,那就得為她再謀一條路了,整個顏家,未嫁就當到姑姑的,也只有樂姑姑一個人。
當丫頭的,到了年紀就該配人,作了婦人能在院里當差便當差,若不能當差了,就由著男人養活,采薇既定了主意,明沅也不逼迫她,只對她說:“你若不想失了差事,那前邊就只有一個樂姑姑了。”
春日里樂姑姑往小院來了一回,似她這樣方正的人,沒先報上去說要配人,而是先往明沅這里過問一聲,便已經是很給明沅面子了。
功夫都用在細處,若不是明沅時常讓采薇往樂姑姑那兒跑,樂姑姑自有小丫頭侍候著,人又極難親近,
明沅給她倒了茶,又叫送冰碗來,樂姑姑肅了一張臉,當著明沅的面也是半坐,挺直了背,把手放在腿上,板板正正的道:“姑娘這兒的采薇,可有前程了?”
等明沅及笄還有三年多,采薇是再等不到那時候跟著出嫁的,按著年紀早該嫁了,樂姑姑既提起來,明沅便把她的想頭說了,樂姑姑若不是心里頭有這份意思,也不會特意跑這一趟了。
“難為姑姑大暑天兒還跑一趟,采薇的想頭也都跟我說了,人各有志,她既不愿,我也不能強了她去。”明沅把面前的薄荷餅給樂姑姑遞過去:“只想著跟姑姑討個主意,這事兒得怎么辦才好?”
樂姑姑是比采薇還更年輕的時候打的這個主意,紀氏那時候都許了,這會兒明沅軟言相求自然也能答應,紀氏應下她的時候,已經嫁人當了主母,可明沅卻還是個未婚的姑娘,能許下這事來便不容易了。
樂姑姑看著明沅的眼色露出點笑意來,連眉頭都松開了:“她自個有這個意思,六姑娘許了不算,得太太也許了才是?!?
明沅笑著點一點頭:“我省得,也得姑姑肯教她,我才好去跟太太開這個口?!睒饭霉枚键c了頭,嘴角一松說道:“姑娘出了嫁,身邊總得有個打理雜事的?!?
明沅原也打算比樂姑姑來,她聽了指點,再到紀氏跟前去,帶了自家做的紫綢底兒白玉蘭花的湘骨扇兒送給紀氏,底下打著如意結子,紀氏拿過去一看便笑了:“這是怎么著,跟你二姐姐學的,連作扇子都會了?!?
蓮青色的底兒,挑銀線繡的玉蘭花兒,做的這樣精心,不過為著一個丫頭的婚事,紀氏拿在手里越看越愛,跟她身上雪青色裙裳正相配,抿了嘴兒一笑:“得啦,在我跟前還弄鬼,樂姑姑都告訴我了,你是個有主意的,跟在身這的丫頭也有主意,這事兒只她自個兒不后悔,我有甚好說
的?!?
采薇又是喜又是憂,她干脆拜了樂姑姑當干娘,給她做了一身衣裳并鞋子,院兒里頭想給樂姑姑當干女兒的丫頭多的是,采薇雖年紀大了,卻比她們都更合心意。
采薇一則沒有親人在此,二來樂姑姑喜歡她拿得定主意,倒是紀氏,知道了還嘆一聲,她是想著給樂姑姑認一個,將來成了婚生下孩子來,樂姑姑也算有了依仗,只有假女兒,沒有假孫子,可既是她自個兒樂意的,便也賜了一根金簪一對兒銀鐲下來。
到了日子要走了,換過一身新,特意來給明沅磕頭,明沅端坐著受了一禮,拿出一匹絹一匹布來,給她包了一包銀子,比著紀氏減去一枝金簪,送了一對兒鐲子給她:“你有志氣,自然很好,也不必哭,往后等我出門,就去求了太太,還把你要回來,若你同你干娘好,不回來也是成
的。”
雖不是自梳,卻是認準了不嫁了,再不好反口,不獨屋里的丫頭為著她嘆一回,連明湘明洛也替她可惜,只明沅對她說:“你既覺著不嫁好,那便不嫁了,我能替你作主也只到這一步,往后可得你自家小心,在樂姑姑跟前,把這火性子改了去?!?
一面賞她衣料首飾,一面又單叫廚房給她做了一屜兒冰心糕,拿澄粉做的,皮子又薄又透,里頭裹著一小團花醬,采薇一哭,九紅采菽俱都紅了眼眶,倒是明沅笑了:“哭甚,總能回來的。”
她屋里的丫頭,走了一個采薇,又還有一個采茵,都是到了年紀要嫁,不獨她這頭,明湘那兒的彩屏,明洛那里的采桑,便是下人也很是辦了幾日喜事,一般年紀的,可不是前后腳的嫁出去,新丫頭還沒補上來,九紅便嘆:“一下子空了兩間屋,都覺得院子里頭清凈了許多?!?
“等小丫頭來了你便不得清凈了,你忘了你才來那會兒,咱們幾個哪一天不叫你圍著打轉,累也累死人。”采苓打趣一句,她跟采菽兩個提了一等,九紅雖是二等,明沅卻補她幾百錢,也算是個半個一等的。
明沅這里九紅補上了,明洛那兒有一個木蘭,只明湘這兒缺人,總歸要補,便一氣兒補了四個來,兩個歸了明沅,另兩個一個給了明湘一個給了明洛。
新進的人都是受過調理的,只到了明沅的屋子里,就得學著她的規矩,半夏跟翦秋兩個先還拘束,柳芽兒便笑:“等你們呆久了,就知道六姑娘多和氣了,只用心當差就是了?!?
采苓教這兩個丫頭規矩,把明沅的喜惡一一說給丫頭們聽:“六姑娘最省事兒的,只她好性兒,咱們也得侍候得好,不能因著她好性就怠慢了去?!?
屋子里教丫頭,外頭便是教鸚鵡,這是紀舜英送了來的,七蕊提了來的時候,明沅怎么也不信是紀舜英自家送的,想了一回,心里猜測著是外頭人送給他的,看他那個性子也不是個能養鸚鵡的人,干脆充作生辰禮送了來給她。
哪知道這小東西掛在廊下才一日就已經識得人了,明沅進進出出,它都撲著翅膀,還認識柳芽兒,知道她是喂食的,會沖著她要水吃。
柳芽兒把小米磨得碎碎的,拌著蛋黃給它吃,它來的頭一日就把小小一個食槽給吃空了,吃的肚皮鼓起來,不說撲棱翅膀,連站都站不穩,柳芽兒下回便不敢給它放滿,只放一半兒,它還不樂意,在籠子里頭鬧個不住,非得給它加滿了,它才敢吃。
這只八哥是剪過舌頭的,先還當它不會說話,誰知道它開口就要了水,倒把幾個丫頭引過去看它,可再逗它,它卻不說話了,還把頭藏到翅膀里,一付害羞的模樣兒。
它掛在廊下,一團雪便哪兒都不去了,天天趴在窗臺上看它,看得這只八哥甩著帶白圈兒的黑翅膀不住想飛遠去,可它腳上鎖著細鏈子,哪里能走,一團雪原來還能撲,現在腆著個圓肚皮也撲不著了,明沅便叫這一鳥一貓兩兩對望。
明洛明湘逗得它好多天,它除了吃跟水之外再不說旁的,明沅還暗地里笑過,怕是這只鳥兒在紀舜英的手上日子難過,非得學了這兩個字兒才能有吃有喝。
這只八哥還引得灃哥兒給它畫了幅畫兒,竹籠子里頭一只昂頭挺胸的白翅八哥圖,拿給它看,它兩只綠豆眼兒怔怔盯住,一動不動,笑得半夏歪在踏腳上半天兒直不起腰來。
一團雪都有個名字,八哥自然也要起個名字的,明沅想了半日,看它這巴掌大的一只,抿了唇兒道:“不如就叫煤塊吧。”
明洛皺得眉頭:“好好的,怎么叫這么個名字,也不給它起個威風些的名兒?!边@哪里像是紀大呆子送的,簡直就是大姐夫送的,這么個活物,見天兒在眼前栓著,可不叫明沅時時都想起他來,大呆子可算開了竅了。
這一日兩邊廊下要掛竹簾兒,半夏把它取下來擺到石凳上頭,它先還神氣活現的踱著步子,等看見一團雪跳上來,撲著翅膀大叫起來:“明沅,明沅,明沅?!?
連著叫了三聲,半夏趕緊過來把籠子拎起來,里頭明沅也聽見了,推開窗子一看,這小東西耷拉著翅膀,聲音顫顫的:“明沅好?!?
明沅還沒什么,一屋子丫頭已經笑起來,一家子再沒一個叫姑娘名字的,這會兒叫起來,除了紀舜英,又還能是哪一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