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子當天就跟著她們回去了,喜姑姑半點也沒在家呆的心思,采苓九紅兩個嘴上不說,回去的路上卻都斯文的多,也不再扒著窗往外頭看了,她們是怕喜姑姑心里難受。
明沅卻明白,喜姑姑根本不難受,她沒把那個妾當一回事,甚至沒把她丈夫當一回事,她看重的只有兒子一個人。
她跟紀氏有些像,可從根本上又半點都不像,紀氏跟顏連章兩個,還有些你來我往,不管那些個情誼是真是假,總歸是存在的,可喜姑姑從心底里頭,就沒拿這個丈夫當成是丈夫,倒像是搭伙過日子的人。
從到了這里時間不短了,見的夫妻也有好幾對兒了,梅氏跟顏順章這樣的算是神仙眷侶,你歡我愛羨煞旁人;紀氏跟顏連章也算得中等了,不說愛,起碼是有尊重的,可就因為這份尊重,紀氏也放不開手;顏麗章跟袁氏兩個算不得怨偶,可只怕連美滿兩個字的邊都沾不著。
到了喜姑姑這里就便當的多,她心里好似沒有這個人。錘子在車里坐了一條街就悶的跳車出去,跟著車一路小跑,時不時跳起來問問喜姑姑要甚,一會兒叫:“娘,那兒有賣炸麻雀!”一會又叫:“娘,有賣酥炸小肉。”
好似肚里頭養了只活饞蟲,怎么也吃不飽,喜姑姑先還靠著車坐得穩,聽見兒子不住口的叫她,她的嘴角越來越彎,笑意越來越盛,索性摸了錢遞出去,叫兒子看見甚個愛吃愛玩的,就手買回來。
去的時候車是滿的,回來的時候車后邊就放著五只琵琶鴨,那些個五黃禮盒,百來個粽子,都叫喜姑姑吩咐她男人送了出去,倒有一多半兒是男方的親戚。
家里沒了個妾,他半點兒也不關心,一聲聲應了,點點留下來的粽子,竟還腆了臉問一句:“鄭好家的說了沒,人甚個時候送來?”鄭好家的,就是那個人牙子。
馬車去的時候走的顛顛晃晃,越是往顏府去,越是磚鋪大道走的平順,錘子跑不動,跟那趕車的坐在車板上,嘴巴蜜蜜甜的騙那車夫把鞭子給他使使,讓他看看抽一下騾子能跑多遠。
明沅從沒見著喜姑姑的臉上有這么真切的笑意,哪怕只是聽聽兒子的聲音,她就能笑的這么高興,讓她沒來由的想起了睞姨娘。
睞姨娘原先看著只有出氣兒沒進氣兒了,哪里知道一日捱得一日,竟慢慢好了起來,到得端陽節,莊頭上竟還送了一籃子節禮來,是她親手裹的肉餡兒小餃子。
紀氏原就沒打算叫她回來,不論她是死在了莊頭,還是將養好了身子,都是回不來的,往后還得看顏連章想不想得起她來,若能想著她,便推說把這事兒忙的忘了,她要生產還得帶孩子,身邊沒人提怎么想得著。
到時候再接回來,她孩子也生下來了,灃哥兒也養的認了人,睞姨娘的牙齒爪子,俱叫她拔了個干凈,這樣的人留著也翻不起大浪了。
接著了餃子,曉得她無事,一個詞兒也沒再問,只叫韓國道家的好好侍候她,又讓人把睞姨娘慣常用的東西都給她帶回去。
紀氏這里和風細雨,明潼心里卻是驚濤駭浪,眼看著要死的人,轉了一圈,竟又活了!她疑心是睞姨娘壽數未盡,這才不死。
下邊的奴才下人自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發配下去個姨娘,若不是真個病的要死了,能瞞就瞞,哪里會急巴巴的從莊頭上趕過來上報。
怕是那時候是真要去了,只沒想到,她是怎么又活了下來的。伯祖父也是壽數未到,若按著上輩子來看,睞姨娘豈不是還要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可若真是這樣,難道她也還是逃不開早逝的命運!
明潼怎么也不會想到,睞姨娘的身子實是叫小蓮蓬侍候好的,打發她去原是為著裝裹,連帶的發落一個不守規矩的下人,就叫她留在莊上,到了年紀配個莊稼漢子,也不必再回府里了,哪知道便是這么個小丫頭子,竟把睞姨娘的病給照看好了。
說是侍候,小蓮蓬去時,睞姨娘也是差不多要過去的人了,換著干凈的中衣,鋪蓋也都是曬過的,藥一碗碗的煎了來,那些原來磨搓她的,半個不字兒也不敢再說,她卻偏偏起不得身了。
睞姨娘先是裝病,她以為裝病能回去,再不濟也能叫她娘家媽來看一看,哪里知道她說病了,那些個人渾不當一回事,宅子里便是丫頭婆子病了,也總能看一回大夫的,還能抓些藥吃兩劑,可這里竟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她便疑心起,是紀氏要趁著顏連章不在,把她活活治死,這些人就是大婦派了來折磨她的,把她折騰死了,再抱了她的兒子去!
疑心生了暗鬼,睞姨娘越想越心慌,吃不下睡不好,裝病成了真病,端來的藥不敢喝,送來的飯不敢吃,每一刻都是煎熬。
兒子譬如她的命根,她立身的根本,失了根她就沒了活意,等她想到了兒子在紀氏手里不知要受什么苦頭時,把腸子都給悔青了,后悔聽了親娘的話請了師婆來。
那道符原是想請著閻羅王把要收的人趕緊收了去,別叫大房那個大伯受更多苦楚,江婆子口里便沒有不好聽的話,她吃了這一顆蜜裹的黃蓮,甜頭沒嘗盡,苦頭卻吃夠了。
想著兒子,再想想抱到上房的女兒,眼淚自天黑流到天亮,枕頭打濕再干,干了又再濕,成日里嗚嗚咽咽,原來身子就不好,這一來更是去掉了半條命。
她醒著也覺得人飄飄忽忽的,耳朵里忽聽得丫頭叫她,撲到她身上哭,睞姨娘好容易張開眼睛,人已經脫了相,眼前迷迷糊糊的,再聽一聲,知道是小蓮蓬。
小蓮蓬這哭,有一多半兒是為著自個兒,宅子里不能哭,車上不能哭,到了莊頭,這些悔意全被她當作忠心哭了出來。
又是哭六姑娘又是哭三少爺,三少爺給安姨娘,六姑娘跟了三姑娘,太太還懷上了身孕,一字字一句句戳在睞姨娘心肝上,硬生生把她從黃泉路口拉了回來。
身邊有了自己人,心里就先提起一口氣來,這口氣兒沒散,她本就沒大病,日日米粥雞湯的養著,身子漸漸有了起色,十來日功夫,原來瘦得一把骨頭了,這會兒竟能坐起來。
受了這么大的苦楚,到這時候家里人才姍姍來遲,江婆子總算說動了兒子,她用的是另一個辦法:“你妹子要是沒了,她們能沒個說法,你不先去看著,到時候怎么好嚷出來!”
江婆子在顏家十年,總有些相好的老姐妹,她原是想打聽三少爺如今由誰帶著,兩瓶澆酒一碟子鴨肉一去,竟聽見女兒在莊頭上就要不行的消息。
她先是急哭,拍著大腿嚷了兩聲“我苦命的女兒”,而后便是想著怎么叫顏家多出些銀子,蘇大郎深覺有理,連他渾家都贊江婆子懂行,一家子套了車往金陵城郊的莊頭上去。
莊稼人心眼實,聽見是知道女兒不行了來看,又看江婆子一番作做,真個放了人進去,等這家子人瞧見女兒能坐能吃,還有有寬慰他們說睞姨娘原先看著不好,如今鬼門關里走一遭,閻王爺又放了人出來。
睞姨娘的大嫂當時面上便不好看,扭了身青著臉,這下子可好,還倒陪了車錢進去,莊稼人心實人卻不傻,看見這樣還有甚不明白,只這個當娘的待她還有幾分真心,見著女兒還抹著眼睛掉了兩滴淚,這一對兒哥哥嫂嫂,那可真是人面獸心的東西了。
小蓮蓬來的時候得了些東西,俱都藏在包袱里,她也怕睞姨娘就這么沒了,到時候她一個在莊頭上過活沒得生路,便暗暗壓了些沒拿出來,也虧著她不曾拿出來,沒讓江婆子三個把這最后一點本錢拿了去。
睞姨娘靠著給她裝裹的一身衣裳一對金簪讓小蓮蓬去抓藥。
那些藥跟紀氏派了來的大夫抓的并無不同,可她不信那個,喝了這藥才一日日好起來,身子一好,便想著怎么才能回去,怎么才能再抱灃哥兒要回來,把安姨娘這個跟在紀氏身后撿漏的給踩下去。
明沅回去正是傍晚,往紀氏上房去請安:“我帶了琵琶鴨回來。”紀氏聽見這句“撲哧”一聲笑開了,伸了指頭點點明沅:“到哪兒都不忘記要吃的。”
澄哥兒早早就等著了,急聲問明沅在外邊看見什么了,明沅回來的路早就早早想好了,繪聲繪色的告訴他,外頭有跳鐘馗看,一句話說的七顛八倒,先說小鬼又說套索,再說寶劍跟玉板。
來來回回好幾回,澄哥兒卻聽懂了,滿面都是羨色,連著明潼都抬眼一溜,明沅見她收了目光,曉得自個兒過關了,澄哥兒卻醋起來,哼了一聲:“那有什么好的,我們放風箏了,大姐夫送了十七八只風箏來呢!”
成王這回又送了禮來,除了風箏,還有內造的粽子,八珍八果的,扎著紅彩帶送出來,圖個好意頭,明蓁那里作足了當媳婦的禮,回了五黃禮盒去。
這些東西只還尋常,不尋常的卻是那里頭還有一盒子佩蘭,這東西卻是用來浸湯浴的,不是夫妻不好相送,顏順章便趕在端陽前一夜,親手摘了一匣子,貼上花箋送給梅氏。西府里頭便都在傳,說成王又是一個大老爺。
明蓁為著這一匣子的佩蘭,整日里臉頰都給上了胭脂似的。
澄哥兒等的就是明沅羨慕他,果然聽見她問是什么花色的,就反摸了她的手,拍著胸:“我撿了一只大蝴蝶的給你,你最喜歡了。”
不是明沅喜歡,是紀氏喜歡,說小女娃家該活潑些,明沅屋子里從鋪到蓋,幔子帳子還有瓷屏風,全是百花蝴蝶的。
明沅脆生生的道了一聲謝,澄哥兒牽了她的手拉她到坐褥上,廚房里切了琵琶鴨送上來,紀氏已經顯懷了,滿滿一碗桃花梗米,全吃進肚里,撫了肚皮道:“真是個能吃的,沒到生他,腰先寬三尺了。”
明潼后脖子這兒還掛著紀氏給她縫上去壓穢的彩粽子,聽見她這樣說,竟樂的差點兒噴了湯:“這才好,吃的多長得快。”說著就道:“等明歲端陽節,就能戴上我繡的小兜兜。”
澄哥兒對這個弟弟滿心期盼,他已經知道這個弟弟跟那一個弟弟不一樣,母親跟姐姐都喜歡這個還沒出生的弟弟,放下筷子伸手也去摸:“我把我的綠豆糕也給弟弟吃。”
一屋子和和樂樂笑成一團,到這時候明潼才像個□□歲的女孩兒,挨了母親的胳膊,把頭枕在她肩上。
那是對著澄哥兒,對著明沅卻道:“把那匣子肉餡兒小餃子給六妹妹罷,她今兒還不曾吃著。”
上房里正侍候著的幾個丫頭俱都低了頭,紀氏看看女兒:“還不曾蒸過,叫廚房里蒸得了,試了咸淡再說。”說完這些個一把拉了女兒的手:“大囡今兒別回去,留下來陪我睡。”
明沅得了吃食還摸不著頭腦,等撤了桌子由著丫頭帶到院里,守屋子的采薇急巴巴的趕上來,伸頭沒看見喜姑姑,急問一聲:“姑姑呢?”
“喜姑姑帶了兒子來,正央求太太給個好差事,采薇姐姐怎的了?”她們屋里能有個甚急事,采薇卻跺了一下腳,又不好當著采苓的面直說,指著她們倆往屋里去,采菽把明沅抱到屋子里散頭發洗漱,見采薇還有門口團團轉,垂了眼簾專心侍候明沅解衣。
早晨洗過了蘭湯,夜里又洗一回,明沅叫熱水浸得發困,身上困倦極了,還招手問采薇:“小粽子給灃哥兒送了沒有?”
采薇頭一回沒聽真切,第二回聽見了,點了一下頭,嘴里想說又咽了進去,等喜姑姑踩進門坎,拉了她就往墻邊去:“姑姑,六姑娘的姨娘,叫人傳了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