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花綻新紅,柳垂金線,夾岸一樹樹的桃李,離得河岸近些還能見著野鴨子棲在垂楊叢里,一雙雙挨著相互梳毛,一有人靠近就游得遠了。
明沅坐在船艙里看了,忽的笑起來,到憶起舊年幾個姐妹俱在閨,連著梅季明也在,大伙兒掣簽得花燈的舊事來了。
小花廳里擠擠挨挨,大羅漢床上坐滿了姐妹,割了獐子腿兒烤肉吃,起了三排燈架,一溜兒十八盞,關刀方勝梅花鳳凰,此時思想起來,大姐姐抽著扶搖直上青云宮,她抽著的卻是泉沙軟臥鴛鴦暖,俱都合了意頭。
紀舜英見她出神,走過來扶了她的肩,往外頭一張望,見著一對對兒的野鴨子,笑道:“可是想吃鴨肉春餅了?今兒這渡頭小,也只些腳店瓦肆,等過些日子到城鎮,再辦一桌鴨子宴來。”
明沅含笑嗔他一眼:“我就為著吃不成?”往后一挨,輕輕吐一口氣:“不過看見這對野鴨子,倒想著些舊事來。”
紀舜英發笑,伸手搔了搔她的腰窩:“你才多大,能有甚個舊事。”明沅把她抽著鴛鴦燈的事兒告訴紀舜英,指一指外頭的彩毛鴨子:“可不是泉沙軟臥,原是應在這上頭了。”
紀舜英胳膊把她圈起來,頭挨在她肩窩里,往她耳朵眼里吹了口氣,癢得明沅一縮頭,整個人蝦子似的弓起來,他嘴唇貼著耳垂順著白膩膩的頸子往下:“等會兒叫你知道甚個是鴛鴦暖。”
被里頭一翻起浪來,正是靠岸漲潮不住搖晃,這番得趣又與旁的不同,紀舜英自說了業精為勤,果然日日耕耘不綴,明沅叫他一碰先自軟了,由著他擺弄起來。
先還想著花燈會,跟著兩只手摟著紀舜英的脖子,隨著他動個不住,又聽見他說:“今歲混過去了,明歲給你再扎一個鴛鴦燈來。”
出了金陵便一直行船,到得山城再換車馬往蓉城去,船中無事,讀書寫字畫畫,幾天也就厭了,風浪來時,連針線都不可作,實無可玩的,便把葉子戲打雙陸都翻出來玩一回。
明沅自來不精此道,年節里也有開賭局的,嫁作人婦更是少不了這些交際,明洛來信還道蓉城最愛的就是摸上兩圈牌,明沅來了頭一樣要學的就是打牌,官夫人的交際在金陵是花會詩會,到這兒一半是在牌桌上的。
明洛原來就是個話簍子,寫了信來更是好幾大張,全沒章法,倒跟閑話似的,絮叨叨想著哪兒就寫到哪兒,一時又說些任上的趣事,一時又說些夫人間的秘語。
人還沒到成都府,明沅已經把任上的人摸了個七七八八,在紙箋上列了張單子出來,這一任的知府也是新來乍到,底下的同知通判卻有留任的,只一位跟紀舜英一般新上任。
既要備禮便把喜好打聽清楚,后頭交際是女人的事兒,前頭也一樣不可少,架子端得太高,界時放不下來才真的耽誤事體,明沅心里明白,紀舜英是真的想做些實事的。
他那兩箱子書俱都理了出來,船上要走上三旬,明沅給他單理了一間艙房,給他作書房用,青松綠竹一個前后跑腿,一個還當書僮,只他做了兩日,活計就叫明沅接了去。
明沅裁了一張張小簽,按著紅黃綠來分,紅的是水利,黃的是治農,綠的就是教化,余下那些個清軍巡捕屯田自有武官來打理,陸允武要升就要升到宣同知,管的就是這些個。
紀舜英在舫房里用苦功,到了地方還預備著拿府志出來看過,明沅跟著他一道看圖紙,人沒到成都府,東南西北四城倒都摸清楚了,明洛替她們辦宅子的錦官街離得蜀王府不過三四條街。
去了成都府,頂要緊的是去了得些拜蜀王,蜀王年幼受封,卻活的長壽,他的封地,且還不是先帝給他的,是再往上數兩任的皇帝封給他的,蜀地起亂的時候他早早躲了出去,因著年紀輩份在,先帝也無法治他的罪。
蜀王還上了表說要往京中去請罪,又說負于父親所托,哭的涕淚橫流,先帝知道他要進京來告罪,趕緊下了安撫的折子,只說流民匪類有罪,卻不能怪他,這位叔祖父安心在王府中養身。
這么一尊大佛,就跟供在寺廟里的佛像似的,進了他的地界先給他上三柱香,功德到了,才能安心當官兒。
明洛信里,連著這位蜀王家里幾個小老婆都打聽出來了,蜀王年紀已經八十有三,最小的姨太太卻只有十六歲,舊年才剛納回家的,如今最得寵愛的一個。
明沅見著那張單子嗔目結舌,成都府上了五品的官兒且還沒蜀王府里頭人多,蜀王兒子都死了好幾個了,偏他還活得好好的,還能納新人,最小的那個兒子,今年才剛過十歲生辰。
明沅來的時候就備下了大禮,蜀王世子兩年前死在叛軍刀下,如今世子之位還未定,余下那幾個兒子,原來不過領一份俸祿混吃等死,勤快的還能尋個由頭撈些銀子,那不愿勞動的,總歸也有錢糧好領,如今這么個位子擺在眼前,年長的且不論,自認該是自家的,年小的越發往跟前獻殷勤去。
明洛來信里頭還說了陸允武的猜測,說是紀舜英這回來,只怕非得攪進去不可,她自家且道,見天的府里就來往著王府里的夫人太太,拐著彎的要拉了陸允武,千戶倒不算得什么大官,要緊的是陸允武是從龍有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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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又來了個紀舜英,可不得爭瘋了,明洛信里都笑,笑說往后可不是她一個人躲這些個王公貴胄了。
明沅撿這些信里要緊的告訴了紀舜英,叫他心里先有個底,紀舜英滿心都撲在農事上,到了地方也該開始農耕了,芒種怕是趕不上了,可這水利圖卻還得跟著跑一回。
聽見明沅說便笑:“圣上心里都有底,蜀地他既來過,便跟明鏡一般,捧哪個都討不了好,干脆萬事不沾身。”
想的哪有做的這般容易,陸允武還能說是武人不問文政,紀舜英卻是再逃不脫的,他是正經科考出來的魁經,平白從從七升到正五,哪個不知是因著跟圣人連襟,那一府里不論真傻假傻,都不會平白放了他過門。
總歸要拜會的,這禮字就先不能叫人挑出錯來,后頭的日子倒不得閑了,紀舜英研究農時農事,她就列禮單子,金銀珠釵緞子也就罷了,再有名人字畫,骨董玩物,真論起來,他們且還沒這許多家底。
船上日子轉瞬過去,下了船換車馬,明沅這才覺出坐船得好了,晃雖晃著些,可比在山石道上顛簸好過許多,官道上還好受些,到得官驛上歇一夜,總有熱水熱飯可以用,可越往蜀地,官道越是難走,叛軍毀了些,人力物力不及道是平了,驛站卻不比原來,幾個丫頭擠一個屋子,這才知道船上真是好日子了。
好容易燒得一桶熱水,幾個人且不夠分的,采菽幾個哪里吃過這苦頭,兩塊薄板就是床,床帳被子一股濕氣,聞著就有一股子霉味兒,湯菜飯食也不過剛能裹肚,一碗小蔥炒面條魚,看著片片雪白點綴顆顆蔥綠,竟也算得美味。
驛站小吏過來告罪,紀舜英只揮一揮手,卻把這個記在心里,便是上官來時,也要用得著驛站,總該像個樣子才是。
木頭梯子踩著吱吱響,夜里恨不得和衣而臥室,床上鋪了兩層油布,這才剛鋪了床褥上去,還怕床一搖,頂上就落灰。
可這地方卻是修在山上,打開窗子,夜里就隱隱見著山下燈火,零星幾點,叫層層綠幛掩過,再往遠處,便是深綠淺綠的綠海了。
進門的時候就問過,盜匪再悍,也不敢打驛站的主意,紀舜英還是派了人輪番守著,還有自京里請的鏢師看鏢,再看他是個官兒,這地界再沒人敢打官員的主意,就怕大軍一來,連山都叫蕩平了。
明沅夜里睡不著,山里濕氣重,自家帶來的被子,鋪開來到夜里就覺得濕乎乎的,她躺了會兒披衣坐起來,身子才動,紀舜英便醒了,帶她推了窗戶,輕笑一聲伸得手出去:“那兒是山城,我們路過,過了這座山,再走上三日,就是蓉城了。”
知道她累,坐車跟騎馬一般,山道上皆是難行,只山峽之中窄舟難行,碰著礁石便是粉身碎骨,這才轉走山道,伸手替她在腰上肩上按上兩把,握了她的手比著往外,做個摘星狀:“此處才是手可摘星辰呢。”
兩個看了半夜星光,后半夜倒睡得實了,反是幾個丫頭不曾好睡,上了車路上顛得慌,竟還能頭靠著車壁睡熟過去,等到下山時,還沒出山道,就叫人給攔住了,為首的先喝一聲:“前方可是紀老爺的車馬?”
明沅身后墊著腰枕睡得正沉,聽見這么一句,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丫頭惶惶然,又不敢掀了簾子去看,等外頭鏢師應上一聲,對方這才下得馬來。
明沅松一口氣,只當是陸允武的兵丁來了,紀舜英一看,卻是王府服色,問明了來路,確是蜀王府的人,王府之中配兵丁五千,蜀王若不是靠著這五千人,且還逃不出去。
自來不曾有過來往,竟巴巴的來接,明沅這才知道蜀王府里爭斗多盛,扶了丫頭的手,拿袖子掩了半邊臉兒,往外頭一看,人不算多,騎著馬來,約摸五六個。
既是來接的,再沒有拒了的道理,紀舜英謝了一回,跟著馬往蓉城去,到官道上了,這才看見陸允武派來的人,兩邊一打照面,各自知道何事,陸允武派來的總長打了兩句哈哈:“千戶大人設宴等著。”
來接的原就想把人一氣兒接到王府里去,怎么肯叫人截糊,還是紀舜英道:“車舟勞頓,自家親戚且還罷了,登門作客不成體統。”
見他實不肯去,這才作罷,由著陸允武把人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