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院落原是紀氏預備著給明潼的,東府的正中,過得一道九曲橋,就在湖心小洲之上建起來的院子,四季景色怡人,院子開闊,臨水還有一間水閣,落地木門一開,對著水面既能彈琴又能垂釣,院里種得十七八種花,沒一季是斷了花香的,有樓有閣,倒是真正閨閣千金該住的地方。
紀氏微一怔,見女兒不似說笑,伸了指頭點一點她:“又作怪,這院子給了她,便不能再收回來了,你可想好了,娘還預備著把那兒留給你呢。”
紀氏私心里最好的自然是歸了明潼的,可明潼卻怎么也不會再踏足那個院落,湖心院就是她生命最末兩年呆的地方,她是在那兒斷的氣裝裹了抬出顏家門的。
“娘不是說我該待妹妹們好些,不過一個院子,給了就給了罷,我只同娘跟弟弟住在一處就成。”再奢華講究的宮室她也住過了,太子寵愛她的時候,她院兒里的太湖石比太子妃的也不差什么了,碗盆勺筷,哪一樣不是玉身金頭的,這些東西留不住,守著親娘弟弟才是正理。
女兒變了,紀氏自然知道,可她也知道變的是“皮”,不是“里子”,可紀氏卻不再強求,也不是真得把她那性子擰過來,能做得個模樣,大面兒上過得去便罷了。
到明潼讓院子給明沅,只當她是真的變了,心里卻又不舍得起來:“傻囡囡,要你待她們好,卻也不能這樣掏心掏肺,把心養大了,從院子到房子,還有哪樣不要,該給,給多少卻不能這么沒數。”
明潼翹了嘴角笑一笑,一手托著灝哥兒,一手撫在他身上,見他睡得香,嘴巴一嚅一嚅的動,伸手點點他,臉挨過去碰碰他的嫩皮,抬起臉來甜笑:“娘,我真怕把他碰壞了。”
紀氏立時就笑,女兒哪曾有過這模樣,便把這事兒丟開手去,一個院子罷了,既能進去,就能出來。
搬院子的消息一送來回雁閣,采薇頭一個先跳起來:“真個!真個是湖心院?”她笑的眼睛都瞇縫起來,看了賞急急張羅起理東西東,嘴里還一疊聲的點著好處:“那可是好院子,往常只聽說過,還沒能進去瞧過呢,咱們姐兒真是有福氣。”
明沅才寫完一張大字,擱下筆讓采苓提起來掛到衣架子晾干,聽見這句先是皺了眉頭,她跟這些個丫頭處了快一年,藏著掖著小心翼翼的問話早就收了去,直通通問了出來:“這院子一向空著?”
采薇停下腳步,手里還抱著攢心海棠盒子,扭身奇道:“這院子原說是給三姑娘的,三姑娘嫌它臨水,一日都不曾住過呢。”三姑娘歷來有些古怪的,可她是太太的嫡親女兒,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反駁,她說臨了水不好,便不曾挪過去住。
綠云舫那一塊算是院子的是中段,景色最好的地方,怎么也不方歸了她住的,明沅抿了嘴兒,提起筆管沾了墨,采苓早早鋪好新紙,她一筆下去,手穩當當的橫直:“采菽跟采薇先去瞧瞧,把主樓留出來,咱們還住在小樓里。”
采薇一怔,沒想到這一茬,想來也不會把這么個好院子給了她們姑娘,定還是要等著三姑娘一道搬的,她們先去可不能大剌剌的把主樓占了,到時候再搬出來,臉上可不難看。
喜姑姑也是一樣的意思,紀氏那里甩不開手,她有一半日子住到了正院,可心里還是記掛著明沅,上房里才說分派院子的事兒,她立時就知道了,趕緊差了身邊侍候的小丫頭過來報信,就怕屋里沒個拿主意的人,叫人恥笑了去。
喜姑姑那兒的巧月一來,采薇便知是吩咐她們,聽見果然如明沅說的,抓上一把果子點心給她,送了她出去,回來就嘆:“還是六姑娘聰明,咱們便想不著。”
采薇人有些鈍,脾氣還急,可這樣的性子,在她身邊呆了沒多久,便一心把她們當作一派的,明沅抿了嘴兒笑一笑:“哪里有我動姐姐卻留著的道理,把東西點一點,別叫喜姑姑再差人來,她的活計也不輕省的。”
明沅在回雁閣里住了快一年,這一年可實不是什么好日子,這屋子背陽,夏日里還陰氣森森的,太陽落西曬,屋子里就跟蒸籠似的呆不住人,蚊子還多,早早罩起了紗,夜里睡前得拿艾草熏屋子。
拿銅盆點上艾條,關門關窗里頭不站人,等艾條全燒光了,開了門透透氣,這樣夜里才能睡一個好覺。
以為過了夏天就好了,誰知到了冬日里卻又一絲太陽都不見了。更不必說落雪落雨的時候,地上鋪了厚氈子也還是陰濕,墻上返潮出水,屋縫還得散上石灰粉,連被子上都是濕氣。
喜姑姑怕明沅這樣小受不住,日日都要把大被子抱到院子里頭曬,傍晚才收進去,碰上雨雪天,被子底下架火盆兒,拿碳火熏褥子,烘得干熱了才往身上蓋,等紀氏那里發了皮子,干脆拿皮子作襯里縫被子給她睡,便不怕屋里太潮把被子霉壞了。
如今好容易要換屋子,哪個丫頭不高興,明沅心里長長出了口氣,她每回寫的字上面*的墨意,得晾好久才能干透。
床是紀氏賞下來的,自然要帶著走,余下這些個家具,卻都不是她的,她這里說要挪屋子,上房又沒個準信過來,少不得還得采薇走一趟,問問上邊是個什么章程,里頭這些東西又能怎么論。
已經給了她好院子住,家具上頭便差著些了,正時興黑漆嵌螺貼貝的,什么瓷畫山水涼床,什么萬字不斷頭的雕花五件繡墩坐椅。
紀氏沒功夫管得這些,由著明潼把庫里的家具撿點一回,挑了成套的十三件的家什送到湖心院里,這便是給了明沅的了。
采薇跟著人去收點,一看便有些掛臉,卻不敢露出來,還問那抬家具的婆子是不是弄錯了,那婆
子倒陪笑臉:“吩咐下來就是這套,打庫里出來的,咱們怎么敢亂抬呢。”
采薇摸了賞錢出來,看這一套家什,羅漢床、方角櫥、長交椅、飛魚幾……樣樣都不少,卻只兩張玫瑰椅上各嵌了一塊云石屏,余下的桌椅上頭連個雕花都沒有,過于簡樸了。
咽了這口氣,回去就躥掇起明沅來:“姑娘說一說去,這怎么像個姑娘家的屋子,定是這起子人聽見一句就借了勢了。”
采菽抿抿嘴兒,等采薇出去了,借著給明沅添水,低聲提了一句:“既是點出來的,庫里頭都已經造了冊了,再要換可不麻煩,太太奶著哥兒呢,姑娘使著不順意也且忍一忍吧。”
明沅從一日三張字,寫到了一日十張字,她落筆慢,一筆筆都思量好了才下手,十張字要寫大半個上午,那頭家具已經拾綴出來了,她才寫完最后一張字,聽見采菽說的,抬頭沖她笑一笑:“我省得,有床就是榻,已經得了便宜的,可不能沒譜了。”
等紀氏問到這些,這才皺了眉頭了:“可也太素了些,那屋子本就大,擺得這幾件兒太空了,你三姐姐怕是按著自個兒喜歡的給你撿了家什,這么著,叫庫房里給添一座山水的大屏風罷。”
東西也不是明潼一件件看了送過去的,庫里的東西都分著等,她只說往幾等的里面挑出來便是,說給一套素凈些的,襯著屋子開闊,下頭人便把這話辦到了十分,紀氏知道是女兒沒盡心,拿話給她兜圓場,卻不肯說明潼辦錯了事。
明沅坐在榻腳上伸頭去看灝哥兒,拿手摸摸他的小胖手,抬頭沖紀氏笑一笑:“不空呢,大屋子給姐姐,我住南邊的屋,再多可擠不下了。”她是真喜歡這套家具,那一重重的雕花反而繁雜了,這樣四方方的家具正好,看著就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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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句說了,紀氏面上更好看,卻也不說破,只讓她把正屋空出來,權當明潼往后還會去住,心里喜歡明沅識趣,來了這些個日子,再沒甚個事兒做的不得體,摸摸她的頭:“莊上頭才送來的野雞,叫燉了湯給沅丫頭送了去。”
寒天臘月里,得這么只野雞可不容易,明沅趕緊謝過,再去看灝哥兒,點點他的眉毛:“像三姐姐。”
紀氏合不攏的口的笑,她原來只養了明潼一個女兒,打小就懂事,再養了明沅又是個懂事知禮的,尋常小兒如何說話做事倒不分明了,連帶著明沅身邊的丫頭,也漸漸曉得六姑娘是個有主意的,喜姑姑不在,那些丫頭也不敢自個兒拿主張,有事兒還得回了她。
明沅一日比一日更顯得懂事些,這一年下來,旁人只當她是真的曉了事,也不再納罕,只說是太太這里教養不同,再比一比三姑娘七八歲跟著理家事,六姑娘這模樣也只平平。
明沅要的就是不出挑,前面有明潼,她自然比不過去,安穩穩的挪了屋子,不必架屏風屋子里就暖融融的,吁出一口氣,指了婆子把飛魚幾搬到臨著湖的窗戶下邊,往后寫字讀書,累了都能抬起頭來看一看。
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更加慶幸自己把主樓留了出來,景色這樣好,想不通明潼為甚不喜歡,回雁閣窄□□兀,這兒是兩幢小樓,前邊見山后面倒影,兩樓各有特色,隔著湖水好一番景致。
采薇雖知道主樓更好,卻不再說要挪過去的話,只到安排屋子的時候,跟采菽兩個商量:“三姑娘的樓給空著,那幾間耳房可也得空出來?左右她們又不住,咱們的東西挪起來也快些,卷了鋪蓋便是,白放著豈不可惜了。”
在回雁閣,明沅的屋子總歸是大屋,倒還好些,下人住的屋子本來就小,再一透濕氣,一味霉味兒散不去,采薇還說住的人身上長蘑菇,到了這地方自然想占好些的屋子。
里頭尤其九紅受不住,穗州冬日里也還暖和的很,到了金陵,九月末就打霜,十月天干脆下起雪來了,冷的凍人骨頭,厚棉襖發下來之前,先穿了采苓的舊襖子,就這么著還凍得正在火盆前打顫,一個冬天還沒盡,人已經病了兩回。
還是采菽把拆了自己的一件舊襖,把兩件衣裳的棉花做了一件,給九紅穿到身上,才勉強得過,這會兒挪院子,她頭一樣高興的就是總算有朝南的屋子好住了。
院子里架起了曬衣架,趁著天好日頭足,衣裳被子全曬了出來,使了銅錢叫婆子幫著搬箱子,原來使的竹箱好些個叫濕壞了,里頭的東西都鋪出來曬在地上,開闊的一間院子,叫這些玩意兒塞得滿當當。
既分了新院子,各處就又要補上新人了,灝哥兒的養娘丫頭要添,澄哥兒這兒原來就沒人,也得趕緊補上,明沅這里單開了院子,總也得補幾個三等的。
喜姑姑插空過來一瞧,知道這一年委屈幾個丫頭,拍板兒把屋子定下來,采薇采菽一間,采苓跟九紅一間,她自個兒也預備一間,等采茵回來,再多留一間。
顏連章卸了任回來述職,穗州房子里頭的東西俱都先裝了船運回來,連著看守屋子的丫頭婆子也一并派回來,紀氏那里的凝紅才回府,還及坐下吃茶,急忙忙趕到上房去,叫云箋的把攔住了:“這一身的灰,可不能進屋子,三姑娘特特吩咐著的,趕緊把衣裳換過再去請安。”
凝紅一跺腳,嘴巴附過去,云箋只聽得一句就抽了口氣,拎了裙兒跑回去,明潼許久不曾動過針線,這會兒正比著明蓁做來的嬰兒帽,按花色做成配套的小衣裳,看見云箋忽匆匆進門,抬首才要問,就聽見她說:“三姑娘,程姨娘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