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自家還是個小姑娘,就擺出一付姐姐的模樣來,明沅把手伸過去,眼看著明潼過了鎖虹橋,問道:“三姐姐哪里去?”
她從沒跟著讀過書,別個早早起來進學了,她還迷迷蒙蒙睡著,并不知道紀氏單請了師傅教導明潼,余下的幾個庶女都還在上大課。
明湘捏捏的她的軟手:“三姐姐往勝瀛樓去,跟弟弟一處讀書,咱們往綠云舫去,正對著,許還能瞧見她們呢。”
雖是一南一北正對著,走的卻是兩條道,明湘渾不在意明潼不理人,牽了明沅的手告訴她先生姓宋,很是和氣,并不嚴厲,功課也不緊。
“那她生的什么模樣?”明沅忽然找到了些剛進小學時候的緊張感,繞過彎彎曲曲一條靠山水廊道,到得舫前宋先生還不曾到。
明湘笑一笑:“瞧見了,你就知道了。”說話間綠云舫就近在眼前了,綠云舫是個小石舫,兩層高,還能爬到樓上去看這一湖景色。
明湘并不要丫頭相陪,帶著明沅進去,指了張桌子給她:“那兒原是明洛坐的,就咱們倆,也不必再加一張桌子了。”說著到幾案邊上,抽出一支檀心梅花香來,讓丫頭就著手點燃了插到青瓷燒梅花香爐里去。
臨湖的那面開了幾扇窗戶,香一點起來,隱隱約約時有時無,想嗅時便尋不著,不想嗅了卻又在鼻間縈繞,明沅吸了幾口:“真香。”
明湘就笑:“這是宋先生自個兒制的香,外頭卻是尋不著的,吩咐了我,叫我每日里讀書前點上一枝,凝神靜氣,寫字兒也定得下心來。”
明沅跟在她后邊凈過手,采菽在桌上鋪開她慣常用的筆墨,又給她墊上墊子,明湘已是鋪開紙,自個兒磨起墨來了:“先生來前,咱們都要寫一張字的。”
明沅跟著把自個兒的描紅本子鋪開來,一些簡單的字,她已經能脫本寫了,學著明湘的樣子,就跟平日里練字兒一樣,先寫了四句弟子規“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
寫到“泛愛眾”的時候,宋先生已經立在她身邊,明沅一回頭就見著個瘦削削的婦人,瞧著年紀還很輕的模樣,穿了一身銹色繡了梅花的褙子,下邊一條綜裙,通身上下只有緊緊的螺髻后邊插了一支碧綠碧綠的玉簪子。
看見明沅瞧著她,勾了嘴角沖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寫,明沅便又低了寫把“眾”字兒寫完,她看明沅手指頭不似那般綿軟沒力道的,來之前也練了些日子,先點了點頭,再把了她的手,把悌字又重寫了一回,執了朱筆把好的兩個圈出來。
一上午先是習了書法,接著便是背書,明湘先背,她學的那些個,明沅還不曾學,只聽她一句句念的順暢,宋先生聽兩句就打斷她,叫她把這里頭的意思解釋明白。等明湘背過了,明沅又到宋先生跟前把會的書都背了一回。
明湘學畫,調了顏色畫著花枝,初還一筆一筆勾勒,等聽見明沅一個嗝兒都不打的背了三四本書,不禁抬起頭來看她。
明沅背完了,連宋先生都有些意外,這么點子大的小學生,肚里倒記得這許多句子,抽出一句二句來,她也不怵,略停一停就又接口往下背誦。
夸獎了她兩句,叫她回去讀書,先把這些會背的會默寫下來,再接著往下教。這些東西不過三四個字湊成一句話,讀了半年多,明沅早就會了,可她還是比照著澄哥兒來,一天記得一篇,先會背再會寫,由淺入深慢慢學。
這跟她當學生的時候學的東西總有些是相通的,她這么學著,還顯得比別個要快,宋先生也是給明潼開蒙的,見了她暗暗稱奇,還當一個女學生已經是千伶百俐的了,如今又來了一個。
明沅上午習了字,中午同明湘在廊前分開,明湘回安姨娘處午飯,她到紀氏那里用飯,下午便不再去上課了。
紀氏越來越沒精神,有時說著話就打個哈欠,面上一付疲倦模樣,魚蝦這些時鮮貨更是吃不進去,她又不愛那些大油大肉的,平姑姑便換了法兒做菜給她吃。
鰣魚拿紅糟糟過去了腥氣,用青花白底大碗盛了來,骨刺俱都糟的酥了,挾上一塊入口即化,明沅來了這些日子舌頭也跟著吃刁了,她覺得沒半點腥氣,紀氏還是入不得口,又叫廚房做了松子雞塊送上來。
澄哥兒瞧見明沅就同她說:“我在勝瀛樓里瞧見你,同你揮手,你沒看見我。”面上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明沅便拍他的手安慰她:“先生看我,我不敢動。”
澄哥兒想到她是頭一日進學,便又充起哥哥來了:“不怕,宋先生不兇。”又同她說定了,明兒要再打招呼。
那一尾鰣魚便叫他們倆分吃了,松子雞塊上來的時候,紀氏又專去挑那松子,雞肉反不愛吃,吃得幾口飽了,卷碧收拾下去還特特吩咐,叫廚房里頭預備著,防著紀氏餓,過會子送熱食上來。
紀氏又強打著精神問些明沅在學里如何,頭一日可還習慣,明沅一一答了,問到澄哥兒時,外邊來了個眼生的媳婦子,瓊珠出去見了她,兩個嘴巴貼耳朵說了會子話,瓊珠便進來告訴紀氏:“莊頭上韓國道家的來求見太太。”
紀氏皺皺眉頭:“叫她進來回事。”
那媳婦子進來連頭都不敢抬,進來就磕了頭,跪在軟毯子上頭:“給太太請安”只得這一句,才剛要說話,紀氏眼兒一掃明沅,卷碧便過來把她抱起來:“六姑娘,我帶了你去看后頭的出水荷葉。”
明沅耳朵還沾在上房里,卷碧急步出門,聽見一句:“那就預備著裝裹吧,讓她屋里頭的挑兩件她愛穿的衣裳。”明沅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裝裹是什么。
等卷碧真的抱了她去看水池子里銅錢大小的荷葉,再指給她看那鯉魚兒擺尾巴,她忽的想起來,伯祖父那會子,也說的含混,到預備起裝裹來了,那便是快死了。
這里就只有一個人,在預備喪事的時候,不能讓她知道。
金陵的夏天來的早,春風還沒吹遍秦淮岸邊,夏日里頭一撥熱浪就緊跟著過來了,柳葉兒深綠,杏樹枝頭還結起指甲大小的杏子來。
進了四月末,就快到端陽節了,府里的丫頭們這會兒已經開始央著二門的小廝采買,往外頭買扎紗的豆娘了,八寶的堆紗花兒,繡了五毒的香囊,悄沒聲兒的就先掛了起來。
紀氏跟安姨娘用的更加精致,也早早就差了人往金樓里去,全是拿銅絲金箔的打的花樣子,用來貼在鬢邊的,垂下花樣兒來討個吉利。
明沅就分到了一只,是個小人騎虎,澄哥兒不能帶這些,也眼巴巴的想要,那小人還能動呢,瓊玉便給他拿花布兒裹了一串小粽子出來,叫他掛在背上。
明沅叫卷碧抱出去,一路往池邊走,走過來的丫頭頭上,或是豆娘或是小粽,插的頭上紅紅綠綠煞是好看,她趴著動也不動,等到了塘前,見那一方云影投在水面上,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卷碧抱了明沅看魚看水看荷葉,見她半晌也不應一聲,笑道:“姑娘可是睏了?”明沅順勢點點頭,趴在背上闔起眼兒,卷碧拍著她,一路把她送到回雁閣里去。
采薇見著卷碧趕緊接過明沅,見她已經闔上眼睛,把她安置到床上,兩個雖然年紀差不了許多,一個卻是在上房當差的,采薇便也喊她一聲姐姐,又是端茶又是拿點心。
卷碧陪坐了會子,采菽收拾了東西正在用飯,見姐姐來了,推了一碗茶泡飯,佐了醬瓜脯子,兩個細細說著話,卷碧看看睡在床上的明沅,心里嘆口氣,再看看自家妹妹,到底帶出些笑來。
那一個死了,姐兒的前程就又好上幾分了。
采薇給她墊得一層軟毯,又蓋上一層薄被子,采苓坐在踏腳上頭扎花。房子低矮,院子里的聲響清清楚楚就能傳到屋子里來,采薇見明沅側著小臉睡得正熟,也不費心去叫那幾個丫頭低聲,她手上還要拿綾羅扎小粽子,結得三四個拎起線頭來比一比:“這便差不多了,垂那十七八個,也不好看。”
明沅什么也聽不見,心里只反復滾著一句話,是睞姨娘,睞姨娘在莊子上頭,快要死了。她跟她自來都不親近,可猛然知道她死了,心里卻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傷心?那還不至于。卻也不是全無所謂,她到底還是有些難受的,哪怕她知道往后自己的立場跟灃哥兒的立場都能更明確,可她就是做不到,跟這些人一樣,覺得死了一個睞姨娘,也就是死了一只鳥兒凋了一朵花。
從此院里不再有這個人,清明燒一把紙錢,得一杯薄酒,或許江婆子還要打著旗號過來鬧兩天,可對顏家來說幾兩銀子也就打發了。只不知道灃哥兒能不能為生他的親娘戴一次白花。
明沅昏沉沉一直睡到下午,等明潼回來了,她才醒過來,她是被明潼的聲音吵醒的,她睡在床上,聽見明潼立在院子里頭問話,聲音清脆半點也沒有瞞著人的意思:“六姑娘今兒有沒有去大姐姐那兒?”
外邊答她的是小篆,也不知道說了什么,采薇采菽兩個,原還比著五色的彩綢小粽子打結,聽見這一句,采薇抿了嘴巴偷眼往外頭看,采菽卻垂下眼簾,兩個人一時間都不再言語。
明沅翻個身,拉起軟毯子蓋住耳朵,鼻子有些發酸,卻沒有眼淚,等喜姑姑回來,坐到榻邊去拍明沅,明沅翻身抓住了她的手指頭。
喜姑姑見她神色不對,先是心頭一跳,疑心她知道睞姨娘的事,后來又搖頭,她哪里知道這些,再怎么也傳不到她的耳朵里來,笑著拍拍她:“六姑娘怎的了?可是發了噩夢?”
明沅點點頭:“老虎,老虎吃人了。”
喜姑姑見她床邊上還擺著那掐銅絲貼金箔的小人騎虎,抿了嘴兒笑一笑:“姑娘不怕,是夢呢,可不能再把這個放枕頭邊上睡了。”
夜里去紀氏那頭用飯,飯桌擺上來,小幾子撤下去,明沅原來悶悶的,抬眼看見那秀籮里頭,擺著一件白色小褂兒。
模樣看著是給她做的,明沅胸口那又堵又悶的感覺又浮了上來,瓊玉快手把那籮兒收拾到柜子里,沖著明沅笑一笑,有意把這事兒茬開:“今兒有姑娘愛吃的繡球鱸魚呢。”
聽見瓊玉這句話,明沅抿了嘴露出淺笑來,心里卻越來越涼,細細想起來,已經連著好些天桌上都有一道她喜歡吃的菜了。
明沅一向好胃口,紀氏就很愛同她一處用飯,看著她吃,自個兒吃起也香的很,可若不是紀氏吩咐,廚房是不會特意做一個她愛吃的菜的,特別還是這樣花功夫的魚。
明沅覺得一陣陣冷,紀氏換了家常衣裳出來,正看見她笑,挨著桌邊兒坐下,抬的就先拿勺子舀了一個魚球盛到明沅碗里:“沅丫頭喜歡這個,且多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