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大姐姐這會兒生了沒有。”明洛往外頭張一張,雪還在下著,窗戶上結得一層層的霜花,屋檐欄桿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捏了個奶果子,斜倚在羅漢床上,一只手襯著帕子托了腮,一只手把點心往嘴里送。
紀氏已經往宮里去都兩天了,這會兒還沒個音訊傳回來,除了明潼氣定神閑,幾個姐妹私底下也論過好些回了,可說到生孩子,半點也不懂,明沅倒是知道些,也不能露出來。
古代生孩子,她見識過一回了,全只看運氣,催生嬤嬤雖也有些門道,又怎么會比現代醫學昌明,她憂心這個,就不似明洛明湘兩個閑適。
明洛想起她見過蘇姨娘生孩子的,拿手肘碰一碰她,偏了臉兒嚼著奶果子問她:“哎,你說說,生孩子怕人不人的?”
明沅見兩個女孩兒都看著她,掩了口一笑,端了杯子啜一口紅茶:“是有些怕人,只前頭養好了,就不怕了。”
“那倒好,大姐姐在宮里頭什么沒有。”明洛說了這一句,明湘卻嘆:“上回六妹妹回來說了那事兒,想必大姐姐在宮里也是難的。”
明蓁待她們好,她們便也投桃報李,心里巴望著明蓁能好,知道她那頭發動了,倒幫她念了好幾些佛。
“要不是太太去的急了,包被很該給了她的。”明洛看一眼擺在桌上的嬰兒被子,嘆一口氣:“這么好的手藝,得等下回再送去了。”
這包被連著明潼知道了都送了東西來,兩顆明珠,串起來釘在紅絲絳上,抱住孩子便拿這個打一個結子,明洛直咋舌頭:“這樣的好東西呢。”既說到了,又拿出來看,捻著那顆珠子在指尖打轉。
這樣的珠子家里也只紀氏戴過,隨手拿出來當作扣子用,明洛艷羨不已:“要是拿來當花釵,只這一顆都難得了。”
明沅便笑:“倒底是給大姐姐的,宮里什么沒有,只說上回的花釵就再難得不過了,大姐姐這胎不論男女總是圣人頭一個孫輩兒,總不能落了別人的心。”
實不是頭一個了,成王沒有姬妾,余下那些卻是有的,自十五六歲幸了宮人開始,只正經王妃正室生養的,到明蓁才是頭一個。
明湘明洛也跟著頭點,她們也知道這再不一樣,有些事到了天家就更不一樣了,明湘雙手闔十:“這一胎要是個兒子是好了。”
連著明洛也一并念了一聲,只明沅笑一笑:“依著我看,是個女兒才好。”太子宮里到如今也只有女兒的,太子妃自家沒生養,宮里的頭妾倒生了好幾個了,如今活下來兩個女兒,明蓁這一胎若是兒子,總歸有些不美。
明湘抿了嘴兒不說話,明洛卻“呸”了一聲:“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大姐姐待咱們這樣好,合該叫她生個兒子,往后就是世子了。”
小篆打了簾子,明潼從外頭進來,她一進來就先聽見這一句,眼睛往明沅身上一掃,云箋給她解了斗蓬,幾個姑娘不意她竟會來,趕緊站起來迎她。
明潼揮了手:“你們坐著便是,在說什么?”
明洛看看明沅,怕她說的這句話叫明潼聽見了不好,并不開口,明湘道:“也沒什么,咱們在說大姐姐生孩子的事兒呢。”
明潼也不再追問:“我正為著這事兒來,母親走的急,只吩咐了一聲要送東西進去,西府里沒個主事的,我已經叫蒸點心果子了,原來發了幾家喜果的,這回還照著單子給送過去,你們這兒有什么要送的。”
明潼坐鎮管家事務,她們三個見識了一回明潼的厲害,這還只是家里的事,紀氏不在,年節的事卻耽誤不得,今歲算是大喜,先是家里的姑娘嫁進了宮,再是顏連章升了官兒,再不可同日而語。
眼看著明潼分派人事器具要辦宴,便比大姐姐那會兒也不差什么,這番話卻又叫她們吃驚一回,這卻不是擔了一府的事,而連著西府的也一并管了。
明蓁生了孩子,照著規矩是該分送親戚細巧點心紅蛋之類的吉利東西,那頭在生養了,她這頭已經預備起來。
連著西府梅氏那頭的管家也樂意有個人出來管一管,袁氏同梅氏本就不交好的,梅氏走的時候沒去叫她,她正在屋子里頭發脾氣,可明蓁半點兒沒提到她,總歸有些不對。
幾個姑娘都搖頭,只明沅道:“要不要,問問三嬸?這是闔府的喜事,她那兒許也要些點心送人的。”
明潼一笑:“早預備著了,我往這兒來,叫了喜姑姑去北邊府里,再告訴伯祖父一聲,是單只來問你們的,上回那包被可做得了?”她做了個嬰兒風帽還有嬰孩帶的手套,防著小娃長指甲刮破自己的臉,一套紅綢底子的老虎頭帽子鞋子手套。
幾個姑娘心里咋舌,果然是厲害,袁氏那一番定沒個好臉色,派了喜姑姑去,既是管事嬤嬤,又回報了這樣的喜事,袁氏再怎么也挑不出理來,若這當口她敢說些敗興的話,只怕伯祖父頭一個就饒不了她。
“咱們只有那床被子,也沒旁的好送了,太太還沒個消息?”明沅指了包襖皮里包著的被子,又再問了一聲明潼,明潼動一動頭:“還沒呢,紅綢已經預備起來了,等報了信來,各院里都要掛的,先知會你們一聲。”
說完這話喝得一杯熱茶又系上大斗蓬出去了,明洛眨巴眨巴眼睛,奇道:“三姐姐為了這特意來一回?”明沅也覺得她有些不同尋常,卻又說不出來是哪里不同。
明潼扶了小篆的手一路踩著羊皮靴子回去,雪落下來一層積得一層,化了水結成冰碴,她一腳下去就聽見雪叫踩實了的咯吱聲,闔了眼兒任風吹著露在外頭的面頰,叫冷風一激人才清醒些。
這一胎來的太早了,可有許多事也跟著變了,按照原來的推算,她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預備著進宮的,起碼該聽著消息了,可到現在卻半點兒音訊也無,跟鄭家的關系越來越近,越是近一分,她就心安一分。
不知道這一胎,是不是女兒,寶慶公主,最得成王喜歡的女兒,所有的兒女里頭,他所寵愛的也只有皇后出的這個女兒,一生下來就請封了郡主,捧在掌手嬌養長大,上輩子她死的時候,宮里正開始為寶慶公主擇駙馬,說是駙馬,倒不如說是童養夫了。
寶慶公主在后宮里無人能管束,連圣人都不管她,也只皇后還能約束她了,她一馬鞭子甩在妃子身上,打得那個懷了身孕的妃子跪在地上起不來,告到了圣人那里,竟是把那妃子直接就關到了冷宮里去。
皇后叫女兒過去要打要罵,這個丫頭卻鉆到圣人案底下,就在那兒藏了一天,圣人還裝模作樣坐在案前替她遮掩,是皇后往御書房尋人,寶慶公主在桌子底下睡著了,抱著的點心盤子滾出來,這才叫皇后發覺了,父女兩個一齊受了訓斥。
這樣跋扈的公主,前朝□□卻沒人敢議論她,她是能直接坐在圣人身邊的,爬在膝蓋上坐在馬前,若她是個男兒身,就是太子了,可她畢竟不是男兒。
前邊小丫頭子打著傘叫風吹得刮倒了,驚的明潼回了神,她擺了手:“不必撐了,再撐也還是大雪,身上還能少沾一點兒不成。”她戴了兜帽走在最前面,雪花蓋了她的眉毛,怦怦跳動的心口漸漸平緩下去。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靜不下來,直到宮里傳出消息,成王妃生了個女兒,明潼大松一口氣兒,一天撐著不睡,到得這會兒才瞇起眼睛歇了。
她那頭歇了小香洲里熱鬧起來,明洛先是念佛,看著外頭丫頭婆子掛紅綢,各房又都多加兩個菜,她一面樂一面去捏明沅的嘴:“偏是你的嘴巴靈了,剛才怎么著也該說生個兒子好的。”
“得了,昨兒不曾吃鍋子,咱們今兒吃就是了,問問廚房有沒有野雞,炒了來吃。”明沅讓丫頭摸了錢去加菜,就擺在小香洲里,明湘原是想借著紀氏不在去陪安姨娘,這會兒也走不開了,只略吃了兩口就要走。
明洛兀自嘟囔說她掃興,明沅卻拉她一把,等明湘一走,明洛就往后一歪:“她還去呢?安姨娘的病到底好些沒有?”
明沅點點頭:“叫她去罷,正好兩邊都管不著,你少吃兩杯,等會子又醉了,這茉莉花酒雖淡,吃多了也上頭呢。”也不知道她一個小姑娘,怎么這么饞酒吃。
明洛沖她吐舌頭,伸手又吃一杯:“我夜里就住你這兒了,等明兒再回去。”紀氏不在,幾個女孩兒沒了約束,連明湘都敢往棲月院里住一夜,明洛呆在小香洲更沒得說。
她連著喝了五大杯,果然吃醉了,東倒西歪的睡在到西廂房里,明沅給她喂熱茶也不知道,吃得通身發熱,踢了被子扯開衣裳就睡,采桑一晚上沒睡,專給她蓋被子了。
等紀氏回來,府里的下人又得多得了一件新衣,再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錢,明潼事兒辦的漂亮,梅氏夸了幾回,夸得袁氏不樂,她是長房媳婦,卻自來被她們落在后頭,回去無人可念,對著澄哥兒不陰不陽好幾天。
到吃年飯的那一天,顏連章紀氏兩個領著一串兒女去給伯父拜年,按次排開,灃哥兒領著官哥兒,明潼后頭排著妹妹,連明漪都叫抱了出來,由養娘抱著,團了她的手給伯祖父行禮。
一人往前說得一句吉利話,伯祖父摸出紅包來,一人給了一個厚厚的紅封,他看著顏連章家里這許多孩子就眼熱,輪到他們這一房了,只有澄哥兒帶著明琇,明琇還不肯牽他的手,甩開了自個兒往回跑,澄哥兒挨在伯祖父旁邊,扶了他的胳膊入座,一人吃了一碗紅棗湯。
正日子的年飯是一道吃的,到第二日就是家宴了,西府里頭總歸是梅氏顏順章兩個,夫妻兩個把宴擺在水閣邊,賞梅聽琴看雪。
東府里卻熱鬧,大的領著小的去放爆竹,明漪也叫抱了現來,縮在蘇姨娘懷里咿咿呀呀,紀氏伸手把她抱過來,她看了會兒張手過去。
蘇姨娘便松一口氣兒,小孩子最認人的,索性聽了女兒的話,常抱了她來請安,見著紀氏不陌生自然肯要她抱,明漪坐得會子睏起來,大眼睛撐不住,腦袋一點一點的,紀氏逗逗她:“也別抱了她回去了,就睡在西廂房里頭罷。”
幾個姑娘都在放煙花,顏連章坐定了捋著胡子,京里文官都蓄得胡子,他也漸漸養了起來,看著堂前一眾兒女,再看看兩個兒子,執了杯子又吃一杯。
紀氏看著丈夫輕笑一聲,指了蘇姨娘:“過來給老爺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