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聽見她問,自然應得一聲,低頭往船頭一掃,明沅錯步站過過去,他握了竹篙勾起花燈,拎起燈柄遞到明沅手中。
她抬手接過去,走在前頭帶著紀舜英往石舫里去,紀舜英才沒覺著,這會兒她隔得遠了,倒聞見她身上有隱約的香味隨風而來。
當著人面,不好抬袖來聞,等進了內室,各自問過好,小丫頭端了茶托來,遞給他一盅兒三清茶,借著吃茶舉杯,這才嗅得一下。
明洛才還紅著面頰看這兩個,見他們又是尋常模樣,她沖著明沅挑眉毛,明沅也不理會她,無趣得很,這會兒見紀舜英聞袖子,“撲哧”一笑,一屋子人抬眼兒看她,她先是睨了眼明沅,咳嗽一聲道:“這三清茶是好聞,可表哥也得掀了茶蓋兒才能聞見不是。”
紀舜英紅了耳朵根,明洛偏了臉沖著明沅眨眼睛,回回見著這兩個,她都笑不夠,見明沅嗔她,也不是真生氣的模樣,趕緊托了碟兒,拿得一塊雪花酥遞到她嘴邊。
紀舜英臉上繃得住,到底還是把茶蓋兒掀開來,那一點點清淡的茉莉味兒,便叫三清茶里松子梅花佛手的味道沖淡了,可等蓋上茶盅,不一時又透出來,雖然淡,卻縈繞不去,身在深冬,仿佛將入夏至。
石舫本就不大,這會兒紀舜英靠窗坐下,邊上就是明沅,幾個人取笑完了,又去抽簽,也是閨中無事,里頭寫得些各自能想著的,取花燈是一樣,折梅花又是一樣,這活計落到明芃手上,明洛推她一把:“這一個,除開二姐姐,還真沒人能去了。”
一個趕著一個,明芃立起來系斗蓬,明洛也要跟了去,她見著石舫里只有明湘還栓著,上手拉她一把:“四姐姐一道去。”說著拉了她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往里頭一睇,明沅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就剩下她們兩了,竟還干巴巴坐著,明芃領著兩個妹妹,干脆去的遠些,一路走一路說:“去我院兒去,白碧照水正開得好。”這一來一回,要走許多路,前兒已經看過那株綠萼,此時拿出來說,不過作個筏子。
這三個一走,石舫里便沒了聲響,丫頭都跟著走了,余下的也只有明沅身邊跟著的,她見著紀舜英不開口,干脆自個兒找話說,把碟子上頭的黑白象眼餅推過去:“表哥甚時候家來的?”
“灶日前回來的。”他說得一句,又飲一口茶,也并不覺得拘束,這么想來還是頭一回跟她獨處,竟比一屋子人要自在的多。
“路上可安穩?我沒坐過小舟,到聽說錫州湖面上的水市,夏日里滿開了荷花,人還在花葉底下,表哥見過沒有?”她的聽說,自然是聽明芃說的。
隴西也有好荷花,大的荷葉上還能站人,梅家后山就種得許多,松竹梅跟荷,一大片一大片的栽了,她還記著再小些乍著膽子跟梅季明坐窄船往荷花里頭鉆,也只那一回,差點兒迷了道路回不來了,如今說起來卻有滋味,還同明沅幾個感嘆,那才是聽取蛙聲一片。
“并不曾去過。”紀舜英擱下茶盞:“倒是聽說過,書院邊上就是東湖,夏日里確是開得許多蓮花,也有人趁著月色好,半夜往湖里頭去挖蓮藕。”這個有人,說的就是陸雨農,他挖蓮藕,是為著吃,才剛一指長的蓮藕最嫩,去了皮兒咬在嘴里一口汁水。
明沅自來不曾聽他說過外頭的事,此時聽住了,知道問了他就答的,原來不曾問過,這番倒一句接著一句,自春說到夏又到冬:“今歲冬天可凍人了,鞋子表哥穿著可適意?金陵下了好久的雪珠子不見停,又濕又冷,可得仔細著不生了凍瘡才好。”
紀舜英一句句應了:“錫州也一樣下雪,書院里的屋子潮氣重,冷不過就回去住,倒能捱得幾日。”
明沅聽見了心里嘆息,提著茶壺給他續茶,手碗一動又是一股茉莉花香,紀舜英輕輕一嗅,他自來不愛這些花粉,除了端午一年到頭也不熏一回香的,這會兒倒覺得這茉莉香氣寧神靜氣,耳里聽著明沅說:“該拿毛料做褥子才是。”
他在外頭,大毛衣裳能辦了來,毛料褥子有誰記著,只一笑也不再應,說話間又轉到吃食上去了:“那兒的湯包跟金陵不同,便是湯汁也是甜的,吃著膩人。”一面說還一面拿眼兒看她:“蟹肉蟹膏倒很下飯。”可不下飯,送來的兩罐蟹膏兩罐子蟹腳早已經吃光了,邊底下的湯汁兒都拿出來淘飯了。
明沅一聽便笑了:“等再造時,多做些送去。我在穗州吃得魚肉蝦肉包子,只當包子里頭都該是這些,等回了金陵才知道不是,不知這個甜湯包又是什么味兒。”
她說話的時候手擱在矮桌上,身子微微向前傾,手上去不停,兩只細白小手剝得生果瓜子,細細吹了皮子擱到帕子上,紀舜英看著她手指一下一上的用力,嘴里說著話,不一時帕子上堆了一小堆果仁,她還只細細的磕去殼兒搓皮,紀舜英見她指尖微紅,皺得眉頭:“我自個兒剝殼。”
說是這般說的,手卻往上伸,捏得核桃仁往嘴里送,明沅一怔,抿了嘴兒不說話,等帕子上頭這些吃的七七八八了,外頭灃哥兒跟官哥兒進來了。
他一進門就先叫姐姐,見著紀舜英又叫一聲表哥,解了大毛斗蓬灌了一口茶,見著桌上一堆殼兒,笑嘻嘻湊過來,卻只有零星幾顆,灃哥兒眨眨眼,明沅把剩下那些一包,往他手里一塞。
紀舜英這才知道是剝給灃哥兒官哥兒兩個吃的,這兩個跟著明陶去了成王府送節禮,灃哥兒還得著明蓁給的金嵌玉佩,解下來給明沅看,他跟官哥兒兩個,都是一樣的五谷豐登。
兩個小的一來,石舫里立時吵鬧起來了,明芃摘得梅花回來,見著官哥兒點起了花燈,灃哥兒在玩投壺,那兩個卻還一動不動的坐著。
明洛嘆息一聲,好容易想著由頭叫他們倆呆在一塊,偏給辜負了,隔得會子,明陶也來了,他先跟紀舜英見禮,這兩個說到一塊,明沅走到明湘身邊,四個人摸起花牌來。
紀舜英眼見著沒人往這頭看,抬眼看了明陶:“可曾讀過梅兄的詩?”
明陶倏地一驚,趕緊回頭去看明芃,見她正捏著花牌皺眉頭,松得一口氣:“可不敢在這兒
說。”姐姐一門心思要嫁,那頭卻混不拿她當回事,明陶后悔不曾跟著梅季明回去梅家,若是他在,行動坐臥都不離身,看他還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在金陵也尋得大儒拜師,街上一走,自然知道梅三才的名聲傳了出來,先還想著許真就闖出名頭來,到時上門來娶,也算全了姐姐的顏面,可拿到手里一看,同窗都在贊嘆,他卻氣的嘴唇發顫。
這東西卻怎么好拿給父母看,顏順章方正了一輩子,不說秦樓楚館就是勾欄瓦肆也不曾踏進去一步,更別說這些個淫詞艷曲,懶系香羅帶,羞見雙鴛鴦。
什么羅帶什么鴛鴦,只差寫怎么解的衣裳,哪個不知道他是梅季明的小舅子,當著他的面兒不說,背后怎么不笑,明陶同也是一處長大,梅季明的性情如何,他也明白得很,只不曾想到,他竟這樣荒唐!
紀舜英也不過提點一句,見他知道便不再說,明陶卻直皺了眉頭,父親母親只怕并不知道,便是顏順章識得的人里見著這些詩詞,也也不能大剌剌的拿給顏順章看,梅氏就更不知道了。
他那兒收得一本,這才幾月功夫,竟又出一本,比他的游記傳的還更廣些,四塊玉小桃花的唱起來,只怕再隔幾月,城里就唱開了,到時候父母不會不知,明芃又如何是好。
論起情誼來,明陶是跟明芃更親近的,大姐姐留在家中,他們倆去了梅家,明芃比他大,事事都照顧他,住到外家也是親戚,怎么比得自己家里好,姐弟兩個彼此關照,知道姐姐要嫁往梅家,
明陶也松一口氣,一個姐姐已經吃得苦頭嫁入天家了,另一個嫁到外家去總好過往外嫁,兩個也是情投意合,若是不合,那連吵都吵不起來了。
誰知道出得這樣的事,明陶思來想去,既想把這東西給她看,又怕她看了之后想不開,藏著瞞著,到現在還沒開口。
婦人的醋酸勁兒,紀舜英是吃過虧的,黃氏這般待他,不過為著他是長子,他也曾親耳聽過黃氏身邊的嬤嬤嘀咕著罵他的親生姨娘。
他的親娘一面也不曾見過,可他卻知道,自有了紀舜華,黃氏就能安心吃醋了,原來那些捂在心里的酸汁這時候翻騰出來,又酸又臭。
喝醋譬如喝毒,原來再是纖纖弱女,一碗下去也成了惡毒人,他越過明陶去看明沅,官哥兒正倚著她看牌,她把手湊過去點給官哥兒看,灃哥兒伸手拿個核桃仁,塞到官哥兒嘴邊。
官哥兒張口就吃了,幾個人笑作一團,紀舜英看著她便露出點笑意來,鼻音又是一股若有似無的茉莉香,隔得這樣遠,也不知道是她身上傳過來的,還是他袖子上沾著的,,紀舜英抿抿嘴角,心里篤定,若是她,定然不會喝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