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放心卻不安心,尋了明洛借人跟了一道去:“咱們初來乍到,這些個跟著的下人,連錦官街都不曾出過,哪里知道王府往哪兒開門,總要找兩個熟識的,也好帶帶路?!?
明洛伸了指頭點她一回,鼻子皺一皺:“得啦,跟我還耍這花槍,不放心就不放心,那里頭恨不得扒上來吸男人精氣,一個個都是九條尾巴的狐貍精托世,你便不說,我也要派人跟著的。”
明沅叫她說的面上泛紅,微蹙了眉頭:“可不是,昨兒一來就送了拜帖去,今兒又送一回,偏這時候來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蜀王幾個兒子爭世子位,就差打破頭了,金陵城里才看了一出奪嫡的戲,那頭是演完拉幕布了,這頭鑼鼓點兒打得正歡實。
蜀王在這界一向就是土皇帝,鬧了一回叛亂,早就大不如前,原來要辦什么事兒,上個表知會先帝一聲便罷了,先帝實是拿這上叔祖父無法,總歸也惹不出什么大亂子來,干脆睜一只眼兒閉一只眼,誰叫他的輩份擺在那兒呢。
那知道這一縱容還縱出大禍來了,先帝是沒許他進京請罪去,可該辦的事兒也都起了個頭,只他沒那么長的壽數,這個蜀王,到如今已經熬死了三任皇帝,蜀王府里頭四室同堂,連他的重孫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平素無事慣會上請安折子,末了都是伸手要錢,圣人總是皺皺眉頭給些打發了,只當是花錢買個太平,免得他一把年紀了,回回都說要往京里給皇帝請安,表一表心意。
這回叛亂,蜀王自家跑得飛快,不獨要跑,還要帶走家私,占著官道不許百姓過,港口只許停官船,把東西都搬上去了,這才許百姓逃難,他是有五千兵丁的,帶走了一大半,留兩千跟著世子守城,這就不能算他是棄城逃跑,皇帝也不能治他的罪,搭上些人命,他這位子還是穩當當的,等安定了,依舊能回來當土皇帝。
成王蕩平了叛軍,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梳理一回,安插上自個兒的人,等蜀王慢騰騰回來了,這才發覺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沒了,再尋不著,自家嘴里嚼著的肥肉,忽的到了別人碗里,就是他甘心了,他那幾個兒子怎么甘心。
前頭那個死了的蜀王世子倒是真披甲上陣,帶了人抵擋了幾日,只寡不敵眾,死在了城頭上,這下蜀王更了不得了,上了折子一番哀哭,這樣大的年紀了,偏偏死了兒子,又說這個世子是如何得他的心,又說自個兒如何痛惜,先帝好行安撫一番,到問起再封世子了,讓嫡長孫承繼了,蜀王倒又充聾作啞起來。
死了的世子留下一個兒子,因著他算是守城捐軀的,倒有回來的百姓念著他的好,這個兒子得了民心,倒越發走了仁義的那條路,王府叫那些個叛軍搶過幾輪,留下來的早沒了,卻還有田地產業,安置流民,分田劃地,很是辦了幾件實事。
可他卻不得蜀王的心,他喜歡的是后頭的小兒子,比著嫡孫也大不了許多,給他生了一對雙生的重孫重孫女兒,見天的在跟前獻了殷勤,蜀王話里話外透出意思來,想把這王位傳給小兒子。
可他卻偏偏差在了出身上,小兒子的母親不過是個舞姬,模樣好身段佳,面貌倒不算絕色,可跳起舞來翩翩若仙,蜀王看中她的時候已經六十了,還能叫她懷上胎,心里先覺得得意,便是后頭這才剛納的十六歲愛妾,也是她給抬起來的。
蜀王府里頭烏煙瘴氣,這個妾幾回送了帖子來請明洛,明洛頭兩回確是去了,可一去就有禮送她,張口閉口都是世子位。
明洛又要同她交際,又不能慢怠了她,且不知道往后這個王位誰來坐呢,若真是這一位當了老太君,陸家也還得蜀地上混,強龍還不壓地頭蛇。
紀舜英帶著禮,后頭又跟著長隨,明沅怕青松綠竹兩個都年輕,便換了紀滿壽跟青松一道去,到了王府,一步不離的跟著,有個甚就趕緊回來報。
紀舜英才進大門,就叫引著繞了一層又一層的院子,王府不過比宮城小一圈,蜀王在此經營幾代,可比金陵城里那些個王府要氣派的多,是真個按著制式來造的,窠拱攢頂,畫了金邊的蟠螭,襯著八吉祥花。
也分四門,就是一個小皇城,青綠點金為飾,殿門廡城門樓全是青色琉璃瓦,正宮用紅漆金的蟠螭為飾,比較起來,原來的成王府,不過就是個奢華大宅子。
蜀王初封王的時候,配給親王的兵丁有一萬人,這一萬人屯田練兵,越到后來越是削減了,到這一輩兒,就只余下五千,要養活這五千人也是不易,甚事都不干,專會伸手要銀子。
按禮該進得端禮門,再進承運門,一路進去正殿,哪知道那來請的長隨竟繞開大道,把紀舜英帶到后頭的東三所里去了,進了東三所的門,紀舜英這才知道,請他的不是蜀王,是蜀王的小兒子。
里頭長案都擺好了,種得柳樹桃花,桃花底下鋪就軟毯,渾然一派魏晉風流,底下三張長案,坐中已有一人,紀舜英頷首至意,那人也回他一笑。
主人還未出面,兩個客人總不好自斟自飲,紀舜英先報了名號,那人也便笑:“原是紀通判,某姓沈,這番點了同知。”兩個彼此對一眼,都道是宴無好宴。
等得許久,也不見人來,也無人去催,忽的一聲絲竹音起,一隊舞姬自門廊里轉了出來,頭發戴得寶樹金花冠,纖腰一握,長飄帶上綴著一串金鈴兒,腰肢一動,那鈴兒就叮當起來。
一隊十二個舞姬,一個個畫的眉綠唇紅,額間貼了花鈿,當中一位發色不純,鼻高目深,倒似是色目人,舞衣緊窄窄的課著身子,底下的紗裙兒薄之又薄,一旋轉一回身,就見著里頭隱隱露出白生生的腿來。
腳上也戴得腳環,隨著步子作金石聲,一串串金環掩得白臂,先還是三五個圍成小圈在跳,等轉上三圈,各自散開,竟挨過來要坐到紀舜英身邊來。
紀舜英還不及推拒,沈同知就先大叫一聲,差點兒掀翻了桌子,這些個舞姬聽見客人有異,俱都停下來,主家已然等了許久,在里頭聽見聲響這才出來,把那沈同知看一回。
沈同知竟從袖子里頭抹了帕子出來,不住抹了額上汗,連聲道:“不要誤我,家有河東獅,凡沾得半點脂粉,必要作獅子吼。”
這一句話說得紀舜英忍笑,裝著咳嗽掩過去,上頭立得錦帶玉冠的公子還笑瞇瞇的,一揮手,那些個舞姬就退了下去。
他坐下來先自承一番,是蜀王第十八子,無封無官,別個都叫他一聲公子爺,他自以為做得周到了,卻不成想一氣兒得罪了兩個,他是皇族,可這兩個也是正經科舉了來當官的,不說他如今不是世子,便是世子,一個作皇親,一個辦皇差,井水不犯著河水。
既是初見,便想著先美色后財帛,再不成想座中還有個倒了葡萄架子的,連侍女倒酒,都恨不得離開三丈遠去,還大倒苦水:“我家那個可悍得很,那藤條都打斷十來根了。”
看他模樣周正,再想不著是個怕老婆的,吃著酒還不住去看天色,推了又推,不輪這個公子爺說甚,都扯開老遠,再問就倒苦水,說天色太晚回去又要吃教訓。
紀舜英索性跟著他一道告辭出來,王府如何制式的,也有制可循,世子府里既住著人,這一個便沒那么容易上位,同他攀扯,還不如當好了差事。
沈同知出得門邊走上一條街,便又換了一付模樣,抬了袖子聞一聞,自家先打了個噴嚏,摸了肚皮道:“這樣貴的宴,倒沒吃上三兩口,來的時候瞧見街口有賣烤兔子肉丁的,買些墊個肚子?!?
才剛是他用計出脫,紀舜英便跟著去了,哪知道他是真去吃烤肉丁的,拿竹簽兒串了,吃了十來串,這才摸著肚子說飽了,又叫店家把烤好的裝在油紙袋子里頭:“內人愛吃這個,非得撒了辣子不可,再給我多包一包辣粉。”
紀舜英不獨買了兔子肉丁,看著有梨干梨條西京煎雪梨,俱都買了些個,西川的乳糖蜜煎雕花,拎得五六包兒,見沈同知打量他,笑一回:“內子愛吃口甜的?!?
沈同知哈哈一笑,倒比剛才還更親近些,彼此通了住址,打聽得他住在湖廣會館,紀舜英說定了明兒上門拜訪,兩個約定一齊拜會上峰知府,這才各自回去。
才一進門明沅就奇道:“怎的沒酒味,倒有一股子果炭味兒?!敝划斔货驳妹院腥朔鲞M來,哪知道他神色清明,身上也沒酒氣,接了東西一看,烤肉的油透過油紙。
拆開來還是肉的,拿竹簽子插著送進嘴里,紀舜英便把沈同知怕老婆的話說了一回,那位公子爺,臉都綠了。
明沅含了顆乳糖正吃著,一聽這話笑的把糖都吐了出來,揉了肚子緩過來才道:“照這樣說,來接人的倒不是這一位了?!笨催@模樣要是真接了人,還不得賣個人情,這番卻提都未提:“那一位還住在世子府里頭,怎么竟名份不定?”
先世子的世子妃帶著兒子還住在世子府,要他們搬出來,也不是易事,明沅說得這句轉了眼珠兒,沖著紀舜英動動手指頭:“你從實招來,那舞姬是不是真個膚白貌美?”
紀舜英張口就咬了餌:“我再沒見著比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