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暖颯緩慢地握起了失去只覺的手指,僵硬地揚了揚脣角,聲音卻是歡快的,說:“我正要敲門呢你就把門打開了!可以借你一分鐘說點事嗎?”
尚且不能確定她是否聽到了談話,謝政遠只能順著她演下去,簡單結束了通話,便引她進房間。
“不用了!在這裡說就可以了!”她臉上的笑容很燦爛,可血液卻狂速地倒流回猛力收縮的心臟,四肢卻冰冷得動都動不了,指尖的麻猶如千萬只螞蟻在噬咬,“我剛從謝爺爺那裡出來,他要我去你管理的展飛控股,不過我覺得我們的關係本身就很尷尬,在同一個屋檐下住已經很勉強了,如果還在一家公司,那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對彼此的心情都不好,所以就拒絕了。”
謝政遠安靜地聽她說,眼神直視她燦爛的笑容。
“我來這裡跟你說這些,是覺得這些年受到你不少照顧,應該跟你解釋一下,免得爺爺說起來彼此尷尬。”漸漸地感覺到四肢恢復了知覺,紀暖颯聳了聳肩,“好了,就說這麼多了,昨晚一宿沒睡,我先回去補覺了,拜拜。”
還算平靜地轉過身,可淚再也壓不住,一行行往下落,她緊咬著脣,鎖緊眉來抑制哭出聲,淚水朦朧了視線,卻不敢擡手擦拭。
這裡是謝家,是一個暗潮洶涌的地方,這裡的人強勢、霸道、陰險、狡猾,各自在心裡盤算著能獲取多少利益……在這裡,她要把自己很好地僞裝起來,默默地、平安地度過每一天,爲了重新回到像過去一樣的那一天而隱忍、努力。
她感覺到身後謝政遠的目光,好像一雙眼睛貼在了她的後背,甩不掉又避不開,只能在他的注視下僵硬地移動步伐。
謝政遠拉上了房門,眼神卻不曾偏移。看著她安靜離開的背影,心底的一個疑惑漸漸淡化,另一個涌起。
究竟是什麼都沒聽到,還是在假裝若無其事?如果按照小時候的脾性,這樣的反應是沒有聽到,否則定要鬧得整個家底朝天才肯罷休。
正琢磨著,手機又響了起來,催促著他快去公司。
終於回到了房間,紀暖颯輕手輕腳地把房門關上,全身的力氣在房門合上的剎那消失得一絲不剩,她背靠著門滑到地上,儘管這房間隔音效果很好,仍然雙手捂緊了嘴巴,不要自己哭得太沒出息。
痛嗎?痛!痛的是失去家人;
怒嗎?怒!怒的是遭人設計;
恨嗎?恨!恨的是自己懷疑!不僅懷疑自己的爸爸,還接受了他偷稅漏稅事實!
思緒在淚水和悔恨中混亂,紀權墜樓那天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回放,那些畫面,那些聲音,一遍遍,一次次,似落下又漲起的潮水,不肯停歇,不知疲倦地拍擊著腦海的岸邊。
……
“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紀暖颯你聽好了!你姓紀,你是紀權的女兒!就算全世界都懷疑他,污衊他,你也要相信他,站在他身後支持他!”
……
“縱然我也恨他偷稅漏稅,恨他輕生離開,但改變不了的事實不得不面對!在別人看來,他是罪有應得,可是對我而言,我失去的是爸爸!是生我養我的爸……”
……
“……潛伏在中天融域做假賬的那個人已經被安全地送出國,所以關於偷稅漏稅一事,可以請二少放心,永遠都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當初決定這麼做,我也沒有想到紀權會選擇跳樓,他的死出乎意外……”
……
原來是陷害!是陷害!紀權沒有偷稅漏稅!他根本沒有偷稅漏稅!她的爸爸從來就沒有這麼做過!!
紀暖颯哭得肝腸寸斷。
可是爸爸爲什麼要跳樓?爲什麼尋死?他是無辜的,是清白的,爲什麼要選擇跳樓?還有小姨,小姨說那番話是爲什麼?她那麼堅定,她一定是知道什麼的!
紀暖颯一把抹去眼淚鼻涕,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牀頭,拿起座機要打,按下幾個數字,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在謝家。
“不行,不行,這是謝家的電話,要是有監聽怎麼辦?不能打,先不能打。”她自說自話地壓下座機,然後理智也一絲絲地撿了回來,四肢的冰涼和發麻也漸漸褪去,她像一個絕望中看到希望的人,發瘋似地跑到洗手間,一捧捧冷水直澆灌到臉上,不知捧了多少,淚水被涼水沖刷乾淨,她擡頭看進鏡面,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視。
鏡子裡的她眼眶紅腫,眼球內布著絲絲血痕,以前還略微有些圓的臉徹底瘦了下來,顴骨微微突顯,下巴尖出很多,反倒將五官襯得更爲立體,散發著一種殘虐的美。
紀暖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得去弄清楚,爸爸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從樓上墜落的,小姨又究竟去了哪兒?你得站起來,而不是依靠謝家,天底下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你以爲你依仗到謝傢什麼,實際上也不過是把自己出賣了,給謝家打工!
紀暖颯,你得想辦法!得想辦法!
又捧了幾捧水狠狠地撲到臉上,紀暖颯迅速地換了衣服,拿著王戀瑾今早放在她包裡的錢出了門。
她拿著兩千塊,想要買手機辦張卡,到了櫃檯前,最終選擇暫時作罷。她決定去一趟明城檢察院,這個時候,不能再逞能。
到達檢察院時,距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檢察院的人知道她是檢察院長的小姨子,便安排了她等待。在等待的期間,她借用別人手機撥打去加州,連著打了兩次都無人接聽,她又打去鄰居那,得到的是和上次一樣的回覆。
小姨到底去哪兒了?紀暖颯握著手機琢磨。
“紀小姐?我的手機可以還我了嗎?”手機的主人微笑著問。
她尷尬一笑,只好把手機還回去,“謝謝啊!”
“不客氣。”那人拿了手機便要走。
“唉,你等等!”紀暖颯追上前,攔住了她的去路,小心翼翼環顧四周,見來往的人不多,遂才低聲問,“我可不可以問你幾個問題,我們借一步說話?”
那人看了看手頭的文件,思考之後,欣然同意。
兩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落腳,她便開始客套地詢問,這件事可深可淺,她必須得謹慎一些。
“我想向你瞭解一下我爸爸的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跟我說個大概?”
“這個……這個事情,院長沒有跟你說嗎?”
“噢,沒有,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當時只顧著傷心去了,都沒有說什麼。”
“這樣子啊……其實,這個案件我沒有參與,知道的都是聽來的,所以也不算太瞭解。差不多就是跟新聞上報道的一樣吧!”
“跟新聞一樣?”那豈不是一無所獲?紀暖颯不免有些喪氣,但一想到爸爸,又提起了精神,“那你知道逮捕的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嗎?爲什麼我爸爸會從樓上墜落?”
“這個……”女檢察官終於顯露了難色,吞吞吐吐,似有苦難言。
紀暖颯卻看到了希望,激動地抓住女檢察官的胳膊,“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是外界所不知道的?請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其實沒有特殊的目的,就是想知道我爸爸爲什麼會墜樓!我只是站在女兒的角度,純粹地想知道我爸爸爲什麼會墜樓!”
女檢察官有些扛不住了,彆扭地拿開了她的手,一邊敷衍著一邊走開,“你等院長下班了再問院長吧,當時的情況我們都不知道,辦公室裡只留下了院長和你爸爸兩人,究竟發生了什麼,院長他知道……”
辦公室裡只留下院長和爸爸?這是什麼意思?暖颯被疑問困在了原地,亂哄哄的腦子終於理順後,只剩下一個念頭——姐夫對她有所隱瞞!姐夫怎麼也隱瞞?難道他也參與到了其中?
忽然間,暖颯失去了弄清楚事情的勇氣,她開始害怕真相揭開的時刻,如果那不是她所想的,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她要怎麼辦?要怎麼辦?
“怎麼到這來等了?我們走吧。”
身後傳來孔德明的聲音,是一貫的風輕雲淡,暖颯回神,訝問道:“怎麼這麼快?”
“快嗎?”孔德明擡手看了看錶,“到下班時間了,你還沒等夠?”
暖颯心底一驚,看到那表上的時針分針已經指向五點半,才恍覺,原來在她兀自糾結中,時間已飛速流逝。
“好了,走吧,我剛剛訂了桌,叫保姆把祥祥接到綠洲飯店,我們一起吃頓飯。”說完,孔德明意氣風發地往門口走,身上沒有一絲工作一整天的疲憊。
“姐夫……”暖颯站在原地叫道。
孔德明回過身,見她還站在原地,略有不悅地蹙了蹙眉,“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快走啊,不然肚子要捱餓了。”
餓……暖颯這纔想起,她今天都沒有吃飯,可是絲毫不覺得餓,因爲心中的苦太多,吐不出就只有當飯嚥下。
她神情憂傷而凝重,慢步走到孔德明跟前,低聲問:“你實話告訴我,我爸墜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在他墜樓前,發生了什麼?他跟你說過什麼?是不是留下了什麼話?”
孔德明沒有想到有一天紀暖颯,生性簡單開朗的紀暖颯,竟然會如此咄咄逼人地追問他有關紀權的問題,如果換做紀暖姿倒有可能,可是紀暖颯……
“你在胡說什麼?”說著,他扭頭繼續往出口走,像是在逃避什麼似的。
紀暖颯緊追而出,在檢察院正門的臺階上拉住了孔德明,不讓他走,“姐夫,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究竟是什麼?是不是我爸爸根本就沒有偷稅漏稅?他是被陷害的,是不是?”
此時是下班時分,正是檢察官下臺階離開,見況,也不好插手,畢竟小姨子找上來,一半性質是家事,唯有投以抱歉的眼神就默默離開。
孔德明是院長,家屬這般鬧,多多少少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何況他心裡真的有鬼,於是反握住暖颯的胳膊,拖著她下了臺階,欲塞進車子載走,可暖颯掙扎不依,最終還是拗不過她,鬆開了手。
“有什麼問題回去再說,不行嗎?”
“爲什麼要回去說?你是檢察官,是檢察院的院長,在這一片神聖的地面上,有什麼不能說?”紀暖颯昂首挺胸,憤憤地質問,微皺的眉頭彷彿在訴說著她的心酸心寒,如果姐夫真的做了什麼有背良心的事,在天上的英子姐姐該有多傷心?
孔德明無奈嘆了口氣,舔了舔乾涸的脣,妥協地問道:“你想要知道爸墜樓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對吧?好,我告訴你!先上車,到車上說!”
“有什麼事情不能在這裡說?難道是怕別人聽到對你不利?”
“暖暖!”孔德明覺得自己快被小姨子逼瘋了,乾脆不管暖颯的堅持,開門上車,發動了引擎,坐等暖颯上車。
爲了真相,暖颯只得妥協,原以爲上車後車子就會駛遠,竟不想孔德明把手放上了方向盤,最終又落下,熄了火。
“這件事遲早要跟你們說的,我本來想等我調查得足夠清楚之後再說也不遲,還省得讓你們煩心。既然你已經問了,我全告訴你。爸墜樓之前,他沒有提起過這個案子,半個字都沒有,他和我說的全是英子……”
當警方和檢察官一起到達中天融域董事長的辦公室,面對逮捕,紀權沒有任何抵抗的情緒,猶如對待到訪的客人般,他的態度平和而熱情,沒多久,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可不可以麻煩各位到辦公室外面等一等,我想單獨和我女婿、哦不,應該是檢察院長談一談,沒別的目的,就是想私聊一下,說一些私人的問題。”
衆人猶豫過後,答應了他的請求,畢竟紀權和孔德明有岳父和女婿的關係,“私人的問題”肯定會有。
衆人退出辦公室後,紀權從辦公桌抽屜裡摸出煙點燃,吞雲吐霧到了窗前,一邊說一邊把窗子打開了。
“英子跟你交往的時候,說你最大的有點就是不抽菸,說衝著你這一點,就可以考慮結婚的事情。我問她爲什麼,她說從小到大看我吸菸,吸我的二手菸煩了,她不想將來自己的家庭也有一股煙味。”
孔德明靠在辦公桌邊上,頭微低,這個時候提起英子,讓他的心情無法平靜,即使他做的事對得起檢察官這三個字,可要逮捕的是岳父,是故去妻子的父親,他總有些過意不去。
而這個時候,紀權已將窗子完全打開並踏上了靠窗的沙發。
“我這三個孩子,最疼的就是英子了,不管是發家前還是發家後,我都盡我所能,把能給她的都放到她面前,因爲我想要彌補她,把她沒能感受到的母愛也補上。可正是因爲我過分的寵愛,把她放在溫室裡,纔會讓她在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扛不住,用自殺來了結一切,丟下你和剛出生不久的祥祥。”
“說實話,英子去世的時候,除了心痛,我還憤怒,氣她怎麼會那麼軟弱,我紀權的女兒怎麼能這麼軟弱?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活著更重要?只要生命的可能還在,風雨和苦難都會過去,希望總會出現。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還是別的什麼,漸漸地我也能理解她了,因爲活著,有的時候要比死還難,尤其當逃不過自己這一關的時候,那種煎熬確實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的好。”
“爸,我……”聽了紀權的那些話,孔德明很是苦惱,低喚了一聲,擡起頭,想要解釋他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哪知一擡頭就看到紀權坐上了窗邊,嚇得他心跳漏了好幾拍!
“爸你做什麼?你坐在那裡幹什麼?你快下來!快下來!”
“你別過來!你要是過來我立刻往後倒下去!”紀權平靜的神色突然浮現決絕的凌厲。
孔德明慌亂地收住腳步,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卻還要努力壓制,“爸,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你先下來,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說……”
“阿明,你聽著,爸知道你爭取負責這個案子就是要還爸清白,但是這件事爸不否認,也不上訴,事情就到此爲止!你是檢察院院長,還是這個案子的主要負責人,爸相信你不會讓爸蒙受冤屈,因爲你是英子看上的人,爸對你很放心!”
“好了,爸,你下來,一切都聽你的,你先下……爸——”
就在他央求的時候,紀權突然往後一仰,猛地加速墜落,孔德明傾盡力量跑上前去拉,僅僅是碰到了他的鞋子……
他趴在窗口,張著嘴,眼睜睜看著紀權墜落,砸到停在樓下的車頂上,嗓子裡一直“嗡嗡”地響,卻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無論何時回想起來,他的眼前都是紀權往後翻倒、砸進車頂的畫面,在重力吸引下,他像一塊巨石,“嘭”一下把車子壓垮,而巨響過後,鮮血開始從他的鼻口涌出……
“其實這些事都沒有讓我起疑。事情爆發的時候,我主動要求加入調查,就是希望能親自查清,不讓爸蒙受冤屈,結果事與願違,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中天融域確實偷稅漏稅嚴重,所以我纔拿到了逮捕令,對爸進行依法逮捕……”
紀暖颯的腦子亂哄哄一片,在孔德明的講述中,猶如親身經歷了一遍和紀權的死別,但雜七雜八的問題蜂擁而至,堵得她腦海混亂不堪。
“是什麼讓你起疑的?你在調查什麼?是不是,是不是我爸爸去世之後,你發現了破綻?”
孔德明低吟一聲,走出檢察院之前還意氣風發,精力充沛,此刻已似筋疲力盡,只好揉著眉頭來緩解疲憊,同時思考該怎麼回答暖颯的提問,因爲目前他還不能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並沒有確切的疑點露出,我覺得奇怪,是因爲……夢。事情發生之後,我頻頻夢到英子,她在夢裡叫我重新調查,說爸見到了她跟她訴苦……”
編出這樣的鬼話連自己聽著都不相信,可眼下除了這樣還能說什麼?孔德明換了口氣,側過臉一本正經地對淚流滿面的暖颯說:“暖暖,這件事你不用管,我會弄清楚。你現在走好你自己的路就行,別的都不要管。”
紀暖颯再也壓制不住激憤的情緒,哭出了聲,“人都已經死了纔來徹查還有什麼用?在你看來,或許能夠爲他洗刷冤屈,還他清白!可是對於我,就算他是殺人兇手,他依然是我的爸爸,在我心裡沒有任何差別!”
“暖暖……”
孔德明把紙巾遞到她面前,她卻推開了,繼續哭著偏執地說道:“該查清楚的時候不好好地去查,現在纔來彌補意義何在?屬於我家的東西,我都會要回來!不依靠任何人,不指望任何人!”
“暖暖!”孔德明知道她在氣頭上,說什麼都聽不進去,可還是忍不住無奈地喚她,“你別說這樣的氣話,好嗎?”
“我說的不是氣話!”紀暖颯哭喊著反駁,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帶著憤恨的色彩,“現在的我可能沒有辦法參與到調查之中,但是不急,我一點也不急!我會慢慢地找到證據,總有一天我會親自爲我爸爸翻案!什麼事情我都自己來,我誰都不指望!”
撂下這番氣話,紀暖颯氣沖沖地下了車,一邊抹淚一邊大步地向前走。
孔德明坐在車裡,心煩又無奈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在風中遠去,撓了撓頭,最終還是沒有追過去。
暖颯的性格他也很瞭解,愛憎分明,黑白是非總有對錯,但這樣的性格不適合這個社會,也許會讓她吃不少的苦,所以英子纔會特別叮囑他照顧小妹。
想到這些,孔德明鬆了口氣,還好剛纔沒有把實話說出來,否則按照暖颯的性格,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