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奉先殿出來,已是紅日高升,殿外略有幾縷微風,卻帶不走我額上的絲絲汗意。
純風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常安卻不知去向。
剛行至臨溪亭旁的清涼濃蔭之下,我緩緩放慢了步子,純風便上前來扶了我的手。
我翻過腕去撫了撫純風的掌心,幾分冰涼之意傳至我的指尖,我微一笑,“純風,你後怕麼?”她點點頭,仍舊不說話。
綠蔭之下蟬聲鳴鳴,幾分清涼之意已讓我覺得心生愉悅,方纔再驚再險也都已過去了,又有何後怕。我安撫純風道:“你不必後怕,有皇上在,咱們有何可怕的?”
剛纔皇帝也在奉先殿中,想必鰲拜入宮以後,整個奉先殿,乃至紫禁城,早已被八旗鐵騎圍得水泄不通了,鰲拜就算插翅也難逃。
我淡然一笑,心中思量,“只要皇帝在,我就沒什麼可怕的,因爲有他在的地方,一定有人在周圍保護。難道,他與我,只是一塊擋箭牌麼?”
我本想登上臨溪亭去休憩片刻,卻忽然聽身後一陣嘈雜,我回身去看,竟是我阿瑪政敵遏必隆之女溫僖貴妃攜著衆多宮女內監,款款走來。
長街之上,我駐了足,怔怔凝視於她,我已是進退不得,只能立在原地靜靜恭候貴妃駕臨。
溫僖貴妃是目前康熙朝唯一一位身居貴妃之位的后妃,其父是鈕祜祿氏遏必隆,是當朝一品大員,當初遏必隆爲了向鰲拜示好,便讓溫僖貴妃認鰲拜爲義父。
此事曾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如今鰲拜已被皇帝剷除,即將被打入刑部天牢,不知此時溫僖貴妃該作何感受?
溫僖貴妃身著雲紋底飾紅色百鳥圖的貴妃朝服,旗頭上流光溢彩的珠花髮簪在紅日之下映得熠熠生輝。
我與純風退了一步,貼在宮牆下頷首立著,直到溫僖貴妃走來,我便福一福身,道:“嬪妾,給溫僖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我已在一旁行禮半晌,溫僖貴妃不令我起身,亦不肯離去,她冰冷的目光在我面上審視著,疑慮中又帶幾分厭惡。時光平淡而靜謐地流逝著,蟬鳴聲早已充耳不聞。
“嬪妾?你是什麼人?”溫僖貴妃冷冰冰地問道。
“嬪妾是……”
我思慮著如何回答溫僖貴妃的問話,“此時我尚無位分,也無封號,所謂無名無分大抵如此,又該怎麼回答她?”
不等我思慮周祥,她卻已經恍然大悟地脫口冷笑一聲,“完顏明若的女兒吧,本宮聽說,皇上特許你在秀女規定入宮的日子前入宮。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她語氣雖仍舊波瀾不驚,只是話中的森冷之意早已昭然若揭了。我仍未起身,答道:“嬪妾是。”
她稍向前走了兩步,揮了揮手中的巾絹,一股濃厚的玉蘭花香氣便撲面而來,“擡起頭來吧,本宮瞧瞧。”
純風扶了我的臂膀,我站起身來,緩緩擡起頭去,卻仍不正視於她。我只感覺她森冷的目光漸漸變得炙熱,而後演變爲震怒與驚嚇,“你!本宮在太皇太后宮裡見過你!你是那個女官?”
我不說話,只是淡淡點一點頭,當時我去慈寧宮看望子靜,卻被太皇太后叫到慈寧宮暖閣裡去,正好遇到溫僖貴妃來請安。
當時是君默託付裕親王幫我脫了身,當時雖然脫身,今日總歸還是要面對她。
“本宮當時就聽說,皇上被一個女官吸引,日日去御花園陪其賞月,竟沒想到就是你,本宮只恨當時沒能識破!”溫僖貴妃恨恨說道,身子漸漸不穩。
她身後一個宮女已經上前來扶住了她,安慰道,“娘娘,何苦與這樣無名無分的人計較,她的處境還不如宮裡的宮女呢。”
“慧珠,你說得對……”溫僖貴妃聽聞宮女的話,已經漸漸掛起了笑意,來回在我面前踱著,目光審視,“本宮還以爲,能讓皇上動心的女子該有多麼國色天香的容貌呢!卻未想到是如此姿色平平,出身令人蒙羞的人。”
“貴妃!”我脫口喊道,卻被純風一把拉住。
她對我的侮辱我亦可以忍受,只是她對我完顏家族的詆譭我卻不能忍受。
“出身令人蒙羞?我完顏家世代忠良,從無藏污納垢之事,如此出身,竟是令人蒙羞的麼?”我的語氣絲毫沒有火氣,似乎只是一句疑問,靜靜地等待溫僖貴妃的回答而已。
“你……!”她恨恨著道,卻沒能接下我的話。
彼時,從長街另一端緩緩而來一列儀仗,巍巍明皇,珠光寶氣。我與溫僖貴妃同時向遠處望去,見皇后從御花園中步出。
皇后依舊鳳冠霞帔,頂上鳳冠鑲嵌珍珠寶石無數,身上著明黃色龍鳳戲珠朝服。她見衆人圍站在長街上,便走過來看個究竟。
皇后病體孱弱,宮中人人盡知,我在北三所時還曾經去坤寧宮爲皇后送過湯藥。那時結識了坤寧宮的宮女佩月。
我已福了身,口中道:“嬪妾見過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皇后不語,只是徑直走到溫僖貴妃面前,目光交匯之時,溫僖貴妃才淺淺地福了福身,片刻後復又站起身來。
皇后向我揮手,“完顏霏,你起來吧。”我心中疑慮,緩緩起身。
“皇后爲何會知道我的名字,就算我去坤寧宮送過藥,她堂堂皇后又怎麼會留心記得呢?”
皇后輕咳兩聲,佩月便爲皇后繫好了披肩,如此酷暑之日,皇后竟還要披上披肩防寒。
“皇后娘娘,既然病未痊癒,何苦出來呢?不如妹妹送皇后回去?”溫僖貴妃嬌媚一笑,話中暗藏譏諷,實指皇后平白無故過來添亂。
“不勞妹妹大費周章,本宮自己回去便可。今日過來,只想告訴妹妹,這後宮新進多少人,都是皇上說了算,你我何苦爲難於她們?”皇后淡淡說道,目不斜視,只是注視於溫僖貴妃的面龐。
溫僖貴妃蹙了蹙眉,眼神流轉,“皇后娘娘說的是,臣妾定當謹記。”她嘴角含著別有用意的笑意,字字譏諷,“娘娘是何爲人臣妾能不知麼?步步相讓,來日若是被新人踩在腳下,可不怪妹妹今日沒有提醒。”
皇后淡笑,轉過身去步步離開,“溫僖貴妃,本宮勸你好自爲之。”佩月正怔怔著望著我,意識到皇后已起駕,欲要追上皇后去,卻聽皇后吩咐:“佩月,替本宮向老祖宗請安,本宮身子欠安,便不親自去了。”
佩月打了千兒,又向回走著。
溫僖貴妃憤然望向皇后漸行漸遠的背影,眼角的怒意已再不可掩藏,她繼而望向我道:“完顏霏,你以爲皇后能救得了你?只要是本宮願意,皇后終究不能奈我如何。”
溫僖貴妃已步步向我逼來,我鼻前縈繞著的香氣中帶著幾分狠意,“你看這是誰?”
我望去,竟是啓青含著笑站在溫僖貴妃身邊,當日我果然猜得沒錯,啓青正是溫僖貴妃的人。
啓青假意向我行禮,“不知小主可還記得奴婢?”
我冷冷望著她,目光冷厲如刀鋒,“你想做什麼!”
她起身後嘴角凝著更濃的笑意,“當時在北三所,奴婢可是知道的,小主與納蘭欣兒時常提起一個男子,他還給小主寫過信呢,那封信就是經過奴婢的手,交到納蘭欣兒的手上的。奴婢想知道,若是萬歲爺知道,他一心一意護著的女子,和別的人又瓜葛,會怎麼樣呢?”
當初我阿瑪病重,漣笙給我和欣兒寫過信,我卻不知道那封信是啓青經手的。她若是看過信的內容,大概就知道漣笙與我關係之密切了……幸好信在我手上,她就算要誣陷我,也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日後……
純風將我的手腕越握越緊,我的手心裡也不由得浸滿了涼涼汗意。
我望著啓青,輕輕一笑,“姑姑當真是對我分外關注,若是皇上知道您爲了迎接我而特意去北三所作教引姑姑,皇上又該作何感受呢?”
良久,我們二人皆不語,只是互相注視著。
“誒呦!小主您怎麼在這兒呢,不言語一聲就走了?讓奴才好找啊!”李德全的聲音忽然響起,我急急望去,見他神色慌亂地追了過來,近前來他才發現溫僖貴妃也在,便匆忙行了禮。
溫僖貴妃立時改了神色,笑盈盈著問李德全道:“李公公好辛苦,可是來傳本宮去見駕的?”
李德全也只能笑著奉承溫僖貴妃,口上卻只能實話實說,“天氣燥熱,娘娘不如回宮休息,是太皇太后要請完顏小主過去。”李德全向溫僖貴妃說完,便轉向我道:“小主,快些吧,常安早就候在慈寧宮了,聽說老祖宗要賞呢!”
我仍未作任何回答,溫僖貴妃卻已按捺不住,“沒名沒分的末流宮嬪,你也敢帶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不怕衝撞了麼!”
李德全躬身,“娘娘,奴才已經說了,是太皇太后請小主去的。”隨後李德全向我揮手示意,“小主,跟奴才走吧。”
蟬鳴聲吵得人心神不安,我隨了李德全離開了溫僖貴妃,皇后身邊的佩月也跟來,她還要替皇后去回話。
我斂一斂心神,既然與溫僖貴妃註定了不可能安然相處,是風是浪,也唯有面對罷了。
到了慈寧宮時,子靜竟在宮門口相迎,見我前來,她暖暖笑著向我行禮,“奴婢見過小主!”我匆忙扶起她,“姐姐不要見外。”
我見子靜已能下得牀來,看來傷勢已無大恙,心中不由得欣慰。
子靜道:“小主,我的傷已經全好了,期間裕親王幾次派人來看過,還送了我些上好的金創膏藥。不過王爺,倒是向我問起過,完顏格格的近況,可真的有被選秀留下?”
我憶起裕親王福全,我與他不過一面之緣,當時他問起我姐姐的傷情,我還頗爲感動。
“陰差陽錯的罷了,若我阿瑪當時不對我說當今聖上已不年輕了這樣的話,我又怎麼會絲毫不疑心君默是皇帝?”我越說越激動,漸漸控制不住情緒,最後只能中止自己的回憶,說道,“多思無益,姐姐不要提起了吧。”
子靜黯然點頭,“或許完顏大人只是希望格格能斬斷了入宮的念想呢?所以騙格格說皇帝不年輕了……”
我輕嘆,“當時已是當時,姐姐不要提了。”
我隨著李德全及子靜進了慈寧宮,見太皇太后端坐在暖閣臥榻之上,常安坐在她身前的玉凳上,常安見我進來,便匆忙起身,拱手道,“見過長姐。”
我點點頭,便朝向太皇太后,提裙,跪拜,“嬪妾參見太皇太后,恭請太皇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安康。”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好,霏兒快起來,坐過來哀家看看。”
我緩緩起身,整好了旗裝,坐到她身側,她目光溫藹,輕輕摒一摒我耳邊的發,“此次玄燁能化險爲夷,成功除去我大清後患,還要感謝你們完顏家的姐弟二人啊。”
我聞言慌忙起身,行禮道,“太皇太后褒獎了,嬪妾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仍舊溫藹而笑,“常安,你看你姐姐這般拘謹,快扶她起來。”常安本是隨著我一齊行禮的,聽了太皇太后的話,便來扶起了我。
太皇太后鬢間叢生銀髮,卻精神大好,口齒伶俐。她道:“霏兒啊,你不用拘謹著了,玄燁對你們的評價也極好,他已下旨讓常安作他貼身的侍衛了,你弟弟的確是少有的人才。”
我心中大有不願,家中只我一人牽扯入宮中煩憂已是不測,如今又平添了常安。只是我再有不願,也只能謝恩:“嬪妾謝過皇上,謝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拉我到身側,道,“玄燁疼你疼得緊,今日哀家看來,他果然沒看錯人。”
玄燁,多麼陌生的名字,我與他又有幾分牽掛呢?
“玄燁準了你們姐弟二人回家去探望,到了秀女入宮之日再進宮便可。皇上也有旨意,賞你弟弟紅纓金鑲玉寶劍一把,白銀百兩。你的賞賜,日後入宮絕不會少的。”太皇太后仍笑道。
除去了鰲拜,我就可以回家了麼?我的用處已經竭盡而枯了吧。
“謝皇上、太皇太后恩典。”我輕聲說道。
出了慈寧,佩月仍侯在門外,見了我便迎上來,道:“小主,今日晉封之喜,奴婢還沒來得及恭賀!”
我攬起佩月,笑道,“佩月你不必客氣,不是說好了,你我可以是朋友的嗎?”
佩月點頭,盈盈笑著,道:“小主,奴婢去給太皇太后回話。”她見旁人不注意,握起我的手,壓低了聲音忽然道,“小主日後一定要小心!佩月能幫忙的,一定決不推辭。”
我點頭,目送了佩月入殿。
常安趕上來與我道:“長姐,我見皇上對你情意深重,長姐爲何還要自苦呢?”
情意深重……是啊,他怕我害怕,就在漫漫長夜陪著。怕我日後被詬病,就獨自睡在外間的臥榻之上。他知道我念家,就命人送來了家中的舊物。他說,留我在身邊,他安心……面對鰲拜,萬險之時,他不讓我過去……
玄燁,難道還只是個陌生的名字麼?難道他還只是我的擋箭牌麼……?
“好了,常安,終於能回家去了,咱們快些走吧。”我最終只是如此向常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