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隆禧才明白,為何所有人都對先皇貴妃完顏霏閉口不提,因為她是皇帝心底深深一道傷。
五年間若有人提及完顏氏,于親近者面前,皇帝獨自流淚,而于朝臣面前,皇帝則會暴怒。由此,誰也不愿意提及皇帝的忌諱。
那日隆禧站在乾清宮外的高臺之上怔然了許久,他望著飛揚卷翹之下的細雨如麻,嗅著空氣中淡淡的濕氣,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
李德全自殿內掀簾走來,他幾步走至純親王隆禧身后,低聲問道,“王爺怎么還未回去?”
隆禧后知后覺才意識到李德全的存在,他微愣了愣神,恍然從浮想中凝神回來,回頭淡笑一聲,道,“方才想著想著,便不知道要走了。”他回過頭去仍在輕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感慨。
李德全聽了更加好奇,便問道,“王爺這是怎么了,不如奴才送您回府去?”李德全不知今日皇帝都對他說了些什么,讓他的情緒轉變如此之大。
李德全話音未落,隆禧已揮手道,“不必了!”他似是猛然想到些什么一般,轉頭對李德全道,“李公公,勞您帶我去趟鐘粹宮吧,我聽聞其間裝潢仍如舊日。”
李德全臉色忽一變,心下不禁一驚,因為皇帝從不允許任何旁人走進那里。鐘粹宮自完顏氏去世后就一直空置,皇帝派專人清掃,從不允許任何新進秀女住進其中,就連鐘粹宮內的各正配殿名稱匾額都如完顏霏在此居住時一樣,從未做過任何改變。
李德全難為道,“王爺恕罪,皇上最忌諱旁人踏足鐘粹宮。”
隆禧微瞪了瞪李德全,而后立時理解他的難處,他朗聲笑道,“無妨,我不過是今日聽皇兄說起她說得多了,所以才想著要去看看,我今日就要回杭州,想來是沒機會去看了。”
隆禧話畢,便緩步走進了雨中,他一人獨行,從不帶隨身跟從,李德全忙撐了傘追上去,護純親王一片無雨,隆禧見李德全追來,便又道,“今日我在宮外見到完顏家的兩個小孩兒了,一個叫弘曦,一個叫弘文,都快滿五歲了。”
李德全低頭嘆了嘆氣,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道,“王爺萬不要將此話與皇上提起,不然皇上又免不了傷心了,若沒有當年那件事,純皇貴妃娘娘的孩子也該有六歲了。”
“難怪皇兄方才連眼神都變了…”隆禧仰頭細細回想著,李德全卻大吃一驚,立時問道,“王爺莫非已將此話與皇上說了?!”
隆禧輕輕點了點頭,他迎著傘外的細雨走著,只待走得遠了,他才回頭對被落在身后的李德全道,“公公回去吧!我想…皇兄沒那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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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科爾沁草原一片萬里無云,秋高氣爽。瀟灑的駿馬肆意奔馳,蒙古包的大帳外,完顏常安扎緊了馬韁,將自己的小女兒珠蘭其格抱上馬背,正準備教她騎馬。
大帳內卻忽然傳來了喧鬧之聲,雪絨公主領著他們的長子弘翊與次子弘芮跑到常安的面前。
珠蘭其格見了自己的哥哥們就按捺不住,掙脫著從自己阿瑪的懷里跳下來,撲到哥哥們的身邊,笑道,“哥哥也來陪我騎馬了!”
常安無奈地與公主對望了一眼,公主便將三個孩子一齊推向常安,戲謔道,“孩子們都鬧著找你!你總不能只管珠蘭,不管男孩兒們吧?好了,現在他們都歸你管了啊!”
話畢,公主便微微笑著走進了帷帳,常安在她身后方想開口,“誒!絨兒…”卻被弘翊打斷道,“阿瑪!我和芮兒也想騎馬!讓我們和妹妹一起騎吧?”
常安吞回了要說的話,俯身抱起了弘翊,將他最大的兒子放上馬背,高聲道,“好!那就一起騎!”常安狠狠拍響了馬背,松開了手中的馬韁,馬兒便向遠方如箭般奔馳而去。
弘芮和珠蘭其格見自己的哥哥在馬上熟練地保持著平衡,不禁興奮地鼓掌雀躍,常安站在一旁未發一言,心底里卻滿是驕傲與自豪,他望著望著卻忽然酸了眼眶,他猛然想起許多年前的春節,他與和碩雪絨公主,也就是如今自己的妻子,賽馬套環的情景。
那時候他的姐姐就站在自己的身邊,像今日自己驕傲地望著弘翊一樣望著自己。
常安望向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和與碧草相連的天空,如今他所有的幸福都是他的姐姐用性命換來的,他每每想起此處,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自私。
常安垂下頭去,忽覺一絲凄涼悄然滋長,縱然他如今家庭美滿,卻也只是一個離人罷了,他棲身于天高皇帝遠的科爾沁,再也不能回到屬于自己的家,也再也見不到自己年邁的父母與久別的兄長。
他正如此默默地想著,公主已于不覺間走到他身邊,伸出手去緊緊與他十指相扣,公主側眸道,“常安,你每次這樣,我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想起嫂嫂了。”
公主望向遠方俞跑俞遠的弘翊,以手指吹響了口哨,那匹脫韁的駿馬便載著弘翊一路狂奔而返。常安轉頭亦望向公主,他淡然道,“他們說長姐走時,還念著我的名字,知道等不來我,還特意囑咐了不要告訴我…”
常安說著說著已控制不住眼底的淚意,雪絨不愿兒女見到常安落淚的模樣,便蹲下身去對弘芮與珠蘭其格道,“去找哥哥玩兒吧!”公主拍了拍自己兒子的背,微笑著望著他們一路跑遠。
“絨兒…”常安忽攥緊了公主的手,他努力鎮靜卻是于事無補,他道,“絨兒,長姐走時我不在,這五年來,我也從未在她靈前祭拜…是我害怕牽連你和孩子們。”
雪絨搖了搖頭,安撫他道,“常安,不要這么說,我是你的妻子,弘翊他們是你的孩子,有什么苦難,我們都與你一同承擔,何談連累。”
常安抬手撫了撫公主的臉頰,他輕笑道,“這一次無論結局如何,我想要回京城一次,我想看看阿瑪額娘,還有兄長…還想在長姐靈前親手燃一支香,你敢同我一起回去嗎?”
雪絨亦輕笑,她牽起夫君的手來,笑道,“絨兒隨夫君至天涯海角,絕無猶疑。”
常安長舒一口氣,他望著遠方的藍天與碧草,他擦去眼底的淚意,恍惚間似看到完顏霏對他微笑的模樣,耳邊又回蕩起那最后一句話,“常安!走了就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
他搖了搖頭,自言道,“對不起長姐,這一次我要回去,因為常安再也不能獨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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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年初秋,杭州的節氣仍是溫潤,我醒來后去推了窗子,便聞到窗外一陣清香的氣息,純一端了熱水走進閣來,笑著問我道,“主子醒得好早,可休息好了?”
我笑望她,道,“起來后精神格外的好。”
純一為我挽了發髻,更了衣便伴我走到院內散步,今日陽光格外充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我望著不大的院落,卻覺異常的知足,在此處鮮少有人認識我的面,就連臨街的鄰里也不認得,我過著幾乎等同于隱居的生活,卻比從前在高墻之內更加自由。
純一總勸我再尋一個更加疼愛自己的人共度余生,而我卻再沒有這樣的心思,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不是還與多年以前的那個人有關。
我走得累了便在院內的藤椅上休息,正倦倦地靠著,身后一人忽蒙了我的眼,笑道,“妹妹今日可舒坦些了?”
我微微一笑,撣開他的手,笑道,“前幾日只是小病而已,哥哥不必牽腸掛肚。”
我回頭望向身后的人,只見漣笙一襲白衣,站在我身后迎著陽光望我,他輕笑道,“妹妹是經歷過一死的人,所以哪怕只是小病,我也擔心得不行。”
純一站在一旁笑他道,“漣笙少爺是書讀得多了,日常生活里的事兒才會都不懂了,主子前兩日只是咳嗽了兩聲,少爺不必掛念。”
我靠回藤椅中,想到兩月前漣笙帶女兒靜姝來杭時,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只以為這天下當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直到漣笙說出那句,“多年未見,妹妹可好?”,我才敢相信,那站在我面前的男子,便是我尚在懵懂時也曾想要一心托付的納蘭漣笙。
他與佟貴妃胞妹佟佳冬蕊于四年前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靜姝,取自《邶風靜女》中“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句,取嫻靜美麗之意。
靜姝兩月前高燒不退,漣笙同冬蕊為她訪遍京城名醫仍是徒勞無效,只待一醫者告知漣笙,靜姝需到蘇杭溫潤一帶休養,才能得愈。
漣笙擔心路途遙遠冬蕊忍受不來,便一人帶著靜姝到了蘇杭。可我奇怪,為何漣笙來到杭州便會與我相遇,為何會這么巧合?又是為何,當他見到我這個早已“死了”多年的故人時,沒有一絲一毫的吃驚?
他答應幫我守口如瓶,回京城后絕不宣揚,我見靜姝來的那日病得厲害,便先邀漣笙帶女兒暫住院內,幫他一同照顧靜姝。
至如今,靜姝已在杭州停留兩月,病早已好得徹底,可漣笙卻仍沒有要回程的意思,我想他亦是留戀起這座城的柔美,便也從不問他何時回京的事。
那日我精神尚好,便想領著靜姝到街上去走走。經歷了這兩個月與靜姝的朝夕相處,我與她已是十分親近,她更愿意陪我出府去走走,漣笙也難得的不留在府內看書,愿意與我們同行,一同到街市上漫步。
那日陽光正濃,映得人睜不開眼睛,我領著靜姝走在漣笙身邊,漣笙一路無言,只等我走到一家玉器店旁,取下各式的玉佩與自己腰間一枚佩戴了多年的玉佩比對時,他才開口道,“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妹妹都忘了。”
我只愣了一瞬,立時放下手中諸多的玉佩,轉頭問他道,“兄長此話是什么意思?”
他見我有一絲不快,卻也沒有緩和,仍舊直言直語道,“妹妹這么多年仍舊自己一個人,難道不是因為戴另外那半塊玉的人?”
我心底忽淺淺一動,我自己亦難以說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我曾經無比深愛過的人,如今也只是我腦海中的一個名字罷了,時間久到我幾乎記不清他的聲音,更忘記了在他懷中是什么感覺。
我對他所有幻想與期待,都在我合上雙眼卻仍等不來他時破滅。
我低下頭去收起來自己的合心玉,仍舊戴在自己的腰間,我低聲對漣笙道,“只是習慣了而已。”
我正說著,那玉器店的老板忽收起店來,我抬頭問他道,“掌柜的急著去哪兒?”
那玉器店老板抬頭答道,“姑娘有所不知,今日王爺就回來了,他讓我送幾塊玉石到他府上,我現在就要立刻動身了!”
“王爺?什么王爺?”我不禁奇怪,從不知杭州有哪位王爺在此,那老板微笑了笑,“姑娘是才來的吧,難道不知道當今圣上的七弟純親王隆禧,時常來杭州嗎?”
我心頭一動,從前只聽聞過他的名字,卻從未謀過他面,更不知這些年來他已是親王,我只記得我離開京城那年,他尚且只有十四歲。
我尚沒能想起有關隆禧全部的回憶,便已聽到身后一聲高喊,“掌柜的!我要的東西,可都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