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納蘭岫瑜的話后,不由自主地一怔,而后卻是凄涼地一笑,我邊笑著邊搖頭,我轉(zhuǎn)頭望著她,黯然說道,“她不過是個離人罷了,除了茍延殘喘,她還有什么?你說的都是過去了,沒人知道她和皇帝之間都經(jīng)歷了什么…”
納蘭岫瑜卻還是不肯死心,仍舊追問道,“我聽說過!她經(jīng)歷了很多很痛苦的事,可越是這樣,皇上越會記得她!”
“她都經(jīng)歷過什么,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一二?日后若是和皇上提起,我也好多留心一些?!彼抗獬纬旱赝?,在月光的映襯下,她的目光竟似一片清澈無比的湖水,未經(jīng)污染。
“你當真要聽?你不怕日后落得像她一樣的下場?!蔽业瓎査?,她卻更感興趣起來,拉著我的袖口道,“姐姐快說,我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我輕笑她的天真,只怕來日在這宮闈之中,她的天真也會被磨滅得消失殆盡,我開口道,“當年裕親王與完顏常安帶兵出征,行軍計劃被溫僖貴妃阿瑪出賣,導致常安被俘,裕親王舍身去救,雖救出常安,卻是死傷慘重…”
“早在出征前皇帝便懷疑完顏氏與裕親王有染,直到裕親王舍身去救完顏氏的弟弟,更讓皇帝疑心他二人的關系,回京后溫僖貴妃的阿瑪遏必隆將所有罪責推卸在領軍主帥裕親王的身上,常安也被牽連,完顏氏去為裕親王及常安求情,乞求查明真相,卻被皇帝認為是要保護與自己有私情的裕親王……”
我說至此處忽然落下兩行淚來,想到前路將盡,前事念念不忘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姐姐和完顏氏感情很深啊,說到她的往事,自己也忍不住落淚了…”納蘭岫瑜也有一絲悲愴,將自己的手絹塞到我的手中,我搖了搖頭沒有接下,說道,“只不過跟在她身邊時間長了,很多事都是親身經(jīng)歷罷了…”
我斂回心神,繼續(xù)說道,“完顏氏與此同時病重,皇帝卻下令封鎖鐘粹宮,不得任何人探望,不得太醫(yī)診治,當年,舒皇貴妃還只是舒妃,她便是在那段時間開始得寵的?!?
“后來太后和皇帝親自審訊完顏氏,太后命人掌完顏氏的嘴,皇帝親手撕碎了曾經(jīng)和完顏氏一起寫下的字箋,完顏氏吐血暈倒在大殿之上…”
“后來皇帝雖然悉心照顧昏迷不醒的完顏氏,可是終究回不到從前了…再到后來皇后有孕,誣陷完顏一族與天地會亂臣賊子勾結謀逆,完顏明若與完顏常安入獄,完顏霏被貶為庶人,逐出宮外…完顏氏暫住裕親王府,借醫(yī)治瘟疫之時,無意中查明事情真相,她想要告訴皇帝,可是皇帝出宮,發(fā)現(xiàn)完顏氏懷有身孕,一味認為完顏氏腹中的并非自己的骨肉…”
“舒妃也在此時懷有身孕,皇帝在裕親王大婚之際,攜舒妃一同出宮恭賀,遇到暫住在裕親王府上的完顏氏,皇帝說…裕勤腹中的才是他要親自撫養(yǎng)長大的孩子…”
“還記得那年他對完顏氏說,他要將他們二人間的孩子親自養(yǎng)在身邊,撫養(yǎng)教育他長大…”
“那日大雪,完顏氏一氣之下出走,卻被天地會中人擄走,在天地會中她不肯交代皇帝所在位置,受盡了折磨幾乎一死,縱然她最后撿回了一條命,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她沒了孩子,直到現(xiàn)在,她才知道當年告密令自己幾乎一死的人,正是舒皇貴妃,而皇帝…知道事情真相,卻幫她隱瞞,繼續(xù)寵愛她與她的女兒?!?
“舒皇貴妃的父親殘忍殺害了常平和常安的生母,皇帝卻對他網(wǎng)開一面,太皇太后反悔常安與雪絨公主的婚約,完顏氏私自放走了雪絨公主和她的弟弟常安…如今的她,一個人留在鐘粹宮,靜靜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姐姐!”納蘭岫瑜忽然開口喚我道,“姐姐能否帶我去看看完顏氏?我…我想陪她說說話…”
我側(cè)頭望著她滿目的真誠,卻只能對她說謊,“她已病倒了,不省人事,不會再見任何人。”
“姐姐,那你說她…大概很恨皇上吧?可是皇上那么深情…她再也不知了…”她在說出此話時,目光流露出無限的惋惜與感傷,我卻只是笑一笑,我低著頭望著磚瓦,又抬起頭來望著天空與明月。
“恨…她何嘗不想恨呢…”
“姐姐,皇上從前喜歡和完顏氏一起做些什么呀?若是我有幸知道,大概也能像她一樣…”納蘭岫瑜還沒有說完,我卻是打斷她道,“像她一樣?像她一樣窮途末路卻不知歸途嗎…”
“無論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的,她才是皇上一直記在心底里的人,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就算是舒皇貴妃,她心里必然也清楚。我想像完顏氏一樣,就算最后在遺憾中離開又能如何?至少讓自己心愛的人牢記一輩子!”納蘭岫瑜信誓旦旦地說著,我卻不敢置信,為何她入宮尚只有一天,就能這樣篤信?
“你…”我想問你怎么知道卻生生吞回了自己的問題,現(xiàn)在的我知道得越多,離開時便越不舍,又何苦再來為難自己。
最后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對納蘭岫瑜說道,“他們喜歡到御景亭上看御花園的合歡,喜歡收藏雨后落葉上的積水,喜歡一起寫字,喜歡一起聽雨賞雪…完顏氏喜歡喝他親手泡的茶,喜歡靜靜看他寫字,喜歡看他哄小孩子…”
“皇上喜歡完顏氏什么…我怕是也說不清楚?!蔽衣淠貙⒛抗鈴倪h處堆秀山上斂回,收回到自己腳下的磚瓦之上,納蘭岫瑜湊近了我一步,抬起頭道,“姐姐,你方才的目光好溫柔…”
我沒有理會納蘭岫瑜,竟像是自顧自地說著,“他還說若是完顏氏為他親手做一件斗篷,他就天天穿著,就連夏天也要穿著…他說完顏氏的孩子他會親自撫養(yǎng)在身邊,他還說…莫失莫忘…”
說至此處,我終于忍不住眼中兩行淚水,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納蘭岫瑜卻是一言不發(fā),她低頭緘默著,不知所思。我搖了搖頭,“都過去了…我知道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時光飛逝,而我的回憶卻與時光逆行,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他緊緊擁我在懷,點著我的額頭笑道,“博卿一笑,當真不易?!?
那一年,僅因為我一個不快的眼神,他便瞬時扔掉了手里舒妃做給他的香包。
我又仿佛回到五臺山的那個初春,那年還沒有舒皇貴妃,還沒有后來的是非紛擾,他同我走在溪水蔓延的山間,怕我介懷,縱然受凍也不肯穿陳裕勤為他做的斗篷。
大雪紛飛的寒冬,他和我在聽雨軒無所顧忌地打鬧,我們二人卻絲毫察覺不到寒冷。
初入宮那年的寒冬,他穿著被泥水打濕的衣裳匆匆趕來,只怕我一個人孤獨害怕,他到的時候只有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惠兒有孕時,我親自照顧在病中的惠兒,卻被他怒斥,“孩子孩子孩子,難道孩子就比你重要么?!”
可我也清晰記得摔碎合心玉時他的模樣,記得對我不信任時的他,記得在眾人面前分享舒妃有孕的喜悅的他,記得寒冬之中,他留我一人在外瑟瑟發(fā)抖卻為舒妃披上一件外衣的他,更記得不肯相信我腹中孩子是他骨肉的他…
如此種種,周而復始,須臾數(shù)年,已是支離破碎。
“姐姐,謝謝你!”納蘭岫瑜滿意地一笑,感激地牽著我的指尖,我搖一搖頭,“不必言謝,我所能做的實在有限?!?
她也終于笑道,“皇上也知道,想要完顏氏回心轉(zhuǎn)意何嘗容易,更何況她病骨支離,豈有將來呢?我會讓皇上知道,我會加倍溫暖他受傷的心的!”
我再沒有說些什么,只是轉(zhuǎn)身低聲笑著,緩緩向回走著…
夜色更濃,將我深深吞沒在其中,我的所有心事,也只有在這樣的黑暗里,我才敢單獨拿出來品味。我努力做一個沒有感覺的人,卻無奈把這世間所有滋味都嘗遍。
后來我一個人坐在長街的角落,直至天色泛白。聽聞長街上御林軍將士的通報,“太皇太后懿旨,釋放完顏常安及和碩公主,允許其二人回到科爾沁草原…”
我的喜悅很快被難以掩飾的悲傷覆蓋,常安被放,就意味著我要服下最后一顆無留丹了,若是吃下第三顆,我不知自己還能清醒多久?
我正一人默默想著,忽見那個面熟的女官上前來找到我,道,“娘娘也該回去了?!?
我望了望面前的她,她更有幾分不忍,不敢與我對視,我費力地支撐自己站起來,忽發(fā)覺腳下輕飄飄地已站不住,她忙上前來扶住我道,“娘娘…此時多留一日于您而言同樣是折磨,太皇太后此時已釋放了公主與常安,太皇太后說夜長夢多,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苦笑著點頭,道,“老祖宗命你監(jiān)督我服下最后一顆無留丹么?”
她深深低著頭,卻是肯定地點頭,“是?!?
我立時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是熱淚滿面,想來我這一生終于要在今日結束,無論我還有多少遺憾,也都不必再有懷念了。
“走吧,咱們回去?!蔽覍δ桥僬f道,她攙扶著我緩緩向鐘粹宮走著,我所見每一處紅墻每一塊金瓦,是第一面也將是最后一面,我這一生也沒什么遺憾,曾得到他獨一無二的愛,也曾榮極一時,曾經(jīng)地位比肩于皇后,最后尚能保全家人一條性命,我的下場亦不算太壞。
“我服下最后一顆無留丹后,還有多久的時間?”我波瀾不驚地問那女官道,她黯然聲答道,“三日,只是三日內(nèi)不會再知道任何事?!?
我仰頭望了望初生的太陽,一切竟是那樣諷刺,陽光象征著新生,而我卻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
原本寂靜無聲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我抬起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fā)覺層層疊疊的人簇擁著兩人款款行來,我望向那熟悉的背影,一時心中竟如火燒。
他與舒皇貴妃并肩而行,向另一個方向走著,他腳步極為匆忙,我不知他要去向何處,更不知所為何事,我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目光一絲一毫也不舍得離開,“這是不是最后一次了?”我問自己。
那女官拉我的衣袖道,“娘娘,多思無益,走吧?!?
我卻是生平第一次那樣渴望喊出他的名字,生平第一次那樣渴望追逐他的腳步,因為我知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狠狠甩開那女官的牽絆,拼命向前跑著,卻在即將接近他的剎那猛然停下,我散亂的發(fā)髻被風刮得更加凌亂,幾縷長發(fā)擋住了我望向他的視線,而我卻再沒有了任何懼意,“玄燁!”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出了他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至此完顏霏的第一視角就全部結束了... 哎 我對這篇小說的感情啊 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除了傷感就是不舍... 希望她能結束的慢一點,可這天還是會來的... 傷感中也帶著驕傲和喜悅,如此龐大的任務,我就要堅持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