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秋,過了一場難熬的盛夏,隨著姍姍來遲的第一場秋雨,京城的氣候猛然添了寒意。秋雨來得蕭瑟無聲,只在片片漣漪中留下極輕的影子,金黃色的銀杏葉留戀秋雨的溫存,便甘心隨著連綿的秋雨一起墜落。低凹的水洼處映著陰沉的天空,亦映著寒冷的初秋。
街上的行人匆匆,許多人都因為驟來的寒冷而無心留戀秋雨的神色,急忙向回走著。街角的屋檐下,一個神色含蓄溫柔的年輕女子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只有五六歲模樣的小孩兒正在躲雨。
女子神情焦急,眼神流轉向四處望著,她希望眼前的雨快點停下,卻也無計可施。她擔心再這樣凍著,自己的孩子們會凍病了。她正準備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孩子們身上,她的女兒忽然撿起了地面上一片被打濕的銀杏葉來,舉在眼前對她笑道,“額娘你看!這片葉子像不像一把小扇子?”
女子蹲下身去,將女兒摟在身邊,輕聲笑道,“像,額娘也覺得很像。”她順勢將厚實的衣服披在了女兒的肩頭,撫了撫女兒額前的發,將女兒擁進自己的懷里,愛意濃濃地問道,“弘曦冷不冷?”
女孩兒笑著搖了搖頭,目光只盯著手里的樹葉,她道,“弘曦不冷!額娘把衣服給弟弟吧!”
女子說話間回頭找尋自己的小兒子,卻發覺身后已是空無一人,她焦急地站起身來尋找,卻還是沒有看到自己兒子的身影,她只感覺心頭一震,在寒冷的雨天里,額頭上卻瞬時布滿了汗珠。
“文兒呢?”弘曦也發覺了異樣,她回頭沒有看到弟弟的身影,便抬頭問自己的額娘,才發現自己的額娘已急得滿頭是汗。
弘曦脫下身上厚重的外衣,注意到街對面的一家古董店正大敞著店門,周圍又沒有其他店面,便拉了拉額娘的衣角道,“額娘,弟弟會不會在那兒?”
女子拉緊了女兒的手,生怕自己的女兒再與自己走散。她領著女兒冒雨跑了街對面的古董店,見自己的小兒子弘文一個人坐在里面望著各式各樣的古董寶物。
“文兒!”女子又急又氣地吼道,顧不得許多,便沖進店去將自己的兒子抱在懷里,“你走了為什么不告訴額娘?!知不知道額娘很著急!”
女子的聲音引來了店里的掌柜,掌柜一臉不快地從內間里走出,吼道,“是誰啊?吵吵鬧鬧的!知不知道我們今天在等一位貴客!閑雜人等一概不伺候!”
女子聞聲,將兒子從懷中放下,望了望那位走出來的掌柜,掌柜看清了女子的面目,忽然賠笑道,“呦,是完顏夫人啊…小的不知道是您來了,可今兒…小的這店,真的不開張。”
女子輕笑一聲,云淡風輕道,“純風資歷淺,又是閑雜人等,不敢應掌柜一聲‘夫人’。既然純風來得不巧,那便告辭了,小兒打擾之處,還請掌柜多多包涵了。”
那掌柜連連點頭哈腰,不敢頂撞半句,他心里清楚,現在的完顏家雖然非官非宦,還是早年間的戴罪一族,卻仍是當今皇帝“心尖兒”上的人。
完顏明若不在朝為官已有五年,完顏常安被遠放科爾沁也有整整五年。五年間,完顏明若被限制自由,不得離開京城半步,完顏常安也被限制,永不得再回京城。而人們習慣性避而不談的先皇貴妃、已逝的孝純皇后完顏氏,也已逝世整整五年。
一切趨于平靜后,在如今的完顏府中,只剩下完顏明若夫婦與長子常平及其妻子純風。所幸純風于五年前生下一雙兒女,長女名為完顏弘曦,意為他們的女兒如美好的日光般明亮而溫暖;幼子名為完顏弘文,常平夫婦寄希望于他,望他來日飽讀詩書,以文自立。
那掌柜在京城經營生意經營得久了,早就看清了京城中許多錯綜復雜的關系。現如今的完顏一族無官無職,之所以仍能在京城中生活立足,全因為當今皇帝仍對完顏姓人仍心懷愧疚,所以多有照顧與保護。
純風正領著自己的兒女欲走,卻在回首間撞上身后一個步履匆匆、不拘小節的年輕男子,那男子大聲呼喝著,“我要的東西你準備好沒有啊?!”
純風被撞得眼前一陣暈眩,那男子卻毫無抱歉之意,心中不禁一股火氣,她回頭要與那男子理論,卻見弘文又趁自己不留意時跑了出去,純風追了兩步大喊道,“文兒!你回來!”
弘文卻是沒聽見般地繼續向遠處跑著,弘曦站在額娘身邊,見額娘急得不行,便也大吼道,“完顏弘文!你給我回來!”
那年輕的男子一聽弘曦的話,忽然停了自己口中的問話,用折扇點了點掌柜面前的一幅畫,道,“停!你先等等,我先去問幾句話!”
那男子從純風身后走上前來,道,“不知夫人尊姓大名,方才在下冒犯了。”
純風才將弘文帶回身邊,懶怠理會那無禮的男子,只輕蔑地望了望他,道,“不必了,公子想必是掌柜所說的貴客,是純風冒犯了。”
那男子一聽純風的名字,目光中一亮,淺笑著上前去逗了逗純風懷中的弘文,道,“你叫弘文是嗎?”弘文點了點頭,那男子欣慰地一笑,又問道,“那弘文知道完顏常安是誰嗎?他是不是弘文的家人?”
純風一聽那男子提到常安,心里頓時一緊,為什么所有人都避而不談的敏感話題,他卻能這樣輕松地問出來?純風下意識將弘文抱得遠了些,警惕地問道,“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弘文還小,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男子又是一笑,笑起來更顯得他稚嫩,他扭頭望了望弘曦,而后才道,“我…我只是個崇拜完顏常安大名的人而已!我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從前完顏常安的聲名大噪!他可是最年輕的御林軍統帥和御前侍衛!是我唐突了,方才聽到他姓完顏,才會以為他會認得完顏常安。”
純風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男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只是個崇拜常安大名的普通人而已。常安至今仍是戴罪之身,因為他反叛朝廷與攜公主私逃的大罪。雖朝廷對先皇貴妃有過承諾,以她一命換常安的平安,答應對常安不再追究,卻也沒有人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提起他的名字。
“我當然認識他!阿瑪說,完顏常安是我的親叔叔!只是我和姐姐從來都沒見過他…”弘文在純風懷里吵鬧著回答著,不甘心自己的母親說自己什么都不懂。
那男子頗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中蘊了些難以令人讀懂的神色,只對弘文道,“你總有一日能見到他的,我想…他也一定很想念你們。”
純風忙去制止弘文道,“文兒!你胡說什么!”純風是陪同完顏霏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她知道為了換來今日完顏家的平安,完顏霏都犧牲了什么,她格外珍惜今日難得的安穩,也格外警覺,有人要來打破這份難得的平靜。
那男子拱手向純風告了辭,一言未發便大步離開。純風內心難安地牽起一雙兒女的手,匆匆領著他們向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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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男子回到古董店中,古董店的掌柜已經準備好了一卷長長的畫軸,正仔細地用細軟的拂塵清掃著其上的灰塵。掌柜的見那男子走了回來,立即滿面笑意地迎上去道,“王爺,小的已經把您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就等您打眼了!”
男子輕聲笑了笑,只揮了揮手,“你展開我瞧瞧。”
掌柜的招呼來三個小伙計一起展開了畫軸,那男子走上前去一步,只見其上緩緩而現一栩栩如生的女子,端坐在畫中正莞爾而笑。那男子蹙了蹙眉,上下打量了一遍,只道,“我也沒見過畫上的人,也不知道你們畫的究竟怎么樣。”
那掌柜的一聽此話,立時點頭哈腰道,“王爺啊,這可是小的參照著她原先留下的畫像畫的啊,可不敢有半個差錯兒啊!還請王爺放心。”
那男子放聲而笑,用手中的折扇抬了抬掌柜的頭,笑道,“我是實話實說,的確沒見過畫上的人!你緊張什么啊?你們畫得好不好,還得我拿去給皇兄瞧了才知道。”
那掌柜的聽到此話才松了口氣,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站直了身子道,“王爺若覺得沒差錯了,小的這就給您把畫收好了!”
那男子輕聲應了句,便轉頭在古董店里四處閑轉著,他目光流轉處不過是些令他看得厭煩的瓶瓶罐罐,他向來不喜愛著類珍寶,更不愛收集,若非皇帝托他辦事,他想他自己絕不會踏足這樣的地方。
那男子今年方十九歲整,是當今皇帝的七弟,名曰“隆禧”,兩年前剛剛被當今皇帝冊封為親王,封號為純。五年前他遠在蘇杭,聽聞京中大變,前御林軍統帥完顏常安造反,攜公主私逃,完顏常安的姐姐完顏霏被貶為庶人,不久后便在宮中病逝。
太皇太后本下定決心要追究常安與完顏氏的罪行到底,卻在最后時刻原諒了常安,只讓他永遠不得回京,再無其余懲罰。完顏明若也只被罷官,免去一切株連的懲罰。
那年隆禧只有十四歲,尚不懂朝廷爭斗與后宮爭斗中的險惡,他更從未見過那年掀起驚濤駭浪的常安和完顏霏。那年他十四歲,又遠在蘇杭,只是聽聞宮中發生劇變,皇貴妃病逝后皇帝痛心欲絕。關于那件事的細枝末節,他一概不知,他的哥哥們也從未對他提起過。
隆禧無聊地折著自己手里的扇子,他腦海里想了許多,越想心里越覺得好奇,忽然朗聲問道,“掌柜的!你見過完顏氏吧?就是已逝的孝純皇后!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掌柜的驚得手里一松,險些把手里的畫掉了,他忙搖了搖頭,道,“小的哪里見過…王爺是問錯人了…”
“你在這里開店有十年了吧!和完顏府就隔一條街,你會沒見過她嗎?”純親王隆禧卻不肯相信掌柜的話,進一步質問他道。那掌柜見騙不過純親王,才嘆了口氣道,“那可是個倔強的女子啊,若不是性格如此,她也不會最后抱憾而終。”
隆禧在掌柜的語氣中聽出幾分酸澀,他心里一陣難過卻也不知從何而來,最終只是拿了那幅畫,草草離開了古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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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風回到完顏府時,雨才漸漸小了,完顏府的小丫鬟秋思和冬念從府里盈盈地跑出來迎她,笑道,“少夫人今日沒帶傘,我們擔心了好一會兒呢,本想著去找夫人,沒想到夫人卻先回來了。”
純風只覺得今日在古董店見過的男子太過奇怪,令她心里不安,所以寧愿淋雨,也匆匆趕了回來,純風將弘曦和弘文交到秋思手上,吩咐道,“帶曦兒和文兒去洗個熱水澡吧,別叫他們病了。”
秋思笑盈盈地應了一聲,領著弘曦與弘文向府內去了,冬念便走上前來攙了純風的手腕,問道,“少夫人也淋了雨,用不用奴婢去打盆熱水來?”
純風慌張地打斷她道,“不用!你告訴我,常平少爺可回來了?”
冬念不知道純風今日怎么了,慌張失措的模樣和往日全然不同,卻也不好多問,只道,“少爺回來了,在樂壽堂陪老爺說話,今兒個純雨姐姐和阿峰,還有阿蕭來看老爺了,少爺去陪他們一起說話兒去了。”
純風聽純雨來了,心里一時高興得緊,便道,“雨兒還在嗎?走,陪我一起去樂壽堂。”
樂壽堂內,純雨和阿峰坐在完顏明若和完顏夫人的對側,阿蕭則坐在完顏夫人的身邊,陪夫人說話,佩月從后堂內端來剛剛沏好的蒙頂茶來,倒在杯中分給在座的人。
純雨是純風最小的親妹妹,那年在宮中因為完顏常安求情,被皇帝下令責打,生死之際完顏霏送她出宮到阿峰的武館養傷,本只對完顏常安一往情深卻處處受傷的純雨,終于在高高的宮墻外遇見了屬于自己的翩翩君子。
阿蕭和阿峰曾是天地會反賊穆蕭峰的義子義女,天地會犯上作亂那年,救了完顏霏的命,最后改過自新終被皇帝赦免。自那年后,完顏明若和完顏夫人便收他們二人做了義子義女。
純風翩然從堂外的垂花門下走來,完顏夫人遠遠瞧見了,便吩咐佩月去給純風擺椅子,純風恭恭敬敬給完顏明若夫婦行了禮,便坐在了常平身側,佩月也立時加了茶盞,給純風奉了茶。
完顏夫人見純風回來,卻沒有見到弘曦和弘文,不禁發問道,“純風,曦兒和文兒呢?可跟你一起回來了?”
純風笑答道,“額娘,秋思帶曦兒和文兒跟去更衣沐浴去了,方才回來得急,他們淋了些雨,孩兒怕他們病了。”
完顏夫人淡淡點了點頭,仍有幾分擔憂,自從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完顏霏,也失去了自己視如己出的小兒子常安,她只剩下了常平。如今的她,將自己的孫兒和孫女視為心頭的至寶。
純雨見姐姐回來了,不禁開心道,“姐姐回來了,若是二姐也能在就好了!若是常安和娘娘也能回來…”純雨是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兒,從前在宮中時便是如此,這也是從前完顏霏不愿意叫純雨去做事的原因,她怕宮中諸多的人和事會傷害到這個女孩兒。
純雨見暖閣內瞬時陷入一片寂靜,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言語之失,她忙向完顏明若夫婦道,“是雨兒說錯話了!不該提起安少和…”純雨不忍心再說,她只抬頭看了看完顏明若夫婦,便悻悻地低下頭去。
完顏明若率先開口笑道,打破了令人無所適從的尷尬,他道,“都過去五年了,一切也該過去了,純雨你起來吧。”
純雨回去落了座,純風才在私下里悄聲問常平道,“那件事沒有其他人知道吧?我今日遇見一個奇怪的男子,問弘文認不認得常安…我只怕他知道咱們的秘密。”
常平聽了只握了握純風的手,安慰她道,“連阿瑪額娘都不知道的事,怎么會有旁人知道,你不要多想了。”
常平雖這樣想著,思緒卻還是被硬生生拉回到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他跪在輕煙繚繞的慈寧宮大殿中,遠處寶座之上一個蒼老的女人對他道,“哀家不能再留你姐姐,不能再縱然完顏氏權力日益增大,可哀家也不忍心真的殺了她啊,所以哀家要求你幫一個忙。”
常平記得那日的寒冷和悲傷,他答應太皇太后,他會守口如瓶,他不會對任何人說出完顏霏沒死的秘密,可他還是忍不住地傷感,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更知道,讓姐姐離開這里,離開那個人,永遠隱姓埋名下去是一件何其殘忍的事情。
太皇太后告訴常平,讓他去假裝劫持毓嫻公主以此威脅皇帝,逼迫皇帝同意讓他帶走完顏霏的棺槨,從而放完顏霏一條生路。
常平至今仍記得那天皇帝目光渙散的模樣,他本是逢場作戲,卻意外地說了真心話,他拿出那把常安留給他的刀,那把天地會反賊在完顏霏身上劃開三十四道傷口的刀。
他哭喊著罵道,“你根本不會在乎我姐姐的死活!”皇帝卻用手掌抓住了那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刺在自己胸膛。皇帝說,“朕愿與她一同承受此刀之傷!”
那個時候常平多么想親口告訴皇帝,完顏霏還沒離開,她還在等他。可他為了自己的將來,為了家人的平安,生生隱瞞了這個秘密,是他親手分開了這對痛苦掙扎卻不得解脫的往日眷侶。
每當常平在夢中驚醒,他都忘不了姐姐在風光昏黃的閣內醒來時問他的第一句話,“常平,最后他來過嗎?”常平記得完顏霏黯淡無光的眼神,也記得她問出這句話時的神情。
常平可以告訴她真相,告訴她皇帝的悲傷欲絕與悔不當初,告訴她皇帝并非絕情不肯前來看望,而是不得而知她病重的消息,才會一直遲遲不來。可他不能再讓姐姐心中懷有希望,他怕來日再生變故,還會毀了來之不易的平安。
所以他回答道,“沒來過。”他不敢看完顏霏的眼睛,更不敢回想真相。他只記得完顏霏靠在遠處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太皇太后派來的人協助之下,瞞著所有的人送走了完顏霏,將她送往了杭州,他們希望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她可以忘卻前塵,過好自己的余生。
如今五年轉眼而過,完顏霏再也沒有回過京城,也再也沒有問起過皇帝的消息,她就像真的在五年前已經離世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在世人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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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正午時分,隆禧才匆匆忙忙趕回到紫禁城中,他小心翼翼提了皇帝讓他取回的畫,一步步走進肅穆靜默的乾清宮中,門外太監高唱,“純親王到——”
他便跪倒在乾清宮的殿外,直到李德全從殿內掀了門簾走出來,躬身對他道,“王爺快快起來吧,皇上等了許久了!”
隆禧此時才整了整衣襟,步履穩健地走進乾清宮正殿中去,他見皇帝坐在內殿御案之后靜靜閱覽著奏章,便腳步極輕地走近前去,跪倒問安道,“臣弟隆禧參見皇兄,皇兄萬安!”
皇帝猛然心中一喜,按下手中的毛筆,抬手示意道,“隆禧,快起來!”皇帝示意李德全去給隆禧擺了凳子,而后才問道,“如何,朕囑咐你取的東西可拿回來了?”
隆禧立時奉上手里的畫卷,道,“毫發無傷,臣弟為皇兄取回來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展開手中的畫卷,只見畫卷之上的女子眉梢蘊著溫柔的神色,嘴角仍帶著令人想看卻看不透的笑意。皇帝期盼這幅畫卷期盼已久,本是興奮的心情卻在見到這幅畫后變得無比低沉。
隆禧見皇帝久不說話,以為是對畫像不滿,便試探著問道,“皇兄可是不滿意這幅畫?若是不滿,臣弟便叫他們重畫!”
“不,沒有。”皇帝忙解釋道,“是畫得太像了,又想起了她而已。”
隆禧坐在皇帝的對面,皇帝的每一縷悲傷他都看在眼里。他的皇兄,于朝堂之上運籌帷幄,穎悟絕倫;于后宮之中不偏不倚,雨露均沾。他從未見過如此落寞的皇帝。
隆禧才想要再問些什么,卻聽李德全上前來回話道,“皇上,舒皇貴妃、瑜妃和惠妃來了。”隆禧聞聲,便起身退到了一側。皇帝長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畫像仔細收好,收在自己的身側,才對李德全道,“讓她們進來吧。”
舒皇貴妃走在最前,同瑜妃、惠妃一同走來,她們三人請過安后,舒皇貴妃便道,“皇上,今日雨后天氣涼了,臣妾叫御膳房煲了紅棗粥,特意給皇上送來。”
皇帝抬起頭來,目光中是有幾分倦意,他溫柔地對舒皇貴妃笑了笑,道,“難為你了,日日為朕忙碌。”陳裕勤只是含羞一笑,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做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帝命人收下了皇貴妃送來的紅棗粥,便聽瑜妃納蘭岫瑜道,“皇上,臣妾繡了個安神的荷包,皇上帶著夜里便能睡得舒服些。”納蘭岫瑜溫婉地一笑,一撇一笑皆是動人的神色。
皇帝命李德全去接過瑜妃手中的荷包,并未說話,便抬頭問惠妃道,“今日芷珠來可也是做了東西給朕?”
惠妃向來清冷,最不喜討好皇帝,自從完顏霏走后,除卻佟貴妃外,她也不再愿意與后宮眾人有所交集,今日忽然前來乾清宮,不禁令皇帝疑惑。
惠妃并未抬頭,只冷冷道,“沒有,臣妾只是撿了些東西,來送給皇上。”
皇帝聞言尚未說些什么,舒皇貴妃已按捺不住道,“大膽惠妃!竟敢用撿來的穢物侮辱皇上不成!”
惠妃冷笑一聲,頭也未回便道,“是不是穢物,還要皇上親自說了算,姐姐急些什么?”
話畢惠妃只從衣袖中取出一用墨藍色棉布圍成的包裹,她緩緩解著包裹,殿內卻已溢滿了一陣陣花香,她對皇帝淡淡道,“皇上,合歡這花只開盛夏一季,現已入秋了,這是今年宮中最后的合歡花,臣妾想皇上會喜歡的,便撿來了。”
皇帝半晌一言未發,心底一陣復雜感受,卻也不能說出于心,他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他親自接過惠妃手里的包裹,淡然道了一句,“謝謝你惠兒。”
惠妃忽然紅了眼眶,她卻是輕聲笑道,“皇上從不叫臣妾惠兒…”
皇帝也怔然了許久,才想起來原來是她才這樣稱呼惠妃的,原來自己的腦海中,心底里全部都是她,不經意間就會說出于口。
“是朕累了,你們去吧。”皇帝如此敷衍回答,只怕自己說得再多,會像惠妃一樣難以自控眼底的淚意。
待惠妃三人走后,隆禧才從側殿走來,他見皇帝將瑜妃所送的荷包隨意扔在了遠處,便問道,“皇兄不喜歡瑜妃送的荷包嗎?”
皇帝抬眼望了望隆禧,才發覺他已經走到了身前,皇帝毫不在意地輕笑道,“沒地方掛了,便不掛了。”
隆禧望了望皇帝的腰間,見皇帝仍掛著一枚殘缺了一半的玉佩,玉佩下的紅纓已有些褪色泛舊,皇帝卻仍然堅持每日帶在身上。隆禧開口問道,“皇兄,那枚玉佩,是她送的嗎?”隆禧的目光隨即望了望皇帝身旁的畫像。
皇帝忽然十分認真地望了望眼前的隆禧,他沒想到隆禧會猜到這枚玉佩的來歷,在他心里,隆禧仍然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是啊…”皇帝輕聲說著,不自覺間目光中已然盡是溫柔的神色,他低頭撫摸著那枚晶瑩的玉佩,似是自言自語般道,“朕不敢忘啊…”
“皇兄,你能不能和臣弟講講她的故事?臣弟好奇得很!”隆禧只是好奇地發問,卻勾起了皇帝的傷心回憶,皇帝方才在惠妃面前強壯鎮定,此時卻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再也裝不下去。
皇帝的目光變得無比哀傷,哀傷到隆禧根本無法看懂,哀傷到旁人立即就察覺地到,哀傷到周圍的氣氛都變得無比沉默,“她已經不在了,朕答應自己忘了她,卻發現,其實自己什么都沒忘。”
隆禧才意識到自己惹了皇帝心傷,忙道,“皇兄會再遇見像她一樣的人,甚至比她更好的!”
皇帝忽然輕笑出聲,他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會了,我的弟弟!沒有人像她,再像也只是皮囊而已!朕真的怕了,你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朕就看著白幡漫天,想到她等到死也沒等到朕,朕真的疼得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終終終終于回來了!
失蹤人口的回歸啊哈哈哈哈哈...
請原諒我失蹤了一個月...(捂臉)
這部分原先本來只想做番外的,結局就停在完顏霏永遠離開的時候...
后來想想,還是把這部分放進正文吧,我還是想給他們一個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