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窗外卻仍是一片燈火闌珊、喧如白晝的景象,北三所的女官們早早休息下了,這樣熱鬧非凡的除夕之夜,她們卻沒有享受的權力。
我靠在窗邊,隱約間仿佛可以聽到欽安殿傳來的嬉笑之聲,似乎可以看到眾人共賞煙花,共度良宵的場景。
我低下頭不禁苦澀地笑了笑,憶起晚間發(fā)生的一切,委屈與憤怒不禁席卷上心頭,然而最重的,卻是對玄燁的失望,他總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放手。
惠兒說得對,無論位分品階多高,曾經(jīng)恩寵多盛,都不過是他手里的一顆棋子而已,如今他懷疑我阿瑪,忌憚我的家族,他就會毫無猶豫地鏟除。
如今我身在北三所,不能再保護任何人,甚至是自己,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不能任由皇后為我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說到底,我在乎自己的清白,因為我在乎自己在他心中的樣子。
我一直愣愣地坐在窗邊,月?lián)P為我包扎好傷口后已休息下了,啟青巡過北三所后便回到自己的房內休息。
我所住的屋內住著五位女官,除去月?lián)P還有其余四位。那四人仍舊沒有入睡,而是圍坐在一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
我留意到她們四人的目光后立時緊張起來,我坐直身來,望向她們警覺地問道,“你們想做什么?”
那其中一個女官聽到我對她們說話,立即笑容滿面地迎過來,坐在我身邊道,“娘娘別緊張!”
我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卻又靠近過來,笑道,“娘娘,哦不…完顏姐姐,無論你今日是什么境況,曾經(jīng)都是后宮里紅極一時的人兒啊!我們姐妹幾個只是想向你討教討教…”
我蹙了蹙眉,冷聲問道,“討教何事?”
那個女官又是一副會意頗深的模樣,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對我道,“我們聽說你也是女官出身,怎么就被萬歲爺看中了呢?我們也想討教討教,如何討得萬歲爺?shù)臍g心啊?將來若是能有出頭之日,我不會忘了你的!”
我厭棄地看了看那女官勢利的模樣,冷冷地低聲道,“你怕是問錯人了,若我知道,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境地。”
其余三個女官也圍了過來,對我道,“我們知道你是不愿意說,因為你也怕我們得了萬歲爺歡心是吧?!但是你也要想清楚,你已經(jīng)被廢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邊了。不如幫幫我們,將來還能救濟救濟你!”
我冷冷一笑,心內思索,就算今日我落魄,我也用不著幾個粗使的女官來救濟我。
但是不如對她們說上幾句,既讓她們對我心存感激,又可以讓她們自己去領會其中利害。
我本無心,只淡淡一笑,輕聲道,“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到御景亭上去吹簫…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也不知他的身份,只記得他喜歡聽我吹簫,我和他說,我喜歡合歡,他就蹲在那里…幫我一瓣一瓣地收到荷包里……”
說至此處,心忽然絞痛了一瞬,所有往事竟已如夢,煙消云散。
其中一個女官忽然恍然大悟般地站起身來,拍手道,“我明白了!怪不得御花園里那么多合歡!”她邪魅地對我笑了笑,“謝謝你了,將來我白薇要是能夠出頭,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我坐在遠處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披上了一件我的外罩絨襯旗裝和一件亮紅色的斗篷,戴上我方才摘下的首飾,取來我的合歡荷包匆匆出了門。
其余三個女官不禁失聲笑她道,“白薇,我們看你是想做娘娘想魔怔了吧!你知道萬歲爺在哪兒嗎?”
那女官停下腳步反過來笑她們道,“今日可是除夕,合宮的主子都在御花園,你們說萬歲爺不在御花園還能在哪兒?!而且!正好是御花園!”她會意頗深地對那三個人點了點,便轉身匆匆離去。
其余三人一聽白薇的話,立時按捺不住,也穿了衣服,趕忙追了出去。
我低頭輕嘆了口氣,我沒有攔她們,這樣急功近利之人,心思又不單純,留著亦沒什么用處。
那幾個人走了很久,我漸漸斂回了自己的心緒,想到今晚裕親王當著合宮人說出的那句話,“時到今日,我們不如對皇上明說了吧!”
我心底不進泛起陣陣絞痛,玄燁聽到這句話會如何心痛,皇后及榮妃黨人聽到這句話又該有多么狂喜?!為何裕親王不明白,他做的事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月?lián)P已熟睡了很久,我才起身寬衣準備休息,今日身邊沒有純風姐妹,只有我自己打理好一切,我習慣性地去解腰間系著的合心玉,卻忽然發(fā)覺腰間空空如也。
心頭瞬間一陣緊張,我四處摸索著合心玉,將周身找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忽然想起合心玉系在了自己外穿的那件衣服里,那件衣服卻被白薇穿走了。
我心中追悔莫及,就算她穿戴走我的衣服和首飾,我也不會有半點心疼,只是那合心玉是任何事物都不可替代的,我一直執(zhí)著地守護著那塊玉,執(zhí)著地守護著“合心之約必不負”的誓言。
想到那個叫白薇的勢利女官拿著我心愛的合心玉,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慮,我尋來一件北三所女官穿的粗使麻布衣服披在肩上,便匆匆追了出去。
御花園內仍有燃放過煙花殘留下的味道,些許宮人們留在園內打掃,眾人卻已不知了去處。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長街之上,委屈一層一層漫上心頭,如果合心玉也不在了…我最后的一點執(zhí)著…又該如何安放?那是我最為心愛之物。
我不經(jīng)意間抬眼望去,發(fā)覺御湖之上浮碧亭中的圓桌上殘留著兩只酒杯,兩只酒杯對放,酒壺中還殘留著余酒。
我端起酒壺來端詳,其上繪有藍色紋龍圖飾,兩只酒杯亦皆是青花瓷紋飾,我心中默想,“這大概是皇帝與舒妃或者皇后在此對酌時用的酒杯吧。”
我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堆秀山與御景亭,心痛的感覺逐漸加重,我搖了搖頭,險些落下淚來,“從何時開始,我在心中想到他時,他又變?yōu)榱恕实邸皇且宦暋睢俊?
我正要轉頭離開,腳下卻卻踩到一個堅硬的物件,我低頭去看,發(fā)覺那物件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透徹晶瑩,我心中瞬時一喜,“難道是我的合心玉?”
我蹲下身去將那塊玉拾起,我拿起后才發(fā)現(xiàn),那塊玉不是屬于我的那枚,而是從前玄燁戴在身邊的那枚。
我細細地擦凈了上面的灰塵,雙手將它捧起,上面被摔碎過的裂痕仍清晰可見,此刻我終于忍不住眼中的淚,我周身一陣無力,終于倒在了亭中。
“他已經(jīng)不要這枚玉了么…?那我還那么執(zhí)著地找屬于我的那一半玉佩做什么?”我將那枚玉佩貼在胸前流淚,卻努力忍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你是誰啊?在這兒做什么呢?!”我身后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瞬時轉過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幾個內監(jiān)和宮女走了過來,他們要收拾浮碧亭中的殘羹。
我從地上努力站起,頷首退了兩步,道,“我…抱歉打擾各位公公,我這就走。”
其中一個太監(jiān)攔住我道,“我見你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來這兒做什么?”
我急忙要走,卻更惹得這幾個內監(jiān)宮女疑心,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內監(jiān)將我拉住,借著月光看了看我的面孔,忽然一驚,拉住我的手一松,立時要跪倒,卻又很快反應過來,最后只是壓低了聲音問道,“主子,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看這小太監(jiān)面生,誰知他卻認得我,也難怪,往日里我并不會過心留意這些內監(jiān),于是只是淡淡問道,“方才,是誰在這兒飲酒?”
那太監(jiān)躬了躬身,道,“是萬歲爺啊…是萬歲爺一個人來的,他一個人擺了兩只酒杯,奴才們也納悶兒呢!一會兒看萬歲爺自言自語的,一會兒又見萬歲爺擺弄著手里的一塊玉…哦對了,最后其他人都走了,堆秀山卻來了個女官在那里吹簫,手里也拿著塊玉!萬歲爺當即就高興得不行!”
我藏了藏攥在手里的那塊玉佩,繼續(xù)問道,“后來呢?他去哪兒了?”
那太監(jiān)正要回話,他身后的一個宮女卻攔他,宮女只是搖了搖頭道,“她是惹怒了萬歲爺?shù)娜耍⌒脑蹅円踩锹闊 ?
我聽了那宮女的話,立時感嘆人心涼薄,只不過他們是宮中最卑微的人,只能自己處處小心才能保全自己,我心中亦憐憫他們,便扯下發(fā)上的一支紅瑪瑙的步搖給他們道,“拿去換些銀子吧,我只問你,后來呢?皇上去哪兒了?還有那個女官?”
宮女接過了步搖,即刻喜笑顏開地對我道,“皇上見了那個女官高興得不行,又是和她飲酒又是和她談心的,我想,皇上是喝醉了吧!盡說些胡話!后來皇上就帶她回乾清宮了,兩人剛走不久。”
我更用力地攥緊了手里的合心玉,玄燁,見一人愛一人,如此多情多戀當真是你的本心么?
你還記得你說過的,“合心之約我必不負”嗎?還記得你說過的“莫失莫忘”嗎?還記得你說過的,“我心里只你一人…”嗎?
每每想至此處,心上都似是被撕開了一道傷口,我點了點頭,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情緒,道,“謝謝你們…”我攥緊了那枚玉佩,疾步離開,我好想到乾清宮去,問他個明白。
御花園距離乾清宮不遠,這條路是我走過無數(shù)次的,每一次都這樣輕車熟路,然而此時的心境卻完全變了。
乾清宮內一片闌珊的燈火光暈,院內下人們忙碌著,殿外重重疊疊的侍衛(wèi)內監(jiān)將乾清宮圍住,大殿窗上的鏤空闌干上暈出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常安此時正立在殿外,李德全亦在殿外,想來殿內只有皇帝和那女官二人,我腳下一酸,重重摔倒在乾清宮門口,發(fā)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侍衛(wèi)們很快注意到了異常,傾時就將我圍住,直到常安提了一盞宮燈緩緩走來照亮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眾人才將我認出,常安一把扔下宮燈,蹲下身來扶我起來,“長姐?!你怎么來了?”
膝蓋上本剛剛止住的鮮血此時又將旗裙氤濕了一片,我忍住疼痛對常安道,“我想和他說清楚……”
常安心疼地望著我,為我擦凈臉上的灰塵,道,“長姐你回去吧,我們家族不會一直蒙冤下去的,只要我常安還在一日…”
我慌忙捂住了他的嘴,低聲啜泣道,“我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我要你好好的…”
常安也立時紅了眼眶,聲音忽然哽咽起來,他生平第一次將我緊緊擁住,一陣暖流瞬時滑過我的心頭,我亦忍不住眼中的淚,我將他緊緊回擁住,聽到他低聲說道,“姐,是我對不住你,不能為你做些什么,甚至說一句話也不能…只能眼睜睜地看你受苦…”
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乾清宮的大殿,我忽然發(fā)現(xiàn)殿內的燭光已熄滅,那個女官仍留在殿內,我悶悶地咳出一聲,連連退了兩步,轉頭就要離開,常安卻還在我身后問道,“長姐!你…有話要我?guī)Ыo他么?”
我沒有回頭去看常安,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沒有了。”
我攥著那枚玉,想將這塊玉還回去的心思也瞬時沒有了,我想要快點離開此傷心地,我想將他忘得干干凈凈,如此便可不相思,如此便可不相見。
回到北三所前我仍要穿過御花園,此時園中已空無一人,想到自己拾起皇帝那塊合心玉的場景,我不禁暗暗后悔,我多么希望我沒有發(fā)現(xiàn)這塊被他遺棄的玉,多希望我沒有追出來。
思前想后,我決定將手里那枚玉放回原處,也許當他想起時,他還會回到原處去尋。
回到御花園中的浮碧亭之上,我見那圓桌早已收拾干凈,只緩緩蹲下身去,將手里的另一半合心玉放回了原處,當玉佩丁零一聲落在地上時,我身前忽然走來一人,他的聲音傳來,“你在找合心玉么?”
我周身陡然一緊,那個人聲音我不需要分辨,便知他究竟是誰,我只微微抬起頭來,便看到他的身影佇立在我面前。
他彎下腰來將雙手緊緊扣在我的臂上,扶我緩緩站起,我一直不敢抬頭看他,眼底卻早已噙滿了淚。
他松開了一只緊緊握住我的手,從衣間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來,他展開我的手掌,將那枚玉穩(wěn)穩(wěn)地放在我的手心,又將我的十指緊緊扣住,才用極為溫柔的聲音對我道,“以后,這么重要的東西,不要輕易交給別人。”
那塊玉的溫度我再熟悉不過,那是我的那一半合心玉,我低著頭嗚嗚咽咽地哭著,他一言未發(fā),只是伸手替我擦干了臉上的淚,道,“我的那枚呢?是不是也該你親手還給我?”
我輕輕推開他緊握我手的臂膀,退后兩步,從圓桌下拾起那枚玉佩,仔細地用手掌擦凈了上面的灰塵,捋平玉佩上的流蘇掛纓,走回到他的身邊。
我并未將合心玉交還到他的手里,而是掀開他腰間的衣擺,親手替他掛回了原處。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親手為他系好了玉佩,待我系好后,我只是站直了身子,卻仍舊低著頭不肯看他,更不肯說一句話。
他用力將我拉入懷中,順勢吻上我的嘴唇,我掙脫著退后了一步,他卻仍追上來,戀戀不舍問道,“你還不肯對我說些什么嗎?”
我停住了腳步,緩緩抬頭迎著月光望向他的面孔,最后只是眼底一酸,兩行淚順著臉頰落了下來,我微微福了福身,輕聲道,“奴婢…參見萬歲爺,奴婢…告退。”
我轉身就要離開,他卻從我身后將我緊緊抱住,眼中的淚更加控制不住,肆意地淌過面孔,他的氣息就縈繞在耳畔,令我似有幾分醉意,他將頭深埋在我的頸間,“我早就知道,那個人不是你…無論她穿得有多么像你。”
“你…”我終于開口準備說些什么,卻仍舊猶豫不已,他聽到我要說話,立時停下來靜靜聽我要說些什么,我終于開口問道,“你和她…究竟…”
“怎么可能?!我看她刻意模仿你,而且她還偷拿了你的合心玉,已將她押到慎刑司了。”他小心翼翼地為我解釋著,我聽著他的解釋,嘴角只微微輕揚起一個弧度,原來你還是這么在乎我的想法…
“為什么?…”此話一出口,我已后悔,我不知自己究竟要問什么,他做的令我不能接受的事已然太多,問出此話時已有太多難過與委屈涌上我的心頭。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息,將我抱得更緊,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做一個一國之君…實在太難了…你知道有多少話我不能對你說明么?我要制衡他們,又要保護你…我知道,唯有將你送到遠離我的地方,你才是安全的……”
我的眉心緊緊一蹙,“你都忘了么?我說過我要陪你面對一切!”我轉過身去與他面對。
他將我的頭按入他的胸膛,輕聲道,“只有表面上做到已將你厭棄,讓他們以為你與完顏一族已再也沒有威脅,你們才是安全的,朕必須這么做!對不起,霏兒…他們誣陷你和你家族的,朕會早日查清,還你們清白,只是…”
“只是,你信了錦瑟的話,是么?”我心痛地開口問道,錦瑟污蔑我與裕親王有染,且在宮中的角落處相擁親熱。
玄燁沒有再說話,他低下頭落寞地點了點頭,良久后他才道,“錦瑟若不是真的看到了,她不會那么說的,因為她并非索額圖的人…”
我卻越聽越氣,錦瑟明明是在皇后威逼利誘下才那樣說的,為什么玄燁他就偏偏不肯相信我的真心,偏偏不肯相信我對他的執(zhí)著,不肯相信他就是我的唯一…?!
我揮手一拳一拳捶打在他的胸口,哭喊道,“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對你的執(zhí)著呢?幾近偏執(zhí)的執(zhí)著…”
他一動不動,任由我一拳拳的捶打,他一言不發(fā)的態(tài)度代表著他仍舊不肯相信我所說的話,我難以控制地將他狠狠推遠,大喊道,“既然不相信我為什么還要來找我!你走啊!”
他聽我此話,忽然抬起頭來,大步走向前來,一把攥起我的手腕,目光灼爍地注視著我,怒吼道,“因為我愛你!比他,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