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九年九月初三,鰲拜得皇帝傳召,入宮面圣。其入宮后,紫禁城封宮,后宮眾后妃皆閉門不出,不得皇帝口諭不得踏出宮門一步。三千八旗鐵騎守于午門及神武門處,隨時留意宮中異動。
皇帝及太皇太后崇信的完顏氏后人于奉先殿直面勁敵。
太皇太后之所以崇信完顏氏,是因為完顏一族曾建立大金政權,那是滿族人建立的第一個政權。所以,如今大清皇族愛新覺羅氏對完顏氏多有敬意,也頗有崇信之意。
當今太皇太后曾說:“得完顏氏之心,便可穩大清之局?!?
所以,自從皇帝第一次見到完顏氏時,得知完顏氏并不愿入宮,他便早已謀劃好,以君默的身份騙完顏氏入宮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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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日上三竿,常安與平日練摔跤的小孩子圍坐在奉先殿院中交談正歡,常寧在小廚房里守著一壺開水,獨自品茶。
皇帝仍舊坐在正殿門口的石階上,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望著常安與那些小孩子,嘴角凝出一絲淺淡的笑意。
我一人立在大殿之中,透過香爐中溢出的幾縷青煙,望著殿內有些昏黃的光線,徐徐走出殿去,行至皇帝身邊,我緩緩開口,“皇上,若是直面朝廷勁敵,為何要留臣妾在身邊?”
他此時頗有冷厲神色的眼光傾時掃過我面頰,嘴唇微動一動,卻最終欲言又止。
我步步走下階去,背對皇帝,只望著遠處圍坐一團的常安與小孩子,“還記得你我在奉先殿的第一次見面,你失望掃興之時,曾不自覺地說過,完顏氏可定論日后大清的……”
不等我此話講完,皇帝便已飛快起身,追至我身后,我從頸間可感到他此時喘息的氣息,“朕留你在身邊……”他停頓片刻,我微一回眸,“什么?”
他直直凝視于我眼眸,“朕安心?!?
紫禁城中看不出任何異常,雖看不到一人,只是在這宮禁之中,本就該是這般蕭瑟肅殺的景象。
忽一陣風吹過,揚起奉先殿地上一層一層的塵沙,席卷著院中的月季折彎了腰,黃沙直漫長空,仿佛就要觸碰到至高無上的太陽,卻終究在最后一刻幻化為塵,消逝在蒼穹之中。
李德全附到皇帝耳邊,那聲音不大,而我卻能聽得一輕二楚,“鰲拜大人來了?!被实勐砸惶?,那些小孩兒便和常安一起躲到了隱蔽處,常寧閑散地從小廚房里走出來,向我招手。
皇帝點頭示意我過去,我便疾步走向常寧,常寧用力扼住我手腕,將我拉入小廚房,隨后用背撞上小廚房的門。
“小主,此役甚險,勝負皆在一念之間!”
小廚房的東窗上照進一縷光,投射在我與常寧面前,他一語話畢后,房中便只有那茶壺中開水的沸騰聲。
常寧領我走向小廚房后門,后門處可看見奉先殿正殿中的情景。
皇帝早已面帶笑意的坐在正座之上,其右側背對我們端坐著一位身穿藍黑色蟒袍的大臣,他身后的發辮間清晰可見一絲一縷的白發。
我望向他所坐的梨花云紋扶手椅,其后側的椅腿已被鋸斷,一位小太監在他斜后側扶著椅子。
“鰲中堂,不知在這奉先殿中懸掛著的大清祖先畫像,中堂認得幾位?”皇帝目視前方,眼神淡然卻并非空洞,窗縫間灑下幾點光暈,落在皇帝面上,襯得他更顯唯我獨尊的氣勢。
“皇上此言差矣,老臣是三代朝臣,殿中畫像,就算有皇上認不出的,也不會有老臣認不出的?!?
那聲音蒼勁入骨,帶有幾分挑釁之意,他是諷刺當今皇帝年輕。
他是三朝重臣,更是本朝輔政大臣,他自然以為,當今皇帝不敢輕動他一分一毫。更何況殿中空落,除去兩位宦官留在皇帝身邊,皇帝再無其他幫手,無人是他的對手。
可惜他只看到眼前的一切。
常寧立在我身旁忽然輕笑一聲,他走到沸騰的水壺前,用長筷從壺中取出一只茶盅,放在茶盤上用布擦凈上面的水。我了然會意,徐徐走近常寧,望著他用沸騰的水在杯中沏好了茶,在另一只茶杯中用案上放置的溫水沏好了茶。
如此一來,茶盤上一左一右,右側是一杯極燙的沸水,左側則是一杯恰到好處的溫水。
常寧將茶盤交付我手,“你我同在殿前發誓,必當竭盡全力效忠皇上,你明白怎么做?!?
我穩穩握住手中茶盤,冉冉升起的沸水水汽模糊了我眼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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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默,原來你幾番救我、幫我,只為這一刻。原來,你的好,你的情,只為了讓我幫你除去政敵,你信我,也只是因為我是你崇信的完顏氏的后人而已……
君默,我只為還你當日恩情,從此以后,我對你,再不虧欠。
“我必不負?!边@幾字宛如冷厲的刀鋒,冷得決絕,毫無情面。
我端著茶盤,佯裝成宮中宮女,步步走向大殿。我等在門口,只等常寧示意我進去。
“鰲中堂多年來馳騁沙場,朕在此,代列祖列宗謝過鰲中堂對我大清的赤誠忠心?!?
殿中幽幽傳出聲來,我侯立在門口,余光之下可看到殿中兩人的一舉一動。
“老臣謝皇上,不知皇上口中的列祖列宗可是他們?”鰲拜倚在椅中,竟抬手用手指向那些先祖的畫像。
我急望向皇帝,他眼底分明閃過一絲怒意,只是很快極力平息下去,他輕笑出聲,“中堂何出此言,朕口中的列祖列宗,自然是大清的先祖。”
奉先殿中所有的先祖畫卷,就連當今太皇太后見到,也要跪下叩首,更何況鰲拜終究只是區區一介臣子,他竟敢懶散地倚靠在椅中,用手指向畫像,那是極大的不敬。
面對鰲拜如此無禮之舉,皇帝卻仍能夠安之若素,只為不打草驚蛇。少年天子,帝王心機,他終究是配得上他一身的無上尊榮的。
常寧站在廚房后門處,向我點頭示意,我只是極輕地點頭,便端著茶盤走進了大殿。
我望向那站在鰲拜身后的太監,卻發現,竟是常安換了一身裝束,裝作太監的樣子,站在鰲拜身后。
鰲拜是練武之人,若是椅子不能扶穩,讓他察覺到異常,他必然會有所警覺。只是常安,他也是練武之人,他在京城中少有敵手,他的腳步手法之穩,我是最了解的。
我不禁緩緩抬首,一絲笑意掛于嘴角,有常安在,我們自然多了必勝的把握。
我將茶盤呈向皇帝,“皇上,請用茶?!被实蹧Q絕的目光掠過茶盤上一左一右兩只茶盅,我不必多言,也不必向他會意,想必常寧早已與他商榷妥當。
皇帝果真坦然地取下左側盛有溫水的茶杯,旁人絕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猶豫與破綻。
我躬著身子向后退兩步,繼而轉向坐在旁側的鰲拜,呈上茶盤,“大人,請用茶。”
我躬身侯立在鰲拜面前,將茶盤舉過頭頂。殿中唯有皇帝手中茶盅與蓋子相碰的聲音,鰲拜卻遲遲不語,也不肯接下茶盤上的茶盅。
茶盅乃是和沸水一同煮過的,時間慢慢流過,只可能使茶杯的溫度漸漸流失。我仍恭恭敬敬舉著手中的茶盤,殿中忽然陷入了令人難堪的沉默中。
“怎么?鰲中堂信不過朕賜的茶?讓朕替中堂大人嘗嘗?”話畢,皇帝起身就要走來接下我手中茶盤上的茶盅。
鰲拜再敢暗中譏諷皇帝,也不敢如此明面上不敬,畢竟他如此老奸巨猾,絕不會輕易落人口舌。讓皇帝替他品茶,那他就是明擺著懷疑皇帝御賜的茶中有毒。
“老臣,不敢!”不等皇帝走來接下我手中的茶,鰲拜便已脫口叫道。我緩緩直起身來,面無表情地望向站在鰲拜身后的常安,他的眼角眉梢早已寫滿堅決。
我將茶盤緩緩靠近鰲拜,他卻再不敢猶豫,抄手從茶盤上接下茶盅。我微笑著收起茶盤,說道,“大人,請慢用?!倍缶従徸呦蚧实?。
就當我背對鰲拜緩緩走向皇帝之時,便已聽到他一聲大喊:“這茶……!!”我微微揚起一側嘴角,與正座的皇帝相視一笑。
我即刻轉身,見常安狠狠將殘缺的椅子向后拉去,滾燙的茶水盡數灑在了鰲拜的胸前,他隨之發出一聲慘叫,茶盅也隨之摔碎在地上,發出刺耳之聲。
倏忽間,內殿中等候的那些小孩兒早沖了出來,趁鰲拜摔倒失去重心之際,全部壓在鰲拜身上,讓其動彈不得。
此時此刻,我才終于明白,皇帝在奉先殿訓練的這些小孩兒究竟是何目的。此情此景,皇帝也曾讓我親身試過,我腕上的燙傷便是證據,原來皇帝處心積慮這么久,一直在利用我。
鰲拜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武將,怒吼間竟掙脫了那些小孩兒的束縛,我見狀一驚,不禁低低地發出一聲驚叫?;实蹍s穩穩握住我的手腕,“別慌。”我徐徐低下頭去望著他,他的聲音,竟真的讓我感到一絲心安。
“常安,該你了!”皇帝忽然一聲大吼。
常安聞聲,拱手示意,剎那間已躍起,穩穩出拳打中鰲拜的胸膛,而后,常安腳下一陣旋風,已將鰲拜打倒在地。常安得意間,正要收手作罷,卻忽然被鰲拜抓住肩頭,背上狠狠受了一掌。
我扔下茶盤,恨不能立即沖上前去救下常安,他是我的家弟啊,我怎能忍心!
皇帝卻再一次拉住我,“你不能過去!”我眼中的淚亦如蒸騰而上的水汽一般溢出眼眶,滴滴落在地上。
皇帝只是再次拍了拍手,那些孩子再一次蜂擁而上,緊緊簇擁住了鰲拜,讓他動彈不得,再無法出招。常安受了鰲拜一掌,早已是怒氣滿膛,此時他再次高高躍起,狠狠向鰲拜踹去,鰲拜仰頭而嘯,一抹鮮紅噴涌而出。
那抹鮮紅正如方才被狂風卷起的沙塵,縱使他再不可一世,終究也不可能觸碰到至高無上的太陽。屬于沙塵的結局,只能是消逝在長空之中,幻化為煙,從此再無他存在過的痕跡。
皇帝終于端然起身,走向已經沒有反抗能力的鰲拜,凌駕于他的頭上,聲音大有得勝者的冷厲與決絕,“鰲拜,若不除你,難以平朕心頭之憤!你幾次三番凌駕于朕的頭上,在朝上操握權柄,結黨營私!大有謀逆之心。如今你更是對我大清列祖列宗不敬!朕若不除你,便枉做大清天子,枉對天下一方百姓!”
我遙遙站在遠端,望著皇帝的手下敗將再無反抗之力。如此老臣,皇帝從未否認過他曾經的忠心,只是如今皇帝年紀尚輕,鰲拜便敢不把天子放在眼中,在朝上結黨營私,操握權柄,甚至干預朝政。
他終究還是自己毀了自己本該安逸的晚年,只因為他對權力與私欲的永不滿足。
“這便是紫禁城的江湖啊……阿瑪也曾提起過,鰲拜若不除,必是大清后患……事到如今,阿瑪的心愿已了結,君默的情,也已還清。”
我繞到旁側,緩緩步出大殿,錯身出殿之時,平親王常寧已領了一隊八旗鐵騎入殿,“皇兄!如此罪臣,皇兄何苦還費何口舌!”
我仰頭邁出殿去,只見院中繁花織錦,在陽光下艷麗如舊,我身上的宮裝微微飄起,我撫了撫身上的旗裝,立在院中背對殿中廝殺種種。
沙塵早已在風中消逝得了無痕跡,再不復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