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著君默走進奉先殿,殿內凄凄冷冷,只有一爐香火燃著,冒出幾縷青煙,將殿內掛著的先祖畫像籠罩其后。
“姑娘請坐?!本?,彎腰頷首指向一把云紋裝飾的紅木扶手椅,椅后兩個小孩子緊緊靠著椅背。我含笑點頭,緩步走到椅前坐下。
此時另有兩個小孩子上前捧了茶,君默坐于前方正座,自己也接過一杯茶,先喝下一口才道:“姑娘請便?!?
我伸手接下下茶盤上的茶盅,茶盅內盛著剛剛燒開的沸水,連杯底都是滾燙的,我不得已松了手,杯子打在地上摔個粉碎,沸水濺在身上一陣鉆心疼痛。
我正慌亂著要去擦凈身上的茶水,身后兩個小孩子卻突然松了手,椅子隨著一歪,我毫無防備,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兩個小孩子跑上前來趁機將我雙手扭向背后,緊緊鉗住。我身上的燙傷還在劇烈作痛著,胳膊就又劇烈地一疼。
“行了!誰叫你們真動手了!”君默狠狠砸下手里的茶盅,兩個小孩傾時就嚇得跪倒在了我身旁。
我癱在地上久久沒回過神來,只一個人怔怔地揉著自己的胳膊,直到君默小跑著過來伸手攙扶起我,“姑娘沒事吧?”
我狠狠瞪他一眼,將頭扭向一邊不肯再看他,一把推開他的手,喊道:“我給你出主意幫你!你居然害我!”
君默跑至我面前,一把攙起我扶到正座上坐下,解釋道:“姑娘見諒,這一切本是我自作主張,得罪姑娘了。”
我只是看著自己的右腕,上面一塊紅紅的燙傷,又疼又癢,卻又不敢用手去碰,堵氣朝君默喊道:“我讓你請你的對手坐在這把少一條腿兒的椅子上,誰叫你用那么燙的茶盅燙人了?!”
“姑娘說要我請鰲拜坐在這把殘椅上,我心中才生了這個主意,姑娘既說愿意親自試一試計劃,我才讓他們端了燙茶的,沒想到姑娘一點準備也沒有?!?
君默解釋著,而我正在氣頭,偏不肯看著他的臉。
君默彎下腰來,伸手卷起我的袖子,看了看腕上的燙傷,不由得眉間一蹙,朝兩個跪在地上的小孩子大吼道:“快去取金瘡藥來!”
我見他握著我的手腕遲遲不放手,臉上一熱,另一只手推開他的手,急忙站起來頷首道:“公子不必擔心我。”
“你倒是有趣,”君默上前一步,低下頭仍抓起我燙傷的胳膊,“方才還對我不理不睬,現在卻又這么客氣?!?
我甩開他的手退后一步,道:“我的傷不礙事,若能幫到公子,奴婢傷得就不算冤枉?!?
兩個小孩子取了藥來,君默接過道:“姑娘,作為賠罪,我替你上藥?!?
我怔怔,看著他握著藥瓶,眼神飽含歉意卻又期待著,我怔了半晌,猶猶豫豫著,最終居然鬼使神差地將手臂伸出。
他不語,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將藥敷在傷口上,再用紗布裹好。
我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默默地點了點頭,道:“謝謝?!?
他將金瘡藥塞到我手里,隨后信步向殿外走著,道:“天也不早了?!?
我蹙著眉望了望他,妥帖地手下金瘡藥以后,才疾步跟上他,道:“公子若是累了就回去吧,我也回北三所去了。”
他只是停在大殿門口笑了笑,隨即側頭望望我,“你不餓么?”
我窘迫地一笑,“其實…還真是有一點?!?
他勾勾手,頭也不回地道,“隨我來?!?
我們兩人竟一路到了堆秀山,跟著他一路上了堆秀山,坐在御景亭里。天色漸漸暗了,青墨色為天空著了一身新裝,御花園里空無一人,我心下不安,道:“公子,我們還是回去吧?這里不是奴才該來的地方?!?
君默仍然用那云淡風輕地笑帶過,道:“萬歲爺許了的?!?
聽他如此如此說,再想他是皇帝伴讀,我才慢慢放下心來,與他對坐,竟不禁問道:“君默,你入宮多久了?”他轉頭望著我,眼神流轉片刻,道:“打小兒就進宮了,自己也記不清了年頭了?!?
我心中暗傷,像他這樣,就算是被那堵宮墻禁錮一生的人了吧?我不希望自己的將來會和他一樣。
我說道:“君默,我本想等我出宮以后再謝你的救命之恩了?!毕氲绞撬o了我理由離開北三所,也是因為他,才使啟青不敢傷害到我和欣兒,心中不由得感激他的恩情。
君默道:“你既然叫我名字,我也沒理由再喚你姑娘了吧?”
我真誠地望著他,見他眼神仍舊期待,身后一片飛飛揚揚的合歡落花,我道:“我阿瑪額娘及姐妹都喚我…”
“霏兒?”我未等我說完,便接在我話后道,“我也可以這么喚你嗎?”
我點點頭,道:“我愿意交你這個朋友!”
合歡落花被風卷著落在御景亭中,正落在我面前,我蹲下去去拾它起來,裝在自己的荷包中。君默也蹲下身來與我一同拾著落花,將花兒裝進我的荷包。
他問道:“你喜歡合歡?”
我點頭,道:“我阿瑪也喜歡,我家中院落里就種合歡?!?
君默將最后一朵絨花兒放在我的手心,緩緩站起身道:“怪不得完顏明若身上總是帶著合歡繡圖的荷包,你為你阿瑪做的嗎?”
“我在家時會給阿瑪做些針線活兒,我額娘也會替阿瑪縫荷包的?!蔽逸笭栆恍Φ?,收好了落花兒后也緩緩起身坐回原處。
方才那兩個小孩子突然跑上山來,對君默道:“主子,晚膳到了?!?
君默道:“送到下面閣里吧?!毙『⒆雍鼐従復讼铝?,我也起身欲要下山去,“時辰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
君默緊追上一步,道:“不和我一起用膳嗎?不然我怎么感謝你?你還受了傷?!?
我回頭看看他,又看看漸晚的天色,心想:“若是此時回去不知啟青又會生出什么事來,不如等她睡下了再回去!”便對君默說道:“算你欠我的人情兒了!”
我隨著君默下了山,見山下掩映著一處漢白玉石臺上的亭閣,幾次來御花園卻都沒發現它的存在,一時見了不由得望著它怔怔發呆,心里警覺地似曾相識,口中不自覺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君默聽了,走至我身旁,問道:“每當我一人心神不寧時就喜歡站在這里看著這兒發呆,那日就是站在這里,聽到山上一陣簫聲悅耳?!?
我斂回心神,望向君默,此時月亮已經無聲無息地升了起來,合歡花影下,他一個人顯得遙遠不可觸及又孤傲獨立,唯剩下那溫熱著的眼神。
我說道:“這兒倒讓我覺得平心靜氣的,或許和那片合歡花有關。”
往日里我最喜歡收藏合歡花的落花,因為我每每聞到合歡的氣息都會放松下來,無論遇到什么煩心事。
兩個小孩兒拎了食盒進到那亭閣里,君默忙示意我進到了亭閣內,小孩子掀開了食盒的蓋子,取出里面的菜品放在桌上,拎著空的食盒退了出去。
君默先邀我坐下,才說道:“霏兒,不必客氣?!蔽铱粗郎系牟耸剑@已經是我進宮幾日來最好的晚膳了,但想到欣兒一定還在北三所受苦受累,便沒食欲去享用。
君默見我遲遲不動筷,便問道:“怎么?不合口味?”
我急忙搖搖頭,道:“不,很好!只是我想到兩位姐姐一個在北三所受苦,一個趴在慈寧宮還不能下床,就不忍心自己一人獨享。”
君默聽我說到此處,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玉箸,道:“你會做芙蓉糕么?若是可以,我倒是可以求求皇上,允許你去慈寧宮給你姐姐送些點心。”
“如此小事,怎能驚動圣上?”我急忙道,心中一絲不安。
他笑道:“你不必太緊張了!當今圣上與你我年齡相仿,更缺說話兒的人,我說的,他倒是愿意聽上兩句,你不用將他想的太過苛刻了。”
聽他如此說,我才應下道:“芙蓉糕會做是會做,只是沒有地方做???”
君默說道:“近日我在奉先殿訓練那些小孩子,奉先殿便開了小廚房,你可以去那里,明日一早就可以去,不用再和首領的女官說?!?
“好!”我欣喜地應下。
“不過,我到底該怎么感謝他呢?”我心內暗自思忖著,“他對我處處關心,還親自為我上藥,究竟是為了什么?因為我能幫他訓練那些小孩子?不對呀,我對這些一竅不通!難道為了我能幫他出主意?所以才…”
我忽想起他今日晌午說過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完顏氏是愛新覺羅氏的祖先,完顏氏的話可以預示著大清朝的將來…”
我猛地清醒過來,使勁搖了搖了頭,“難道為了利用我?!難怪他急著想聽我說小孩子們能不能打敗鰲拜!當我說不能的時候,他就像真的失敗了一樣沮喪…那他到底是誰?”
可是當我再次望向他時,他只一人靜默著,靜靜地用著盤中的食物,仿佛世事都與他無關。合歡的花影在月光的照耀下映在亭閣薄薄的窗上,遠遠看去,像是在窗上繪了合歡的花樣子。
我想到我受傷以后,他眼含擔憂地卷起我袖口去看傷口的情景,心中的疑團似乎又消減了一些。
“罷了!既然選擇相信這個人,就繼續相信吧!雖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有一種直覺,我可以相信他?!蔽叶ǘǖ乜粗?,卻還是不自覺地開口問道:“君默,你到底是誰?”
君默忽地放下手中的玉箸,眼神流離,道:“你為何始終不肯相信我呢?這已是你第三次這么問我了。”
我忙搖頭,解釋道:“不,君默你不要誤會,我只覺得你不像是皇帝伴讀那么簡單?!?
他笑問道:“那你覺得我是誰?”
我不假思索,只是脫口便道:“像常寧一樣的,是個王爺,或是個貝勒?”
君默臉上忽然閃過一絲不快,他冷冷問道:“你叫他常寧?你們認識?”
我想剛才不留意說了五爺名諱,自覺失言,匆忙解釋道:“我…我們不認識,只是耳聞過他而已?!?
君默見我緊張的樣子,不由得笑起來,安慰道:“好了,無論你們認不認識,還是先吃飯要緊??!你還沒怎么用膳呢,你明天就給你姐姐送點心去了,放心了吧?快吃些吧!”
話畢,他仍舊拾起玉箸,夾起食物放至我盤中,道:“快吃吧,別擔心了。”
見他如此,我心中的疑團漸漸消散了,我何苦不肯相信任何人呢?便拾起桌上的玉箸,夾起菜品細細嚼了起來。
心想道:“他是我入宮后見到的最真誠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幫我,幫我脫離北三所,幫我給子靜姐姐送點心,還處處照顧留心。
我們也算有緣,他在夜里聽到我在山上吹簫。只不過如今,他還不知道那晚上他聽到的令他魂牽夢縈的簫聲就是我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