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裕親王大婚越來越近,王府上也迎來了各族的王公貴族登門拜賀,拜賀之人借恭賀之名,行阿諛裕親王之實,所以每當有人上門拜訪,我都不願出門走動。
我每日所思之事,不過是何時能夠再見到玄燁,想來他氣消了,也會聽我向他解釋。
距裕親王大婚還有一日,王府上下已充滿了喜慶的氛圍。
王府前後共四進院落皆懸掛硃紅色綵綢,飛檐捲翹處皆點綴大紅燈籠,燈籠垂下的亮黃色流蘇在空中隨風起舞,似在歌頌王府中一派大喜的歌舞昇平。
裕親王爲側福晉準備的霓心殿已進入最後的打理佈置,王府後院的丫鬟嬤嬤共四十餘人在霓心殿內外坐著最後的清理。
因霓心殿與我住的同心殿同在後院,所以不免時常路過。
是日我同純風及佩月在散步時,見霓心殿外一派好不熱鬧的景象,故略停下腳步,我望著冬日暖陽下的霓心殿漸漸一笑,想著子靜到底嫁給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亦爲她欣慰。
就算她今日誤入歧途與皇后榮妃及和貴人結爲一黨,我對她終究是沒有恨的,因爲我明白她的身不由己,更明白,在宮中誰人不爲己而活?
我倚在後院中的曲橋上仰望院中一片飛舞的合歡,忽然聽到身後霓心殿處傳來議論聲,
“你說咱們這位側福晉是什麼人???我聽說她只是太皇太后身邊的一個宮女,不過仗著他父親是完顏府的管家,才和純貴妃走得那麼近的,誰知道她爲了自己的榮寵,反過來反咬純貴妃一口!”
這議論聲瞬時引走了我的注意,我見那說話的嬤嬤是後院中較爲德高望重的一位,衆人稱她爲方姑姑,我也一直對她十分敬重,誰知新福晉尚未過門,她私下已有了這樣的議論。
“就是,一個宮女而已,與我們有什麼區別?她憑什麼嫁給咱們王爺?咱們王爺可是當今聖上的長兄,先帝長子!皇上親封親王!”
說出此話的是一個較爲年輕的丫鬟,她眉目生得還算周正,我看她還算眼熟。
她的教導嬤嬤回頭望了她一眼,罵道,“別在私下裡說這樣的閒話,你知不知道側福晉的父親現在就住在府中?聽見咱們說的話可怎麼好!”
那位方姑姑不懈地一哼,停下手中的活,對那位教導嬤嬤道,“側福晉的父親?我看不過是個管家而已,要是沒有完顏府,那個顧文孝又算什麼?!”
純風扯了扯我的衣袖,她同樣聽到了她們說的話,我想純風是不願我去多管,也不願過多入心。我尚未說話,已聽到那些人又議論到另一件事,
“現在好了,王府裡住了位格格,雖說是格格,但是誰不知道她的身份?誰又不知道咱們王爺對她的心意?瞧瞧這片合歡花就知道了,這下側福晉入府,她們二人如何相處也是難??!”
“前幾日皇上駕臨王府,和純貴妃又是不歡而散,我看她是沒法回宮去了,不過我看咱們王爺是不會嫌棄她的,只是不知道皇上還會怎麼怪罪!她可真是咱們王爺的禍星!”
我極爲平靜地聽著他們的議論,我撫了撫純風牽絆的手,緩緩走上前去,當我走到他們身後時衆人才發覺我的到來。
幾個議論最歡的丫鬟嬤嬤見到身後的我,大爲驚慌失色地扔下手裡的銅盆,瞬時跪倒在地磕頭道,“奴婢見過完顏格格!格格恕罪,奴婢們該死,不該在私下裡議論……”
我極爲平淡地輕聲一笑,緩緩擡了擡眼,不去看跪在地上的一衆丫鬟嬤嬤,我緩緩開口道,“哪裡是你們該死,分明是我該死?!?
我此話一出將那些丫鬟嬤嬤們驚得更甚,方姑姑領頭拼了命地爲我磕頭,只道,“奴婢們不敢奴婢們不敢!還請格格海涵,不要告訴王爺……”
“裕親王哪有那麼多的閒時聽你們的閒話,就算你們去說,我也不會對他說半個字的?!蔽易叩椒焦霉玫拿媲?,只是靜靜著站著,我並未低頭也未含腰,只是捻了捻自己的護甲,對她笑道,“姑姑起來吧?!?
方姑姑連連點著頭,帶著身後一衆丫鬟們慢慢站起身來,我高聲對她們衆人道,
“你們也知道,裕親王新福晉曾是宮中的女官,可是以她女官的身份,她可以獲得太皇太后的信任,可以走到皇后的身邊,可以做事縝密而細膩,可以在宮中步步爲營,如今嫁入王府,她自有她的過人之處,爾等萬勿以出身論她高低,若是明智之人,閉起流言之口,盡心盡力服侍她,纔是明智之舉?!?
衆人一片寂靜,或是沒有想到我會替子靜說話,更沒想到我會不計較她們對我的出口不敬,半晌後方姑姑才斟酌著對我道,“是…奴婢等一切都聽格格的…”
我淡淡點了點頭,只覺周身一陣倦意,這些事情我不願再去過心,卻又不得不一次次身處其中。
我曾想做一與世無爭之人,可是到最後終究不可能,除非我真的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愛之人與家人就此離散訣別。
我回眸間卻撞上身後的一人,那人全身穿著黑衣,身後一襲長髮如綢緞般披散在身後,髮梢上只簡單地點綴了幾支步搖作飾。
我一時沒能將她認出,只等自己站穩後,才發覺那人竟是子靜。
我猛地一怔,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日她如此打扮冒然入府,究竟所爲何事?
“妹妹。”她淡淡開口喚我,我一時恍惚,竟以爲自己回到了入宮前的時光,我與欣兒及子靜三人尚在府中結伴長大的歲月,她一聲妹妹讓我頓時溼了眼眸。
我望著她怔了良久,直到不知不覺間淚水沿著臉頰落下面來,我才斂回神來,擦了擦嘴邊的淚,淡然道,“是姐姐來了。”
我身後的丫鬟嬤嬤們皆是不知所措,她們根本不認識子靜,更何況此時子靜周身著黑色的衣物,更用黑紗掩著面,我端然從人中走出,拉子靜進同心殿,問她道,“明日便是大婚,姐姐怎麼今日來了?”
我話還未問完,子靜已應聲跪倒,扯住我的衣襬哭道,“妹妹,我顧子靜今生無以爲報,多謝妹妹救了我父親…”
我不知所以,只將子靜扶起,道,“姐姐說什麼?你父親現在住在王府上,一直很好?!?
子靜仍舊不肯起身,她哭得更傷心,淚水滴滴打溼了她面前的黑紗,她悔不當初地對我道,“我以爲妹妹恨極了我,誰知妹妹還會救我父親…我聽聞妹妹出宮後徑直回了完顏府,遇到索額圖派去劫持我父親的蒙面人,是妹妹保護下了我父親,若不是妹妹,想必我父親早已…”
我想起那日大雪之夜,我回到完顏府遇到赫舍裡府上派去的殺手,我狠狠推開顧文孝,才讓他躲過一劫,不然他或早已死在對方的刀光劍影之下了。
“姐姐誣陷我的事情,我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但是我不會恨姐姐,因爲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宮中謀生的不易?!蔽艺局绷松碜樱也辉偃タ垂蛟诘厣系淖屿o,而是眺望窗外一片融融的暖陽。
“我救顧先生,僅因爲他是完顏府忠心耿耿的管家,並不是因爲姐姐的緣故,也絕非我對姐姐的恩惠,姐姐大可不必謝我?!?
“妹妹!”子靜跪著向我挪了兩步,仰起頭來望著我,我垂首望向她已有些陌生的面頰,陽光順著硃紅色鏤空的窗沿縫隙投射在她面上,更讓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妹妹!皇后黨人沒能劫持住我父親威脅我,她此時已十分氣惱,她逼迫我入府後…逼迫我…入府後擇機會殺了妹妹…!”
子靜說到此處,驚恐萬分地抓住我的衣襬,“我沒想過會這樣的,我只想嫁給裕親王,我從未想過會傷害到我父親,也沒想過要傷害妹妹你的性命啊…”
我冷笑一聲,漸漸俯下身去,對子靜低聲道,
“姐姐,你以爲你誣陷我,致使我被貶出宮,就不會傷我性命麼?姐姐難道忘了?裕親王被冤入獄時,你來求我救他,那時我正被皇上誤解,爲了姐姐之請,再難再險,我可有說過一個不字?!我不求姐姐報答,只求姐姐不要忘恩負義!可惜我還是看錯了你?!?
子靜愧疚不已地跪在地上哭泣,我蹲下身去,遞給她我自己的巾絹,她只擦了擦眼角的淚,忽然握住我的手腕,道,“他們威脅我,如果不殺了你就要說出我做的那些事,到那時不僅我,就連裕親王也會受到牽連…妹妹你經歷過那麼多的大風大浪,你一定有辦法救我…”
我心頭冰冷地一痛,那些風浪又何嘗是我願意去經歷的?
我已倦得很,若非家人尚在危難之中,我著實不知該以何力支撐自己走下去,我猛然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瞬間的欣慰過後又是漫無盡頭的失落。
“姐姐請寬心,待姐姐大婚之日後,我會離開王府,不留在府中讓姐姐爲難,只要我離開,皇后也無從逼迫你下手,姐姐只需安心留在王府中,做你的福晉足矣?!?
我扶起子靜,讓她坐在我對側的桌邊,我低聲對她道,“姐姐今日回去吧,不然被王爺及下人們發覺就不好了?!?
子靜擦淨了面紗,復又戴在耳後,緩緩起身準備離開,我搭住她的肩頭,推她走出暖閣,她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道,“妹妹,若作報答,來日我願爲你作證,我再也不願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我再沒有說話,只是推遠了子靜,輕掩了門扉,純風問我爲何不答話,我只是倦怠地退靠在榻邊,低聲道,“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她還有什麼理由繼續在歧途上走下去?”
當夜平靜無話,純風純一純雨姐妹三人及佩月整理好了暖閣,正服侍額娘睡下,我忽聽殿外有人求見道,“完顏格格,府上來了位重要的客人,裕親王想請您過去一敘?!?
我安撫額娘睡下後,只帶著純風一人前往靜心殿,夜靜得出奇,時光彷彿靜止,若不是在風中飄搖的燈籠,我難以分清眼前的景象是靜是動。
靜謐的王府在如水傾瀉的月光下顯得更加靜默,明日雖是這座王府主人的大婚之日,只是我很難看出他的欣喜。
我輕聲叩響裕親王靜心殿的大門,只見寧宇同宇述出來開門迎我,我含笑對他們二人微微而笑,擡首對在內殿的裕親王道,“王兄,天色已晚,是何貴客登門拜訪?”
寧宇迎我走入靜心殿內閣,我鼻前縈繞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檀香氣息,我忽然想起玄燁最喜在閣中燃檀香,一時思緒被抽離,忽聽裕親王的聲音傳來,“妹妹,你看這是誰!”
我猛然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竟是納蘭漣笙。
“漣笙?!”我還未反應過來,漣笙已示意不要作聲,我見漣笙極爲憔悴,臉色蠟黃,不禁關切地問他道,“漣笙哥哥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憔悴?”
漣笙無聲地搖了搖頭,似有難言之隱,他斟酌了良久只道,“妹妹不必擔心我,完顏伯父如今入獄,我阿瑪在朝上爲伯父求情開解了幾句,便被皇上下令不必再去上朝,閉門思過一月後再回朝堂。所以我也只能在夜間纔敢出門拜訪……”
我心痛地望著漣笙,難道玄燁真的要將所有與我有關聯的人都趕盡殺絕麼?難道要我再無翻身之力他才滿足嗎?!
漣笙看出我的難過,顧不得許多,舉起手來用衣袖擦淨我眼底的淚意,他心疼道,“妹妹不要難過,爲不值得的人終究是不值得的?!?
“不,你們都不明白,他不是不值得的人!”我的堅決令所有人都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漣笙只是轉頭嘆了嘆氣,轉而對我笑道,“霏兒,所幸冬蕊已知錯了,她之前瞞著納蘭府上所有人與皇后黨人勾結,誣陷你與我有私情,她說她願爲你證明清白!”
我含笑點了點頭,背對於漣笙,我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眼底極爲酸澀,任何事都不能將我擊垮,唯有他的絕情。
“王兄…”我並未理會漣笙,因爲冬蕊對我陷害是與否都已無關痛癢了,若玄燁一直不肯信我,就算所有人肯替我作證又有何用?
“我在?!彼p聲應道。
“他好麼?”我輕聲問道,古人總說以明月寄相思,如今我明白了其中的奧義,此時的我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想到的唯一一個人便是他。
裕親王走近我一步,將手搭在我肩上,他微微用力,只道一句,“他很好,只是你…”
次日便是裕親王大婚的日子,王府內一派歌舞昇平的祥和之態,我晨起梳妝時窗外尚是一片漆黑,我命純一純雨及佩月去幫著後院中的丫鬟們收拾了子靜即將入住的霓心殿,直到天色漸亮,她們幾人纔回到同心殿覆命。
欣兒很早也來到裕親王府幫忙,平親王更是最早來到王府爲自己的兄長恭賀新婚之喜,而我心心念唸的只是今日可以見到的那人。
我反覆想著與他見面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我想著該如何向他開口,又想著該如何對他解釋,我腹中的是我們二人的孩子。
我坐在王府中堂垂花門外的一座連廊湖心亭中,我取出腰間的合心玉仔細摩挲,每當觸摸到合心玉的溫度,就會格外地思念他。
我有時問自己,究竟在思念他什麼?最後卻連自己也不能說清,也許與他有關的一切都令我思念。
我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麼了,只因要見到他就變得如此敏感脆弱,變得緊張而又無措。
欣兒見我一人坐在中堂內愣愣出神,便前來領我去到前堂靜心殿前,她只對我道,“妹妹,今日是開心的日子,莫要想不開心的事?!?
前堂內寧宇正爲王府中上下共百餘人訓話,所說內容無非是日後要尊敬側福晉,要對側福晉言聽計從。
我所在意的並非這些冠冕堂皇之言,我所在意的是寧宇最後所說的一句話,“今日王府將迎各府王公貴胄,萬歲爺更會親臨王府,李德全公公特意傳話出來,皇上出宮時不喜旁人稱其爲皇,故各位應牢記,以‘三爺’代稱皇帝…”
我心下疑惑,爲何玄燁要這樣做?來王府恭賀裕親王大婚,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他爲何要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
正當我疑惑之時,裕親王及平親王站在我與欣兒身後,爲我們二人解釋道,“其實今日皇上出宮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親自察看天地會總舵在京城所在的位置,爲掩飾身份,纔出此計策?!?
玄燁要親自出宮查天地會的事情了嗎?這樣說來,距離我阿瑪洗清冤屈就更近了一步。
其實如今我手裡已有了足夠的證據,有了印雲、子靜、佩月及冬蕊肯爲我作證,我手裡又有“赫舍里氏”的腰牌證明索額圖欲殺人滅口,此時證明我與家人的清白並非難事,只是我必須有玄燁的信任,這一切纔有可能實現。
欣兒很快發現我的心思並不在王府及今日的婚禮,她爲逗我開心,便對我笑道,“妹妹今日是怎麼了?難道要見到夫君了,就這樣沉不住氣了?都是要做額孃的人呢!”
我明白欣兒的苦心,她希望我開心,只是她說的話卻令我在此時更加難過,“是啊,要做額孃的人了,可連孩子的阿瑪都不肯信我…”
我望著王府內熙熙攘攘的貴客及訪者,高朋滿座,又望著王府門口的連廊處已堆滿了各府上送來的賀禮,卻忽然感覺到空前無比的孤獨,每個人都有自己應做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迎的客人,唯獨我在此時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我一個人默默走到府門口,見陳廣庭府上的拜賀者正在門口處寫下陳府的名字,他將手中貴重的賀禮交給宇述,宇述轉身交給身後的夥計,一層層傳下去將賀禮收下入賬。
我獨自一人跨出王府的大門,門外的車水馬龍瞬時令我清醒了許多,悶在王府中已有多久我已然記不清楚,只記得上一次站在王府門口時,他站在我身邊對我說,“誰說我不進府?我陪你一起……”
我彷彿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猛然回頭去看,身後卻是空空如也。失望感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只是我很快安慰自己,“他今日總會來的,我們還會像從前一樣…”
我正一個人默默站在府門口出神,忽然聽到陳情冒冒失失的聲音,“格格!您快走吧!今日先去完顏府避避!今日千萬不要留在裕親王府?。 ?
我轉頭髮現他又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我不禁蹙了蹙眉,問道,“陳情?你怎麼又是這副樣子?你胡說什麼呢?”
陳情焦急地將我推遠,我險些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幸好扶住了王府門口的石柱,才免於摔倒,我氣憤地對陳情喊道,“你做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格格!這回我真的是認真的!我知道您在等誰…您別等了!見了他還是傷心!不如不見罷!也能躲過一劫!”陳情危言聳聽地對我吼道,我向來不信迷信之術,對於陳情,我亦是最反感他說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
我還沒有說些什麼,陳情已忽然跑遠,他似乎十分驚慌,跑遠前回首對我吼道,“格格!您若是不信,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我不願見到她!格格珍重吧!”
“陳情!”我正要叫住已經漸漸跑遠的陳情,想要問個清楚,面前忽然緩緩駛來一輛明黃色的闊氣馬車,這輛馬車頂部綴有明黃絲線編制而成的流蘇共十六緞,透出一派天家貴氣的氣勢。
馬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心頭瞬時一熱,是玄燁!
我停下了腳下的步子,立在王府門口怔怔望著緩緩停下的馬車,駕車的內監極爲眼熟,他跳下馬車鋪好凳子後,我纔看到方纔被擋住的李德全。
李德全環視了一週,當他發現我時,他的目光有一刻的躲閃,嘴角亦是不自然地一顫,只是他很快斂回了自己的目光,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在確定周圍無人後,他才掀開馬車的簾子,躬身道,“三爺,夫人,裕親王府到了。”
我心內忽然一涼,“夫人?他在叫誰夫人?”
我仍舊怔在原地,我望著那輛明黃色熠熠生輝的馬車,一個人踏出馬車來,他用手掀起馬車的簾子,躬身走出,我望著那人的背影,忽然淚如決堤。
我想要走近前去,卻發現自己竟沒了動彈的力氣。
“完顏霏,從今後,你我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再無瓜葛。”那句話仍舊迴盪在我的耳邊,還是那樣如刀鋒般傷人,將我傷得遍體鱗傷。
玄燁,我們當真就這樣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了麼?
見到他,我正淡淡不自覺地淡淡揚了揚嘴角,想要走到他的身邊,卻發覺他下車後並未徑直離開,而是轉身扶下了另一個人。
那女人身姿綽約,眉目如畫,精心打扮後更是美若畫中之人,那女子剛剛走下車來,我已聞到一股極好聞的玉蘭花的花香。
那女子發上佩戴一支紅瑪瑙東珠金絲步搖,她只輕輕將髮髻盤起,便已是一派婉約動人的極美姿態。
我一動不動如石化一般地看著玄燁下車後轉身扶下了同坐在車中的舒妃陳裕勤,我忽然明白了陳情前來警告我的目的。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玄燁扶住舒妃後,擡首凝望,已發覺了站在遠處的我,我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有多麼狼狽,更不知此時的自己又該以何種姿態面對我日夜思念的他。
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閃動,他只是緊緊環抱著舒妃的腰間,舒妃左右打量時,同樣發現了站在遠處的我,她目光灼爍,宛如一派得勝者的姿態。
我彷彿已聽不清周遭的任何聲音,只聽到一團雜亂無章的雜音,身後的王府已前來諸多相迎之人,我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地墜落著。
他擁著舒妃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如斯平靜著走入王府。
“三爺及夫人到——”這句話確實如此清晰,夫人二字更是極爲清晰的刺入我的耳際。
我努力邁開腳下的步子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卻被一個人狠狠拉住,“你要去哪兒!你忘了,你還有身孕嗎!”
我轉頭揮拳狠狠拍打著身後的裕親王,我努力想要將他推開,“你走啊,你回去??!現在你怎麼可以不在府裡!我不用你來管我!”
他不由我分說,只將我拉入王府,又命身後的下人關了府門,皇帝已到,不會再有比他還要再尊貴的客人。
裕親王府的前院迎君閣外已排滿了百餘桌宴席,最中央有一長桌爲主宴席,客人們已按捺不住,期待著裕親王將側福晉迎娶入府。
裕親王於萬衆矚目之下,身著一身硃紅色喜服,身披硃紅綵綢,自親王府率隊騎馬離開親王府,府外裕親王所走的道路已清街,百姓只能圍在街道的外圍圍觀親王娶妻。
裕親王及身後長隊需從王府入紫禁城慈寧宮,迎接側福晉顧子靜再回到王府。
裕親王與彩轎回府時已是辰時,王府外的街道兩旁皆圍滿了圍觀的百姓,裕親王一路上都精神滿滿地拱手向兩旁百姓示意。
彩轎入府時,王府內瞬時響起鼓樂笙簫之聲,子靜身穿一身鎏金紋飾的硃紅色喜服,發後繫有兩對垂至背後的金色流珠。
裕親王搭住子靜的手,送她步步走回霓心殿。
送新娘子入殿後,裕親王纔可以回到前堂與賓客盡興慶賀,直至晚間,他與子靜纔可以享受只屬於他們二人的良宵花月夜。
裕親王回至席間時,寧宇高喊一聲,“開席——”前堂百餘桌宴席的菜餚紛紛呈上,裕親王請諸位賓客落座,我則站在遠處的曲廊上,望著前堂的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裕親王最先請皇帝及舒妃落座於中央主宴席的主位,舒妃坐於皇帝身側,與皇帝緊緊依偎。平親王同福晉同樣落座於主宴席之上,二人坐於皇帝的右側。
我見裕親王命人尋我,慌忙間想要離開,卻還是在曲廊盡頭處被被寧宇找到,寧宇領我走至裕親王身邊,我不敢去看坐在宴席最前恩愛如斯的皇帝與舒妃,只低聲對裕親王道,“王兄,讓我坐在離他們遠一些的地方吧…”
裕親王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背,引我坐於主宴席左側靠後的位置上,我身邊所坐爲雪絨,雪絨今日爲慶賀王兄新婚之喜,同樣親自出宮來參加裕親王婚宴。
方纔一直沒能與許久未見的雪絨說得上一句話,此時她才問我道,“嫂嫂,近來一切都好嗎?”
我苦澀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想要一飲而下,卻想到自己腹中還有孩子,只得放下手裡的酒杯,轉頭對雪絨極爲爽朗地一笑,“我…很好?!?
婚宴開始後,各府中人紛紛前來爲裕親王及皇帝敬酒,藉機阿諛奉承,靠近皇帝與裕親王。
我一動未動面前的各式菜餚,只是怔怔地坐在原處,雪絨不禁擔憂道,“嫂嫂你究竟怎麼了?嫂嫂可是擔心常安?常安他雖在獄中,可是傷勢已全然好了,嫂嫂不必擔心他!還有伯父,一直有獄卒特殊的照顧,近來也一切都好,我時常去獄中看望他們二人…嫂嫂你究竟…”
雪絨還沒有說完,陳廣庭府上的一位公子站起身來敬酒道,“微臣恭賀裕親王新婚之喜!同樣祝三爺與長姐恩愛長久!”
我心頭猛然一痛,我一直未看玄燁,此時我向他望去,只見他淡然端起酒杯,並未擡眸望向那個陳家的公子,只是自顧自地喝下杯中的酒,道,“多謝陳卿。”
此時又一位我不知姓氏的公子站起身來,對裕親王高聲道,“裕親王殿下是當真疼愛自己的福晉,我看這滿園的合歡,竟在冬日裡起舞,當真是奇觀!不知是否是福晉鍾愛合歡?”
他的問話頓時令裕親王一窘,裕親王左顧右盼著不知該如何回答,玄燁的聲音忽然傳來,“是卿錯怪了,是朕的愛妻鍾愛合歡,王兄爲恭迎她第一次前來王府拜訪,才種下這許多合歡的?!?
我猛然間擡首望向玄燁,他的愛妻鍾愛合歡?他是在說誰?我正淚眼婆娑地凝望著坐在遠處的他,他忽然攜舒妃站起身來,高舉酒杯對在座的所有人高聲道,“今日借王兄新婚之喜,朕亦有一件喜事要告知衆人!朕之愛妻陳氏已懷有兩月的身孕!”
他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他是發自內心高興的,舒妃同樣懷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爲何他的反應與對我竟是如此天差地別?
衆人皆高舉酒杯齊聲恭賀,“恭喜三爺!恭喜夫人!”
在座的所有人皆站起身來,我同樣冷笑著緩緩站起,我終於狠下心去爲自己倒滿一杯酒,望著酒滿滿溢滿,我想這便是心死的滋味吧?
玄燁愛意濃濃地望著身邊的舒妃,我能看出他有多麼愛此時眼前的那人,因爲從前他望向我的眼神也是同樣的。
“裕勤,朕一定會保護好你,還有咱們的孩子,這是咱們的孩子…這纔是朕的孩子…”他的後兩句話說得愈發模糊,衆人不懂他後兩句的含義,也就不會過心,唯獨我明白他的含義。
既然已至此地步,還有解釋的必要麼?
我搖搖晃晃地端起手中的酒杯,與衆人一同喊道,“恭喜三爺,恭喜夫人…”而後將酒一飲而下。
宴席進行了良久,漸漸已至夜幕悄然降臨,舒妃並未喝酒卻有些醉意,她靠在皇帝胸前,依偎道,“夫君曾說答應過最愛的人,要將你們的孩子親自養育在身邊,夫君今日能告訴臣妾了麼?那人究竟是誰?”
玄燁已不勝酒力,他高聲一笑,展開手臂將舒妃攬入懷中,“裕勤,自然是你!是你…自然是你…朕要將你的這個孩子親自養在身邊!”
我猶記他與我對坐在窗下閒敘時,他哄我開心時道,“以後咱們有了孩子,朕要將他親自養在身邊!”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呼吸的心痛,我復又斟滿一杯酒仰頭喝下,我不知身邊的人都說了什麼,只記得自己一杯杯將那壺酒一人飲盡。
入夜時,當衆人皆鬨鬧著送裕親王入霓心殿時,皇帝與舒妃已在王府前院的合心殿正殿休息下,他們二人今夜將在王府休息,明日皇帝還要親自去查天地會的事情。
我緩緩起身,已有些難以站穩,我推開身後幾次三番想要攬我的純風,我用力敲了敲合心殿的大門,退後一步站在階上。
是玄燁前來親自敞了門,凜冽的寒風之中,我只穿了一件單衣,此時已有些瑟瑟發抖,只因飲了酒,纔會自己感覺不到寒冷。
他見是我,不禁一陣驚訝,他站在門內與我對望了良久,直到舒妃走出來來看,問他道,“夫君,是何人?”
舒妃見到是我同樣怔在了門內,她此時只穿了一身貼身的裹衣,玄燁見她未穿外衣站在門內,立時脫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蓋在她的身上,怒道,“你有身孕,怎麼出來也不知穿衣?!”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二人的恩愛種種,玄燁忽然率先開口問我道,“你還想要什麼?朕可以都給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朕的面前了?!?
我仰起頭去淡然一笑,只感覺嘴邊嚐到一絲苦澀,“我想要什麼?我唯一想要的,終究不再屬於我了?!?
“你究竟來說些什麼?!”他有些怒意,問我道,我淡淡地笑了一聲,一時竟不知這最後一句話該要說些什麼。
“你若是懂朕,你我亦不會走至今日的地步,你不懂,朕曾經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你?!?
他忽然的一句話令我瞬間想起太多的事情,我擡起頭對他怒吼道,“爲我?難道我弟弟生死攸關時不讓大夫去看他也是爲我?難道我我求裕親王爲常安送藥,你因此責罰裕親王也是爲我?難道…”
我緩緩擡起手來,直指向舒妃,“難道你今日帶著她來王府,讓我看到你與她的恩愛種種,也是爲我!”
“裕勤!你回去!你還有身孕!”他忽然震怒,轉頭對舒妃喊道,舒妃只福了福身,匆匆走回了暖閣。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
“你終究不懂朕,以後不要再來見朕了。”他最後只是如此淡淡地說著,他轉身欲要閉門離開,我卻在最後一刻對他吼道,“等等!”
他背對於我,卻還是停在了門內,我手上匆忙地將一直系在腰間的那枚他贈送於我的平安符解下,我緩緩呼出一口氣,極力忍住自己近乎崩潰的情緒,我緩緩上前去,彎下腰去親手將那枚平安符重新系回他的腰間。
我退了幾步,他卻仍是背對於我,我仰頭望向明月,努力微笑出來,努力令自己的眼淚不再不爭氣地落下。
“願君,一世安康。”我微笑著對他說完這最後一句話。
若真的是最後一句話,恐怕只有以此收場纔不會令我殘缺遺憾。
當夜,已回暖的京城竟忽然又下起雪來,我對他說出那句訣別後,一人走出了王府,今夜的裕親王不會再有時間來尋我。
純風一直擔憂不已地跟在我的身後,我爲支開她,只對她道,“純風,你回同心殿爲我取一件斗篷來,我在這裡等你?!?
純風安心去後,我便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我不知自己走了多遠,腹中忽然燃起一陣難忍的疼痛與灼熱,我踩著路上深厚的積雪,不知自己已走到了何處。
周遭一片漆黑,我身上一陣無力,終究不知道自己最後究竟走向了何方…
只待我醒來時,我睜眼望見一片與完顏府及裕親王府都不同風格的陳設,那陳設更爲樸素,更爲陳舊,與王府內同樣的,卻是屋中一片昏黃溫暖的光。
我漸漸清醒過來,見自己身上已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雙眸,我坐起身來,竟發覺坐在我身邊的兩個年輕人是阿蕭與阿峰。
我左右打量,這裡並不是他們之前所住的尚緣茶樓???!
“阿蕭,阿峰,怎麼是你們?!”我高聲問道。
阿蕭卻用手指抵住了雙脣,極爲緊張地小聲對我道,“阿顏姐姐,你別出聲!”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 我還有三天就要考試了啊 連續考三天... 所以最近沒有更新。親們不要見怪嗚嗚嗚...我很抱歉【戳手指】
不過等我馬上考完試 就可以愉快地碼字啦!預計一週3-4更~ 所以不要撤收哦??!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