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端坐在馬車中一動不動,聽著馬車外的鈴聲陣陣地響著。我木訥地一言不發,手中緊緊攥著的手絹也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一片。
我緩緩攤開手心,望著手心里的手絹出神,手絹上用金線繡著的“完顏霏”三個字滾燙地烙在我心間,
我心中一陣陣不適,“如果我不是完顏家的女兒,或許我也不用入宮冒這么大的風險,生在這個家里,到底是福是禍!”
當我再想起這個手絹兒是與我贈與漣笙的那個一起繡制的時候,自己更是壓抑到難以呼吸,“如若這次被留下,那我當初的愿望,就只能水中月鏡中花?!?
半柱□□夫,馬車緩緩悠悠地停下,車夫打起馬車的門簾,滿面笑意,“姑娘,到了!該下來了!”
我恍惚地收回心緒,再看窗外,只剩下一抹火紅,再抬眼望去,重疊連綿的琉璃金瓦緊接著映入眼簾。純風扶起我的手,“格格,到了,該下去了。”
我踏著馬車外的木凳走下車去,放眼望去,紫禁城午門內的長街上已經團團簇簇地站了許多身姿妖嬈,服飾華麗,出落大方的貴族女孩兒。
在眾多花枝招展的秀女當中,我一眼便可以認出納蘭欣兒,她只穿了件白邊兒淡藍色的旗裝,發髻上空空蕩蕩,只綴著一支嵌著淡綠色翡翠的木簪,再無其他的裝飾,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待下了馬車,純風便同所有秀女的丫鬟一起被帶去了保和殿中等候,只剩下秀女們聽旨等待面圣。
別了純風,我疾走兩步來到欣兒身旁,“姐姐!你在這兒呢!”
欣兒回眸見是我,欣喜地搭起我雙手,道:“妹妹,你來得好晚,我等了你好久!”
我溫潤地淺笑,望著陽光落在側顏上的欣兒,抬手撫上她的發髻,徑自說道:“看來姐姐是鐵了心的不愿意入宮了,發飾竟如此簡單,連支銀簪也沒戴,只戴了支質地平平的木簪?!?
欣兒旋即握住我的手,再用另一只手抵在我的唇上,示意道:“妹妹小點聲,常寧教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聲張,你這么說,我怕別人聽見起疑心?!?
我會意地住了口中話柄,心中已明了,“平親王常寧這幾年在前朝如魚得水,極得當今皇帝信任。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既然中意欣兒,欣兒家世又非比尋常,她必然會被皇帝親自賜婚給常寧了。”
談笑間,我同欣兒隨著領隊的嬤嬤來到了長街盡頭的一處庭院。
身處院中,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太和殿金頂。
此時我方留意周圍的秀女們,大多都是眉清目秀的大家閨秀,唯獨幾個顯得遜色一些,卻也能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所有秀女皆是唇紅齒白,一瞥一笑皆是風華絕代。
我抬頭仰望,天空湛藍得令人神清氣爽,微風吹走酷熱,帶來一絲清涼,周身被美輪美奐的紅墻與金頂包圍,身前身后都是雕欄玉徹的宮苑亭臺。
我默默自言著,“這么多的出挑兒女孩來選秀,我一定不會被留下了。”心中也漸漸寬慰起來。
欣兒聽到我在自言自語著什么,忽然從貼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塊巾絹交到我手里,道:“妹妹,這是哥哥漣笙讓我轉交給你的,他沒能來得及親自交給你,便囑托我親手交給你?!?
我猶豫著收攏手指,漸漸用力地攥著那塊巾絹。
我望望欣兒,再望望手里的巾絹,發覺欣兒眼神中凝聚著肯定,才展開那塊冰涼絲滑的巾絹,看見上面有幾個清俊飄逸的字跡:“比翼連枝當日愿,我必不負?!?
此時此刻,我本應該清空所有的雜念,只想著即將面圣。只是此時,漣笙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卻毫無征兆地闖入我的視線,如此溫熱的話語,令我一發不可收拾地被他感動。
只是我盡力地保持著鎮靜,將那塊巾絹仔細地貼身收好,對欣兒道:“姐姐,回去告訴漣笙,就說我會收好的。”
此時來了一高一矮兩個太監,高個子看著十分面熟,我細細打量了半晌,才想起是那天我去乾清宮找君默時見過的通傳太監,便疾步地直奔而去,問道:“公公可還記得我?敢問公公,君默可在?”
我此時最期盼見到的人就是君默,因為他答應我,他會鼓惑皇帝讓我落選。迫切希望見到君默的念頭在我看過漣笙的承諾以后變得更加強烈。
那太監揚起手中拂塵,笑意濃濃地望著我,“小主,奴才自然記得您,奴才李德全,是乾清宮的首領太監?!?
我愣愣地聽著他答非所問,急忙去打斷,“李公公,我只想問君默在哪?”
李德全頗有含義地一笑,弓了弓腰,朝我道:“別急,一會就見到了?!倍笳旧嫌衿龅耜@的高臺,展開手中明黃卷軸,朝向院中所有的秀女高聲宣道:“下一班面圣的秀女:納蘭欣兒,納蘭芷珠,鈕祜祿東珠,瓜爾佳和雙,完顏霏。”
我聽他提到納蘭芷珠,不禁向欣兒問道:“姐姐,你堂妹納蘭芷珠在哪里?”
欣兒面無表情,只是攜起我的手,示意隨著李德全去面圣,悄聲道:“她孤僻不愛說話,剛才一直不見蹤影?!?
我點點頭,慌忙住了口,跟在了欣兒的身后。
穿過院后的玉雕石欄,拾著臺階步步而上,李德全帶著所有秀女們列在太和殿后的中和殿前,我們五人皆頷首,靜默著不發出一絲聲響。
我心中惴惴不安,此時還沒見到君默,他到底在哪?
待我們五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中和殿門外后,李德全便進入了大殿。
留他身旁那個年幼的太監站在秀女身旁,展開卷軸,高唱一聲:“納蘭欣兒,年十七,都察院左都御史納蘭明珠之女——”
待太監話畢,欣兒拾裙跪倒在地,道:“民女參見皇上,太后。恭?;噬稀⑻笕f福金安。”
殿中傳來婦人的聲音:“嗯……模樣還算生的周正,皇帝,你意下如何?”
我本以為那太后會問及欣兒一些問題,可是她卻直接地問皇上意下如何,看來她對欣兒印象很好,我心中不禁為欣兒緊張起來,她萬萬不能被留下……
片刻后,一個清脆爽朗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從空蕩的大殿中傳來,夾雜著陣陣回聲,聽起來十分不真切,仿佛近在耳邊,又像是遠在天邊:“納蘭欣兒?皇額娘,常寧倒是多次向朕提起過這個名字?!?
“常寧……他的確年紀也不小了,還沒有納福晉,他既如此,可是中意這個女孩兒?”婦人問道。
“常寧鮮少提及女子,在朕看來,他必是對此女有情的?!蹦乔宕嗟穆曇衾^續傳至耳畔,我忽然很想抬頭望向這個人,聽過他的話,我為欣兒懸著的心才緩緩放下。
心雖未落至實處,卻已有九分定論。
“傳朕旨意,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女納蘭欣兒毓質名門,端籟柔嘉,特賜予五王爺愛新覺羅常寧為側福晉,擇吉日成婚?!被实勐暵暼缬癍h相碰,我心中歡喜,欣兒終于嫁與心上之人,感動在傾時間來得無比真切。
欣兒更是欣喜,連連叩首道:“民女謝皇上恩典,謝皇太后恩典!”
小太監記下了納蘭欣兒的名后,再次展開手中明黃卷軸,高聲道:“完顏霏,年十七,太常寺卿完顏明若之女?!?
我略顯緊張地提起自己的旗裝下擺,跪倒在地,拜道:“民女完顏霏,參見皇上、太后。恭?;噬?、太后萬福金安。”
我心中慌亂,面上一陣陣熱意,“君默會不會就在殿中呢?他會不會為我說話?”
我含著首,不能向殿中望去,此番太后未及開口,皇帝便道:“起來吧?!蔽叶巳黄鹕砗笳闷煅b下擺,仍舊頷首,皇帝繼而開口道:“完顏霏,你可在宮中見過朕?”
我淡然答道:“民女的確曾進宮做過女官,卻從未見過圣上。”
他仿佛輕笑,那笑聲……久久徘徊在耳畔,竟有一絲耳熟!
“那朕問你,你可通音律?”他話中含著淡淡的笑意,我只感覺殿中那一身明黃、天家貴氣的人目光無所不往,不禁令我面頰一陣灼熱。
“到底該怎么回答他?我自小跟從額娘學吹簫,雖不算精通音律,也算略知一二……但我不能這么回答,我要讓他的好感殆盡,才更有機會落選?!?
“回皇上,民女對音律一竅不通?!蔽遗︽傡o地答道。
殿中之人沒有應聲,只是繼續問道:“那你可讀過什么書?”
我仍記得李嬤嬤教導,她說皇帝太后更賞識從未讀過書的女子,所以我要……
正值我思慮之際,那如鳴佩環的聲音郎朗傳來:“抬起頭來回話吧!”我不得不遵,便誠惶誠恐地緩緩抬頭,漸漸抬起眼簾向殿中望去……
殿中正坐之人身著明黃龍袍,胸前五爪正龍一團,兩肩分別紋飾著一團五爪行龍,頂上之冠赤如紅玉。
當我再看向冠下之面時,腳下忽而一輕,踉踉蹌蹌得退了兩步,眼睛卻不肯離開那人的面目。剎那間,驚慌,無助,惶恐與憤怒席卷灌入心間,我不由自主地將眉心越蹙越緊,不可置信地搖著頭……
身旁秀女們無一不投來訝異的目光,而我仍舊控制不住心中的不可置信與惶恐憤怒,“那…那皇帝,竟然…竟是我一直固執相信會幫我逃過選秀的君默!”
我眼前瞬間彌漫起了霧氣,我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緊緊攥起拳頭,卻仍舊感覺憤怒無處發泄!他到底是君默還是皇帝?!我已分不清!
回想自己入宮做女官與他相遇相識相知的種種,我竟從未疑心過他就是皇帝!
我仰起頭,卻仍然感覺淚水順著面頰流淌而下。
“大膽!敢在御前失禮!”小太監喝道。
“無妨。”那欺騙了我的人仍舊朗聲道,那聲音更加不真切起來,君默……是你在說話嗎?
他嘴邊凝著笑意,毫無怒意,問道:“你為何騙朕?你的簫明明吹的那么好?!?
他此話一出,我更是引來所有秀女的嫉妒目光,欣兒更是不知所措的看著我。
“我說過,我不愿意入宮……”此時的我已被慌張沖昏了頭腦,或許認為與我說話的人還是親切無比的君默!竟不禁以我自稱。
他輕笑,還是那么動聽,只是此時聽來,卻變得刺耳,“要是朕早就下定決心讓你進宮了呢?”
“究竟怎么回事?皇帝?”太后問道,我此時才望向太后,那高高在上的女人便是這后宮的勝者,只是曲終人散后,除了滿面的皺紋,她還得到了什么呢!
“皇額娘,孩兒與完顏家的女兒是舊識?!彼鸬?。
“哦……既然是完顏家的女兒,哀家聽老祖宗的意思,皇帝你該懂吧?”太后會意地向皇帝示意。
他點頭,口中輕聲應著。李德全見狀,便一抬手中拂塵,朝向殿外高喊:“吏部尚書完顏明若之女完顏霏,賜香囊,留牌子——”
那聲音仿佛穿透大殿,穿過我耳際,穿過云霄,直沖天際……
我緊緊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淚痕滑落,我顫抖著抽噎,卻只能重重跪倒在地,謝恩道:“民女…民女,完顏霏,謝皇上、太后恩典!”
那重重的一跪后,我久久不能起身,直到太監來扶了我起身,我才顫顫巍巍地立住。
“納蘭芷珠,年十六,都察院左都御史納蘭明珠內侄女?!?
我左側的女孩兒上前一步,而我卻無暇去聽她與皇帝的對話,只是自己顫抖著獨自垂淚……
皇帝好像沒有問話,便也將她的名牌留下,原來我的命運,與我曾經可憐的女孩兒一樣!
我們五位秀女除卻欣兒被賜予平親王,其余四位皆被皇帝留下。小太監領我們去保和殿休憩片刻,待選秀結束,便可離開。
欣兒從我身后趕來,緊緊攥住我的手腕,道:“妹妹,你…與皇帝!究竟怎么會認識!”
聽到欣兒責備,我更是控制不住地哭泣起來,懊悔,甚至是恨意襲上了心頭,“姐姐!他是君默!”
君默!原來你本就是君王,只是沉默不語,向我隱瞞了一切!
見到純風時,她默默不語,早已得知了消息,她只是攙住我回到保和殿中坐下休息。我身旁幾位秀女一路上圍在我身旁議論紛紛,都對方才選秀時的情況頗有微詞。
可我,早已無心去顧及她們。
坐定在保和殿中后,純風才為我端上一杯茶,道:“格格,喝口茶定定神吧!”
我顫顫悠悠地端起茶杯,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無意間發覺所有人都在偷瞥于我,私下里議論紛紛。只是除卻一個人——她坐在身旁,放聲哭泣著,用手背擦拭著淚水,面上早已花了一片。
她便是納蘭芷珠。
她口中默默低念:“漣笙!你我從此只能情深緣淺!”
我心中忽地絞痛起來,此情此景,我與她,多么相似!我恍惚地起身,取出手絹交給納蘭芷珠。
她止住了哭泣,抬頭望于我,隨后冷笑,“你不用討好我,入宮后,我不會分你一絲一毫的恩寵!”
我輕笑,看著倔強的她,是那么的心疼,她是因為牽掛漣笙吧,才不會分一絲一毫恩寵!只是她怎么會知道我是誰,與她、與漣笙又有什么關系!
“我沒有討好你,擦擦淚吧?!蔽抑皇堑卣f道,仍舊握著手中巾絹,她才要接下我手中巾絹,卻陡然起身,搶過我手中巾絹過目良久后,欲要脫口而出的質問被生生咽回。
“各位小主,格格,可以回府了!”等到太監來宣了旨意,其余人都匆匆離去,我也命純風殿外候著后,她才質問道:“我看見漣笙用心地做這塊巾絹,怎么會在你手里?!”
我含笑,卻仍然掩不住面上的悲愴,“完顏霏,你該聽他提起過吧……”
欣兒闖入殿中,拉開我與納蘭芷珠,道:“你們不要在這里鬧了,回府要緊!”
“不!姐姐你不要管我!”納蘭芷珠硬生生推開欣兒,欣兒一個趔趄,踉蹌幾步后,腳下仍舊不穩,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純風聞聲趕忙闖入殿來扶起了欣兒離開。
納蘭芷珠目光淡然,似乎已無牽掛與期盼,充斥著的,唯剩幾分憤怒與怨恨,“我哭,因為我恨!恨那個為了家族利益讓我入宮的叔父!恨那個也想利用我籠絡叔父的皇帝!那個坐在殿中連話也不問就將我留下的男人……”
我眼底的淚在聽過她一番話后,終于控制不住,還是不爭氣地落下。
她面目憔悴,將手絹交還到我手中,諷刺地輕笑道:“不過你該比我更恨那個留下的人!他毀了你本該可以與漣笙美滿一生的生活……”
我目光木然,收好漣笙的巾絹,緩緩走出保和殿,心中已不知痛是何滋味。
殿外晴陽依舊,一絲一縷都籠罩在紫禁城的琉璃金瓦上而熠熠生輝,藍透的空中無一絲陰云,晴好無比的天空下,仿佛只剩下我的無奈與蒼涼。雕欄玉砌應猶在,然而……今是而昨非!
我腳下的花盆底鞋步步踩在白玉石階上,清脆地響著,發髻上的步搖也無助地在我耳邊丁零零地輕碰。
“我恨那個留下我的人嗎?君默,你知道嗎?多日不見,每當月色初上,我都會想起與你在一起度過的時光……只是如今,你到底是誰?你再也不是君默,而是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你不該是我的牽念!”
純風見我步出保和殿,安頓好欣兒便欲要前來扶我。
李德全卻忽然從殿外拐角處一閃而出,見了我后,頷首行禮問安:“奴才見過小主!小主萬安!”
我心中已痛到再無感覺,“公公起來吧。”
他含笑道:“奴才傳萬歲爺的話,說小主即日起就可留在宮中,不必再回家去了?!?
憤怒,仇恨頓時席卷了我的周身,我的身體因憤怒不住地顫抖著,我脫口質問道:“選中的秀女不是也可以回家去準備的嗎!”
純風扶緊我,也道:“是啊,為什么不讓我們格格回家?”
李德全仍舊笑意濃濃,“這可是萬歲爺的恩典!小主的福分!”
納蘭芷珠與欣兒遠遠站在馬車旁,望著我眼神中頓生不舍,欣兒早已梨花帶雨,納蘭芷珠眼底也泛起紅意,大概是想到日后自己的境遇吧,那個至高無上之人的話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已深知,在宮中的反抗毫無意義。
我忍痛,再不看向欣兒,含著淚跟在笑意愈來愈濃的李德全身后漸漸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