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窗外又飄起細細微微的小雨,傳來一陣陣水珠在地面上迸起的聲音,脆如銀鈴。
我推開玄窗深深吸氣,空氣中的清涼意味是那樣的香醇,帶有一絲落花的余香。過了亥時,我仍坐在暖閣窗下的茶案旁,等待玄燁的到來。
我托著面頰,昏昏沉沉間睡意席卷而來,正在半夢半醒間,忽聽純風隔著紗帷回話:“小主,已是亥時了,小主休息吧?”
我忽地從淺夢中醒來,捋一捋身上的旗裙,隔著紗簾問,“皇上休息下了?不來了么?”
純風支支吾吾,只說道,“小主,皇上最近政務纏身,想必已在乾清宮休息下了,小主還是早些睡吧!”
我深深嘆氣,關起身后的玄窗,窗外的水珠迸落的聲音仿佛立時遠了,我從身旁的茶案上取來青花瓷儲水罐,細細撫摸,頭也未回,只說道,“知道了,純風你去吧。”
我并未聽到純風離去的聲音,想來是她并不放心我,堅持要在暖閣中陪伴。我并未多言,仍背對暖閣門口,只感覺窗縫間吹進一陣陣冷風,便吩咐她道,“純風,去燃上炭盆吧,把披風取來,我再等會兒……”
我低頭怔怔出神,感覺一人將絨邊刺繡的斗篷披在我身后,又將燒得正暖的手爐塞入我懷中,我只以為是純風,便并未在意,誰知身后來人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柔聲問道,“卿在等誰,我么?”
我心中一動,欣喜間回眸,見玄燁額頭上沾染著窗外冷雨,眉間寫著疲倦,心中滑過一陣暖意,他在我面前竟未自稱“朕”,而是自稱“我”。
我環上他頸間,笑道,“皇上還是來了!臣妾以為皇上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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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等呢,我怎么會不來?我不愿傳你去乾清宮,只因那里是所有后妃都會去的地方,我只愿來鐘粹宮陪你,所以再晚,還是來了。”
他深深望我,眼中雖滿是疲憊,卻仍舊在我面前強打精神。
“嗯,”我點頭,順勢將頭埋入他懷中,片刻享受著他身上的暖意,心中的話一層一層涌上,終于抑制不住,不禁脫口道,“玄燁,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的語氣極輕極淡,卻字字真切。
他緊緊攬我入懷,笑道,“你再不動心,我都要以為你是塊石頭了。”話畢,他附在我耳邊輕笑,笑聲爽朗澄澈,仿佛沒有任何煩惱一般。
我聞言跪起,用手環住他,笑道,“我就是塊石頭!你丟也丟不掉的石頭!誰叫你當初把我這塊石頭撿來的?”我忍俊不禁間笑出聲來,他亦同我一起放聲大笑。
我忽然發覺,與他在一起,竟是那樣愉快。原來喜歡一個人不用任何人授意,自己就會不知不覺,難以自已。
過了子時,凝花閣中仍燃著蠟燭,我們二人坐在茶案前一同等待青花瓷罐中的水沸騰,他將晾干的桂花與金橘陳皮放入杯中,等待水一沸騰,就將沸水倒入杯中。
水汽蒸騰間,杯中溢出淡淡的桂花與金橘的香甜氣息,玄燁將備好的蜂蜜倒入杯中,蜂蜜如一尾金魚,在杯中游躥蔓延。
“喝吧,明日你的嗓子就能好了。”他端起茶杯遞到我手中,我癡癡地望著對坐的他,心中漫起的甜蜜就如升騰的水汽,無所不往,我笑問,“竟沒想到,皇上還會沖桂花茶!”
他疲倦地靠在臥榻間,輕笑,“額娘曾泡給我罷了,看著看著也就學會了。”
他漸漸合了眼,可見白日里政事有多么繁忙,我心中升起濃濃的心疼,伸手撫平他仍蹙著的眉頭,“皇上,以后臣妾學會了,也泡給皇上喝,如何?”
他抬手握住我的手腕,“好,我的小石頭泡給我喝……”他說話時并未睜眼,如同夢中的囈語一般,我不忍驚醒他,只是伏在他胸前,柔聲道,“就算我是塊石頭,也被你捂熱了。”
次日雨已停下,雨后的晴陽總是格外艷麗,艷陽高掛于碧透的藍天中,映得宮中的楓葉格外奪目鮮艷。
從我病后,惠兒每日都會來鐘粹宮陪我一同用早膳,今日卻未見她的身影,我只能一個人坐在桌前默默地用完了早膳。
膳已被撤去后,杜一及路海忽然慌忙失色地跑進暖閣來,見我就跪,高喊:“小主!不好…不好了!”
純一正收拾著桌上的碗筷,見他們二人驚慌失色,便問道:“你們兩個怎么了?能出什么大事兒啊,至于這樣?”
我望著素來穩重的路海也驚慌失色地跪在地上,便急忙問道,“你們別急,到底怎么了?”
路海額上盡是汗珠,他重重叩首,“小主!快去永和宮看看吧!佟妃娘娘的宮苑失火了!”
“什么?!”我驚得慌忙起身,緊緊蹙眉,想必惠兒今日沒來也是這個緣故,便急問,“佟妃傷著沒有?”
路海用袖口拭了拭額上的汗,回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是…只是,永和宮失火時,周圍只有蘇恒一個人,他身上還帶著疑似用來引火的石塊。”
“蘇恒今早就不在,他做什么去了?”純風上前一步,質問路海。
路海躊躇地低著頭,也回不上話來,最后只得由杜一回了話,“小主,今早蘇恒說,聽雨軒后的石子路缺了幾塊鵝卵石,就說去內務府領,奴才也沒攔著……誰知他就碰上永和宮失火了呢?!”
我慌亂間只能長出氣息,企圖使自己平靜下來,純一撫著我的背,“小主,咱們先去看看吧,您別著急。”
匆忙間,我只披了件藕色繡面的披風,就急急趕往了永和宮。我姍姍來遲時,已見永和宮門口層層疊疊圍了眾多妃嬪、宮人,眾人之中,我尋到惠兒,急忙問她道:“惠兒,你可清楚是怎么回事?”
惠兒暗暗搖頭,緊緊握住我的手,“姐姐,我沒敢告訴你,因為我怕姐姐會被蘇恒牽扯進來。我隱隱覺得,此事并非那么簡單,姐姐不如先回去,讓我留在這里……”
惠兒話未說完,就聽永和宮中一聲尖細的女聲傳來,“永和宮的宮人們辦事不得力,絕對不能留,都給本宮趕到辛者庫去吧,趕明兒再給佟妃換一批宮人來。”
我遠遠望見溫僖貴妃穿著一身貴妃品階的亮紅色吉祥如意紋百鳥團鳳的朝服悠悠漫步在永和宮中,她漫不經心地揮一揮手,她身邊的內監就已將佟妃身邊所有的下人遣散。
苦苦的求饒聲中,我定定望著佟妃身邊最知心知意的怡香被兩個內監拖走,其慘狀亦讓我想起當日被人陷害的子靜。
“等等!”我已脫口喊道,不顧惠兒在身后試圖攔下我,我緩步走入永和宮中,向溫僖貴妃行了禮道,“溫僖貴妃娘娘,怡香是佟妃娘娘的貼身侍女,趕走她恐怕不妥。”
溫僖貴妃斜瞥于我,冷冷一笑,那笑聲彌漫在被大火燒黑宮墻的永和宮中,帶來一絲森冷恐怖的意味,溫僖貴妃俯視于我,頗有一種凌駕于我之上的姿態,“純貴人此時不僅不知避嫌,竟還來自找麻煩?本宮沒想到,你是這樣愚蠢至極。”
她合了合手掌,兩名內監就將被綁的蘇恒帶進了院中,蘇恒疏忽跪倒在我面前,哭喊:“小主救奴才啊!奴才只是路過而已!”
“娘娘!”我定定大喊,“蘇恒是嬪妾的宮人,不如讓嬪妾來問話吧?”溫僖貴妃仍是冷笑,朱唇微啟,“方才永和宮附近只有蘇恒一人,你還有什么可問的?難不成是佟妃自己縱火?”
“貴妃娘娘,”正值我與溫僖貴妃相持不下時,永和宮殿內緩緩步出一位服飾極簡的女子,佟妃面上覆著些許灰黑,氣息仍不均勻,緩緩走出殿來,她格外鎮靜地道,“娘娘,是嬪妾的炭盆點燃了床幃,一切只是嬪妾不注意,與那小太監無關,更與純貴人無關。”
“佟妃,你眼里可還有本宮?本宮在問話,可輪得到你說話?”溫僖貴妃語氣中略蘊了一絲怒意,話鋒一轉,直指佟妃。
佟妃并不在意溫僖貴妃的刁難,她俯身拉起蘇恒,頭也未抬,道,“嬪妾自然敬重娘娘,只是娘娘也該按規矩辦事,嬪妾的宮人也不該由娘娘處置,更何況宮中還有皇后,不是么?”
惠兒上前一步,朝向溫僖貴妃道,“貴妃,佟妃娘娘自己都說了,只是炭盆點燃了床幃,您何苦還和純貴人過不去呢?嬪妾相信純貴人絕不會指使蘇恒縱火。”
溫僖貴妃狠狠打量站在一起的我們三人,她白嫩的肌膚上滲出幾點如血的殷紅,半晌才道,“本宮協理后宮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純貴人和惠貴人不知,難道連你佟妃也不知道么?誰給你的膽子來質問本宮!”
“娘娘別生氣了,氣壞身子要緊,為這種不知好歹的人不值得。”靜默中,人群中走出一個身段妖嬈的女子。
我定睛細觀,才看出是此次入宮妃嬪中位分最低的榮答應,他阿瑪是員外郎蓋山,只是個七品的小官,她沒有顯赫的家世,想來只能依附溫僖貴妃的勢力,如此一來,她傾向誰已昭然若揭了。
“是啊,娘娘身份尊貴,何苦和旁人計較呢?”跟在榮答應身后步出人群的還有景仁宮的瓜爾佳和雙,和常在。
我淡淡一笑,她們二人想要示好溫僖貴妃的用意未免也太過明顯了些,如此一來,方才溫僖貴妃難堪的境地就被化解了。此番,溫僖貴妃一定會記得這兩位宮嬪的。
“各位娘娘、小主!”宮門口傳來一聲鏗鏘有力的聲音,我望去,嘴角微一上揚,心中暗暗一動,竟是常安來了。
“不知安少有何貴干?”常安如今得勢,就算是溫僖貴妃也會給他一二分薄面,此時她語氣中了然已收斂了些跋扈之意。
“貴妃娘娘,微臣來傳皇上的話,”常安朝向我們眾人拱手,“皇上口諭,讓佟妃娘娘暫住儲秀宮,傳太醫為娘娘醫治,其余小主請各自回宮,不要在永和宮久留。”
聽過常安的話,我心中才漸漸輕松下來,不然不知溫僖貴妃會給我扣上什么樣的罪名。
人漸漸散去,我同惠兒同行離去,走至長街拐角處,常安閃身攔在我身前,他面上籠著一層愁色,開口問道,“長姐,你可無恙?”
我心中淡淡一酸,如今的自己竟需要家弟保護,曾經是我這個做姐姐的護他,如今也輪到他來護我了。我見身后榮答應緩緩跟來,便道:“我很好,有勞安少掛心。”
我向常安使一使眼色,他立時領會到我的用意,退后一步向榮答應見禮,而后高聲向我道:“純貴人請回吧,皇上派微臣來看看純貴人有無閃失,貴人既然沒事,微臣也回去復命了。”
“安少慢走。”我淡然開口。
遠望間,榮答應馬佳云妞已行遠,方才常安故意高聲說給她聽的話,就是為了告誡她,讓她不敢傷害到我。只是我猜,她一定會把常安的話學給溫僖貴妃聽。
回到鐘粹宮時,蘇恒已被遣送回來,他口口聲聲向我保證自己清白,我想此事與溫僖貴妃脫不開關系,蘇恒想來也是無辜,就命路海為他松了綁,繼續留他在鐘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