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說, 這條路稱不上路,荊棘遍地,磕磕絆絆, 實在難走。
也不知道宋玄墨是打哪兒發現了這條回去的路, 又是怎麼知道斷崖下有一潭水, 孟姑娘當然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宋四公子自然也不會多說。
身處在他這樣的位置, 祖國山河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定然會將地形瞭然於心,且不說身爲昔公四子, 沒有母族庇佑需要多少精力才能安然活著,單就孟姑娘印象中的過往來看, 宋玄墨也是招惹到了不少是非, 若沒有這點記路的本事, 死上幾百回怕也不夠。
我跟在宋玄墨身後,等他劈開荊棘, 饒是如此,也被樹枝劃傷了胳膊,可想而知,前方的這位玄色衣袍所受的傷絕不在我之下,傷上加傷, 卻未聽過他的一聲悶哼, 兩人仍舊重複著機械式的動作, 宋玄墨的手從未停歇。
此時尚是晌午, 陽光不那麼刺眼, 體力尚且充沛,便是稍微遲了一點, 也不會耽誤行程。
“四公子,不若你歇會兒吧,時間還早。”我的語氣溫柔。
雖是秋高氣爽,奈何因爲披荊斬棘實在算是個體力活,宋玄墨的額角浸溼了一綹綹發,粘連在兩頰,汗珠順著髮絲滑下,顯得有幾分狼狽之意,這當然得怪宋玄墨束髮的功夫不是很好,纔會有垂落的髮絲。
然而反觀自己,孟姑娘也好不到哪裡去,歪歪扭扭的別了根髮簪,額頭浸了一層薄薄的汗,模樣雖稱不上討喜,尚且算得上能看過去罷。
宋玄墨定然是累了,細聽下隱約可以聽見喘息聲,奈何那張嘴實在不讓人喜歡,“阿生,本公子可以理解爲你這是關心我嗎?天色尚早,不若你來繼續這砍樹的活兒。”
他倒是頓了頓,一雙眉眼挑了又挑,帶著絲絲笑意,只是本姑娘實在不喜這樣的神態,說不上來,是輕浮,似乎不是,是挑釁,也不是,討厭一樣東西往往來得莫名其妙,不需要理由。
我自是抿了抿脣角沒說話,宋玄墨見狀只得轉身繼續手中的動作,一邊割開擋道的障礙一邊道:“再堅持一段路,過了這片野樹林,前方陸陸續續便會有居住的獵戶,你若還想吃上鎮子裡的飯菜,本公子豈能不放快手腳?”
“四公子,你到底是因爲長生這樣著急,還是因爲要急著趕回都城著手另一件事?”我似笑非笑,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出聲讓他歇息,只是覺得他需要休息罷了,奈何此人一點都不領情,這纔有出言諷刺一說。
宋玄墨聽聞,手中自是再頓了頓,半晌才道:“你樂意怎樣想都好。”
這算什麼話,明眼人皆能看出宋玄墨是在趕時間,這樣拼了性命也要趕到鎮上去,除了要回都城出手調查鐵礦的事外,還能有什麼目的?
也罷,我又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阻止他呢,要知道,孟長生是宋玄商陣營裡的人,是人都會想到孟姑娘是有意阻止他,是爲了緩解孫相等人的燃眉之急,畢竟此時我們雖在一起共患難,出了這座山,兩人又是對手。
沉默,除了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見宋玄墨發出的些許聲響,因著道路崎嶇難行,時不時得駐足。
我仰望天空,山下的天空湛藍如洗,對面半山腰處掛著的不知是雲還是霧,巨大的巖石千瘡百孔,或許曾是燕子的居所,也或許潛伏著蝙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將整座山劈成了半座蘑菇,遮擋了崖下的景觀。
如不論這惱人的荊棘,這樣的景色無疑是令人震撼的美,是否曾有世外高人隱於山谷?
驀地,我忽而笑了,山之高聳,人又何其渺小,蒼茫大地間,我們終其一生在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是垂名青史、流芳百世,亦或者是碌碌無爲、卑微地活著?到了最後都不過一抔黃土,消失於清風之中,埋骨於黃土之下,比之青山長存,比之滄海不移,這樣的生命何其短暫。
可是,爲何,有人熱衷於功名利祿無法自拔,有人沉迷於權勢地位流連忘返,人生的真諦是什麼,不過是活下去,在這本就短暫的時間裡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尋一個值得交心的人,找一個志同道合的友。
可是,人往往如是,許多事情明白,卻不代表會去做,許多事情做了,卻又不明不白,我和宋玄墨終究不是聖人,終究逃不過世俗。
罷,罷了,這朝堂之爭,這奪嫡之戰,既已開始便沒有無故停下來的道理,歷史向來如此,現實也逃不過人心慾望,我能做的不過是避免親近之人捲入其中,等待不遠處那不死不休的局面。
野樹林一過,便離鎮子又近了一步,道路寬敞也平坦了不少,此時陽光正好,照在前方的溪水之上,泛著淡淡的光。
清泉石上流,清澈的泉水順著石頭流淌,匯聚在不深的小溪處,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我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露出了笑意,輕輕扭頭看向一旁的宋玄墨,他的神色也可見地輕鬆了幾分。
此時最是默契,兩人都沒有提出剛剛的不愉快,只是一道向溪邊走去。
微風吹過,帶走了額角的薄汗,一陣清爽,我掏出帕子遞給宋玄墨,示意他擦擦額頭的大汗,想來威風凜凜的宋四公子也會有這樣狼狽的一面,不覺又是一抹輕笑。
宋玄墨似乎愣了愣神,大概是沒想到孟姑娘會遞出手帕,這舉動似乎有些不符孟家女兒向來的行事風格,多有出格的嫌疑,可連那時的孟長生也是沒意識到這點的。
只見他面含春風,笑意濃濃,滿目盡是喜色,輕輕地接住了帕子,卻沒有直接將帕子沾上滿是汗漬的頰面,俯身,撩水,任甘冽的清泉打溼面頰,帶走一路走來的燥熱與風塵,洗淨臉後,便讓了位置留給我。
我就著溪水沾了沾臉頰,微微的涼意沁人心脾,果真是神清氣爽,再回過頭時,只見宋玄墨已經重整衣冠,多了幾分氣定神閒,悠悠地掏出帕子。
白色的帕面,右下角一支紅梅鮮紅,繡得栩栩如生,連帕子似乎也沾染了梅香,淡淡的,冷冷的,說不出來的雅意,那自是孟姑娘貼身的手帕,沾染了孟姑娘最喜歡的冷梅香韻。
宋玄墨輕輕地將帕子沾在兩頰,蘸去殘留的水珠,而我自是不能再使用帕子,只得任秋風吹乾薄薄的水漬。
如此,兩人仍無言語,卻是暢快了幾分。
溪邊稍作歇息,便要繼續前行,我和宋玄墨互看一眼默契地大笑起來,只見對方衣服破爛,雖說不上多麼狼狽,但一副落難客的形象倒是十足。
那還是不久前的一段經歷,我和花解語去茶館喝茶,好巧不巧碰見了宋玄墨,說書先生的話本里正巧講到風流公子路遇山匪不幸遭難,卻巧了遇見富家小姐出手搭救,一出美人救英雄的戲碼,說書先生的話本里將故事講得神乎其神,我嗤之以鼻一笑,正撞上宋玄墨投來的目光。
當時的經歷暫且不說,估計此時見了對方的模樣,頗有種置身其中的感覺,雖然我的衣裝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比之宋玄墨的絕對不知好了幾多。一時玩興起,裝作那路過的富家小姐輕聲細語道:“莫知公子可是遇上了煩心事?”
宋玄墨竟也配合,上前一揖,照著話本中的對話娓娓道來:“原本在下與家兄相約於此,奈何兄長尚未得見,不幸途遇山匪,被搶光了一應財物不說,便是連衣衫也不能蔽體,今日承蒙小姐搭救,在下感激不盡,他日若有緣相見定不負小姐相救之恩。”
“公子何必言謝,不若……”啊,尷尬之處,我忘詞了,也或者是當初覺得甚是無趣,沒再往後聽去,如若宋玄墨不甚配合,本姑娘倒可以考慮編下去,奈何他實在太配合,倒讓我一時覺得沒趣,意興闌珊,緩緩挪了挪步子,再道:“不若先去買上一身衣服,再把身上的傷口包紮了去,但願這些傷口,可不要留下什麼疤痕纔好。”
宋玄墨但笑不語,沿路繼續走著,眼看著人漸漸多起來,我心道應該是到了鎮上,夕陽的餘暉灑在路面,蒙著薄薄的金光,往來行人踩在金光上,看的不真切。
比當初的的預料能早些,此時夕陽無限好,心也跟著踏實了不少,雙腳踏在路面上的感覺,比著坑坑窪窪的泥濘小道或是山腳邊的崎嶇山路不知道好了多少,有人來人往,有歌舞昇平,有孩童嬉鬧,有小販吆喝,這樣的地方纔是更適合孟姑娘的去處。
街角的成衣鋪子安靜的立著,旁邊還有糕點鋪子擁擠著客人,整條街上酒香撲鼻,混著糕點的甜香和飯菜的味道,簡直勾人饞蟲,細想起來,孟姑娘自那一腿兔子肉和又酸又澀的野果子外,便沒有進食了,此時誘惑當前,內心蠢蠢欲動。
再一摸口袋,似乎什麼也沒有。
是了,誰會在獵場備上銀子,畢竟有錢也沒地方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