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踱入這間小院,已經是秋去冬來。殘菊已敗,枯梗挾雪,小池冰珠,山石覆霜。但重檐依舊,畫屏迎風,廊間走紗煙籠,一片柔彩之影。隕奇淺步輕移,心下卻是悅喜非常。當初下得山時,發覺她竟然不見。一時曾后悔不迭,兄長一直懷疑她的身份。怕她是凌佩而來的奸細。她一失蹤,所向成謎,他心下惴惴,便沒有回京,而是四方查找。一方面對她舞姿綽絕,清雅脫俗的音容難以忘懷。而另一方面,卻是懊悔自己將她帶來聚云嶺一帶。茫茫千山,何處得尋?所以,當他收到京里的飛信,說海棠春重現萬春樓時。忍不住心頭狂喜!原來她只是迷路而已,想她來自異鄉,流連景致。以致忘卻來路,也是有的。這般一想,心下頓寬,她往昔的美好。就更加清晰起來,素肌不污天真,曉來玉立瑤池里。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凈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簡直令他魂牽夢系起來!
因此,當他再度踏進這花石小道,借著竹影斑駁之間看那憑風小樓。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隱隱樓內,略有清越之音。九徽五弦,焦尾枯桐,捻時泛波音不絕,挑時有如鳳語清鳴,摁時余音即止,推時便是層層如水。音匯淺風旋而舞,若止若凝之間,令人迷離。
門是虛掩,見里面燈光搖曳,伴隨琴音如歌,低低訴泣。他穩了穩神,舉步拾階,推門而入。一樓廳閣,屏風依舊。畫歲寒四友,兩側鏤石盆雕。隨著音律不絕,讓盆底清流有如歌聲。聲音徐徐兜轉。竟然溢了滿室,隕奇隨音向著二樓而去。靴底踏著木梯。開始是緩上,但漸急起來,最后,便成了急促的點音。他一把揮開房間的珠墜,那聲“海棠春”還未盡吐出喉。人,卻已經完全的呆住了!
房內,端坐一個男子。黑色綴銀絲的四襟袍,滾著細軟地黑色溜絨,微立的領口,襯出他略有些蒼白的肌膚。。長發盤起,后面甩出長長發尾,無冠無帽飾。額前些許碎發,凝在眉眼。盤坐在正對面地榻上。在他面前,是一方矮桌。桌上八目蟾頭爐內焚著蘭香,而他的十指。正放在一方琴上。他十指修長,指間有力。撥捻之間。音若珠墜。而他此時,正低垂眼眸。神態專注。有如沉浸在樂聲之中一般!
“你,你是誰?”隕奇怔了半晌,忽然怒從心起。眼不由地向著四周打量,這是海棠春的臥房,怎么跑進來一個陌生的男人?早跟月娘說過,除他之外,不許再讓人接近于她。難不成,月娘貪財,又背著他收了別的恩客的重金不成?
“在下彈九寄塞垣,王爺聽了許久,似乎不解弦歌之意!”男子十指平攤于弦上,琴音頓時嘎然而止。他唇邊浮起若有似無地嘲弄:“看來,王爺并非知音!”
“哼,少廢話,既然知道本王的身份。還不快快滾開!海棠姑娘呢?”隕奇微啐了一口,忽然拔腳就向門外去:“那個老鴇子,竟然敢.......”他話音未落,忽然整個人一下子僵直住了。因為,剛剛那個端坐榻邊的男子,此時竟然已經到了他的身后。他不過是個轉身,但是對方,竟然無聲息般的貼在他的身后。他覺得頸間一寒,似有白刃抵喉一般,心下瞬間微駭。他帶的人全在外院,此時他孤身前來。而這里,沒有他的命令,根本不會有人再進來!
“你,你究竟是何人?”隕奇微聳喉間,身體僵直,心里卻急急亂索。對方絕不是要殺他,不然,以其身手。早有機會弄死他好幾次!不殺他,那就好辦的多,無論他想要什么??偰芨苄?!
“九寄塞垣,王爺聽懂了嗎?”身后地聲音淡淡,卻忽然問他這樣的問題。
“哼,不過就是......”隕奇話剛到嘴邊,突然一怔,眼瞳微微收縮了一下。九寄塞垣,他,他究竟想.......
對方輕笑:“弟弟懷思兄長,只是不過,因其志在功勛,埋骨邊關,再無相聚之時。唯有九寄歌賦,以寄哀思!王爺并不想這樣吧?”他微微從后探過頭來,眼眸微微凝睇,隕奇這一看之下,簡直覺得肝膽俱裂:“你,你......”漠原與凌佩,自十三年前開始便已經交惡,自昭平王執政以來,關系逐年更差。所以,這次上聚云嶺,也是想確認對方已經死去??t與離殤擒他之后,路過京城,隕奇曾經偷偷瞧了一眼。與傳聞不同的是,除了紫眼為真之外。昭平王并非是一個身壯碩體,虎背熊腰地虬面大漢。而是一個身形修長,容貌清俊的年輕男子。雖然當時他已經酷刑上身,卻依舊一臉淡容。平靜得,有如受到殘酷折磨地并非是他自己地身體。那副平靜近乎到漠然的態度,那無視一切地神情實在太令人難忘了,他根本不可以忘記。當時他更加覺得,此人是漠原的大患,絕對不能留下!而這個人,此時竟然出現在這里,在他的身邊?怎么可能?他明明死了,為什么會在這里?那蚌谷深不可測,就算他余息仍存,也根本沒有理由像現在這樣生龍活虎?
“你,你想怎么樣?”隕奇只覺一滴汗自后腦滲下,順著脊骨而落,濕涼得令他的心都縮成一團。
“幫你!”傾絕看著他:“幫你的兄長登上帝位,讓你們兄弟獨攬大權!你們費盡心思與凌佩相戰,不也是為了給你們的身上,添一筆軍功嗎?”傾絕微微笑著:“你們與綴錦夾擊凌佩,就算再出奇兵,以凌佩今時今日。絕非短時可破,天長久遠,你能等,你的皇帝老爹可不見得等的了。你兄長帶兵出征,宮中一旦有變,封了內廷之門。就算他有兵權在手,又能如何?到時你是京中人質,想制肘他何其容易。你們一家苦心,全付渚流水。一場仗,最后成了笑話!我凌佩駐北關,大軍數十萬。就算你有馭者在手又能如何?他們繼空全身血,也殺不了這么多人!”
隕奇瞪著他,此時卻是心亂如麻。幫他?說的好聽罷了,此時人在他手上,他要殺要剮,皆隨他喜歡。但是,他說的話也的確是有些道理!俊則當初拿他的確順利,但那是出奇至勝之法。以后有所防備,定然也沒那么便宜。凌佩此時民生富足,民心歸一,兵強馬壯。就算有綴錦相助,想攻破也非短時之功。如果此時京中有變,哥哥豈不無時回返?到時他不能出京,哥哥無法入京。多年心血,豈不是毀于一旦?但是,又怎么可能相信他?與凌佩昭平王合作,豈不背棄綴錦前盟,與敵人相通?傳了出去,受人啜罵是小,通敵賣國之罪,足以令他不得翻身!“待你坐掌朝綱,又何來通敵販國?”傾絕手風一緊:“答應不答應都無妨,我給你時間,讓你好好考慮!”他言語之間,隕奇已經兩眼一翻白。生讓他捏背過氣去!他隨意將隕奇甩上肩頭,推開窗子,這里正對后院,不過已經寧靜非常。原本的巡院小廝此時已經堆成一堆,一個個都是舌頭歪吐,眼白翻出。寧揚坐在上面,一臉閑適的閉目養神!他永遠有美化環境的功效,此時一身白衣若雪,寬袍玉帶,眉眼間神態溫柔,帶出一絲媚色。有如此時坐在高房貴榻之間,兩旁皆是明珠寶玉,溢彩流光!
傾絕一躍而下,寧揚仰頭看著他的身影倏然而落:“我還以為你要把他打成殘廢再帶出來的?!?
“走吧!今天晚上便離開京城!”傾絕掃一眼寧揚,這個混蛋,明明今天就要來行事,偏穿一身白衣服招搖。就是成心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