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了一次紅燈, 又險些和前面的車追尾，初六他們的車還沒開出寧川市，就被交警盯上, 糾纏半天, 初六心急火燎, 態(tài)度自然端正不起來, 最后還是陳文臣一旁掏心掏肺好話說盡才得以重新上路, 那也是一個多小時以后了。

“初六，你能開得穩(wěn)點么？照你這樣，再招來十個八個交警叔叔, 我們什么時候能到西穹？”陳文臣一邊關(guān)上車窗一邊說。

初六沒說話，車速不減。

“這樣你去找個榔頭來, 照我手上來一下, 把石膏砸了, 豁出這只手了，我來開？”陳文臣語氣不好, 他剛才低聲下氣求交警已經(jīng)將他的耐心全部耗盡了，天生的大少爺脾氣正在復(fù)蘇。

“你不急我急，你能等，我的安安等不了！”初六心里像是憋了一團火，忍不住要吼出來, 她不是氣陳文臣, 她是氣自己, 沒讓安安過上一天好日子反倒因為自己跟著遭罪。

“我不急？年初六你說話有點良心好不好, 你干著急有什么用？干著急安安就能回來？”陳文臣心里著急還要照顧初六的情緒, 加之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大少爺脾氣壓都壓不住, 他語調(diào)上揚：“再踩踩油門，開快點，沒事，咱兩干脆都交代在路上就干凈了！”

初六恨自己剛才耽誤了時間，知道陳文臣一句也沒有說錯，她越是著急就越壞事，只是心里實在憋得慌，又被陳文臣的語氣嚇到，車速減了下來，眼淚嘩嘩往下掉。

看見初六狠狠地用手背擦眼淚，陳文臣別開目光，看著她落淚他不是不心疼，只是此刻他太疲憊，再不想多說一句話。

出發(fā)以前，他們聯(lián)系上了蔡富貴，蔡富貴只讓初六單獨去西穹縣，言語里的威脅昭然若揭，具體地點一個字也不透露，陳文臣自然不放心初六一人前往，說什么也要跟上。他根本沒把蔡富貴放在眼里，蔡富貴擱他這兒就是廢人一個，單手也照樣把他收拾了。只是安安在蔡富貴手上，再加上一個初六，他不敢冒險，打電話讓石頭聯(lián)系西穹那邊的聯(lián)防，那邊已經(jīng)開始搜索蔡富貴。

人算不如天算，行至一半，交通廣播告知前方公路搶修，臨時設(shè)了路障，初六他們不得不倒回上一個路口繞道前行。

原本五個多小時的路，硬是走了快八個小時，臨近黃昏才到西穹縣。

后來無數(shù)個夜晚白晝，無數(shù)夢境和虛幻中，初六總會問自己，如果沒有超速耽誤那一個多小時，如果提早從另一個路口上路，又會怎么樣？

可是“如果”從來都不存在。或者它發(fā)酵在人心底最深的渴望里。

初六再聯(lián)系蔡富貴，蔡富貴只讓她直著去鎮(zhèn)子西邊的木耳山。

木耳山就在鎮(zhèn)子西頭，說是山還不如說是一個大號的土坡，上面也就稀稀拉拉幾棵樹，再就是大片的野草，臘月里全都枯盡了，上面鋪蓋著厚厚的積雪，一腳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窟窿。

蔡富貴就在木耳山上唯一的一間石屋里，這原先是用作聯(lián)防的，后來聯(lián)防搬進了鎮(zhèn)子里面的小樓房，石屋也就閑置了下來。都想這蔡富貴會藏在鎮(zhèn)子里，哪知他竟帶著安安躲到了石屋里，難怪聯(lián)防沒有找到他。

初六和陳文臣把車停在山下就小跑著上山，腳下的積雪深深淺淺，每一腳下去都像是踩在云里，沒有著落。陳文臣腿上的傷還沒有好，走平地時還沒什么大問題，這上山下坡的就頗感吃力，他咬緊牙關(guān)，一只手還托著初六的手肘拖著她往上走。初六知道他在死撐，看著他唇色都有些泛白，幾次想脫開他的手讓他減輕負擔，又都被他拽了回來。

初六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離女兒再近一點。命運弄人，九年前，她懷著安安躲過了蔡富貴，九年后，她的女兒又落在了他的手里，仿佛又回到那間昏暗的房間，塵埃的味道似乎都在鼻尖縈繞，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卻報應(yīng)在她女兒身上，這算什么？安安是否和當年的自己一樣，也在一間黑黢黢的屋子里，等待命運的降臨？她很怕黑，小小的身體害怕得微微發(fā)抖，她會不會正在叫媽媽？安安，媽媽就來接你，寶貝，媽媽再也不會丟下你，再也不會！唇齒間的呢喃，輕得初六自己都聽不見。

遠處一個人影，白茫茫的雪地里尤為明顯，也許人都對危險地事物影響深刻，初六光憑那模糊的身形，就一眼認出那是蔡富貴。

陳文臣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見初六飛快地朝著那個碩大的黑點跑去，等他跟上去時，初六已經(jīng)將包砸到了蔡富貴的腦門上，蔡富貴扯過初六的包狠拽一下，初六一個踉蹌險些撲到地上，陳文臣從后面扶住她。沒待初六站穩(wěn)，陳文臣又一拳揮在蔡富貴下顎上，蔡富貴晃了兩晃，嘴一癟朝旁邊吐出一口血，罵道：“娘的，老子的牙……”未等她說完，初六拿包朝他頭上又是一下，喊道：“安安呢！”

蔡富貴哪里回答她的話，掄起巴掌就朝她甩去，陳文臣本想把蔡富貴踢倒在地，哪知蔡富貴突然向初六動手，他只能硬收住身形，轉(zhuǎn)過身子護住初六，打了石膏的手臂硬生生挨了蔡富貴一下。蔡富貴正要朝陳文臣撲上去，突然看見不遠處上來了一群穿制服的，他連忙轉(zhuǎn)身往山上跑，山下趕來聯(lián)防沒幾下就追上他，三下兩下將他扭倒在雪地里。

初六和陳文臣上石屋里去，巴掌大的地方空空蕩蕩，除了地上幾個煙頭還有滾在灰里的小半個饅頭，哪里有安安的影子。

倒回半山腰，初六趕緊問道：“安安在哪里？”

蔡富貴一邊臉貼在雪面上，面孔猙獰，聲音渾濁：“他媽的，年初六，你害了老子，我就害死你閨女！”

陳文臣用力一腳踩住蔡富貴的脖子，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你信不信我不僅讓你斷子絕孫，我還讓你蔡家都絕后！”

顯然陳文臣這句話起到了作用，蔡富貴張著嘴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半晌他將臉整個埋進雪地里，忽然后背劇烈起伏，一陣病態(tài)般的悶笑在這寒烈的空間里異常沉悶，蔡富貴破銅般的聲音從雪地里傳來：“哈哈，年初六，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你閨女現(xiàn)在被孟家那個騷婆娘捉了去，還想有得好活，老子就知道那個臭娘們找老子沒好事，哈哈，斷了老子財路，也斷你閨女的活路，你們讓老子沒了根，老子也斷你們的種！”

世界天旋地轉(zhuǎn)，仿佛淹沒在這詭異的笑聲中。

初六的記憶迅速翻攪，她覺得過了很久，其實也只有千分之一秒，也就是一個瞬間，“孟家婆娘”這幾個字與腦海中一只花花綠綠的蝴蝶還有一張蒼老萎縮的臉迅速重疊，那個遺忘在塵埃里的名字霎時間變成世界上最最惡毒的詛咒——孟萬美。

黃昏是小城一天中最美的時候，炊煙寥寥，飯香濃郁。街道上穿行著疲憊而又滿足的人群，落日的余暉將他們的笑容點亮，古舊的城鎮(zhèn)也因這笑容鮮活起來。這些曾是初六最喜歡看到的，而今她再沒有心情欣賞。

孟家豆腐在鎮(zhèn)子最東邊，初六陳文臣還有幾個聯(lián)防一行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惹得路邊的人群紛紛側(cè)目。

初六心里的不安越來越濃，越往東走，她反倒越害怕，不祥的預(yù)感吞心蝕骨，幾近沒頂。刀刃般的冬風(fēng)刮得路邊店家的塑料頂棚嘩啦作響，初六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內(nèi)心翻江倒海，凌亂的字節(jié)和畫面交織，思緒混亂，翻來覆去也只有一句話：安安，再等等，媽媽就來了，你再等等，再等等……

東邊人聲漸熄，路邊擺攤的小販零零散散，木樓小院愈顯破敗，終是顯出古鎮(zhèn)頹敗的荒涼。道路上的積雪也像是久未清掃，雪地里只有零星幾個腳印。

孟家豆腐的招牌只有一邊還掛在屋檐下，招牌上的墨跡已經(jīng)暗淡，幾乎與黃黑的木板溶為一色，縱然如此，初六還是一眼認出這幾個柳體字出自年□□之手。屋子門開著，四周寂靜得可怕，初六短暫地停頓，她忽然害怕了，這里太安靜，靜得她都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狂風(fēng)呼嘯，半開的木門吹得大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初六調(diào)動體內(nèi)全部的勇氣，小跑進去。

她知道，黑暗就是深淵，就是她的深淵。

孟萬美歪靠在堂屋門邊，手上一個開了蓋的棕色瓶子，看見初六來，她只是微微抬頭，搭在門檻上的腿往邊上撤了撤，聲音如垂死的老嫗：“年初六，你總算來了。”

初六沒有理她，跨過她的腿走向里屋，是直覺還是心電感應(yīng)，她知道她的安安在里面，陳文臣的左手牽著她的右手，兩人手都冰涼，手心卻是涔涔的水漬。

初六停住腳步，她不敢上前了，她的安安就躺在床邊地板上，動也不動，一雙眼睛半閉著，神采渙散。棕色的玻璃瓶躺在她的腳邊，濃稠的液體淌了一地。

最后的色彩漸漸剝落，耳邊再沒有聲響，世界終于歸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