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和陳文臣在電梯里各據一方, 鼻尖清晰地捕捉到雨后的濕氣,陳文臣沒有剛才車上的脈脈溫情,臉色陰沉, 目不斜視。初六搞不懂這位大爺怎么就又不高興了, 按理說人到不惑得了個女兒不都應該高興?那么惹他不高興的應該就是孩子他媽了, 也就是初六她自己。她搞不懂這個男人脾氣怎么跟孩字似的, 說變就變, 雖摸不清自己怎么就不遭人待見了,初六一心記掛著安安,也沒有心思琢磨, 進家后也沒有招呼陳文臣,徑自洗澡換衣服。
初六從浴室出來就看見陳文臣帥氣地掛掉電話, 他右手還打著笨拙的石膏, 畫面卻依然完美, 初六此刻沒有心情欣賞這種詭異的和諧,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身體整個陷進柔軟的海面墊里,呼出一口氣,放松繃緊的弦。
“安安不是你姐的孩子?呵,年初六我真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陳文臣的左手扶著額頭,搖了搖頭。
初六害怕陳文臣提到這個問題, 她潛意識里就在逃避, 像站在法庭上, 堂上坐著正義的法官, 證據確鑿, 罪名成立,她以為逼近嘴巴抵死不承認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 初六合攏眼皮,世界一片黑暗,仿佛這樣一切都能歸為虛空,身邊沒有陳文臣,甚至連她自己都不存在。熟悉的罪惡感卻從心底翻涌而來時刻提醒著她——年初六,是你害了安安。
初六頭仰躺在沙發上,神色疲憊,語帶祈求:“陳文臣,別問,現在別問,以后,安安回來以后,我再告訴你好不?”
初六逃避的姿態陳文臣盡收眼底,陳文臣心生不忍,冷冰冰的面孔開始回暖,他說:“閻國棟給你打過電話沒?他要運洲的策劃書?”
初六睜開眼睛,點點頭。
“你有沒有運洲的策劃書?”
初六有些戒備地看著陳文臣。
陳文臣語氣里有些譏諷:“你別那么看著我,我是個商人,唯利是圖沒什么可恥的,可我還不會放著我的女兒不管。”
他的話里本沒有多的意思,可是這時候的初六最最敏感,沒有意思的話都能讓她掰出好幾個意思,她以為陳文臣話里有話影射她把安安丟在孤兒院,她卻忘了,她一直瞞著陳文臣安安在孤兒院這件事。面對這樣的指責,她想大聲地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能說什么,當初是她自己親手把安安放在孤兒院門口的,她有什么資格反駁?
男人本就粗心,況且陳文臣根本還被蒙在鼓里,絲毫沒有注意到初六此刻的情緒變化,接著說道:“石頭說得對,要想救出安安,只能順著閻國棟,他要運洲的策劃書,我們就給他。”
初六想不到陳文臣最終的辦法竟是這樣,早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找他,她潛在地還是不想把策劃書透露給閻國棟,不是她多有原則,也不是她對肇梓然情比金堅,只是不想在這個爛泥塘里越攪越混。
“就這樣?”初六不相信。
“當然不能就這樣,這樣可不便宜了閻國棟。”陳文臣不屑道。
“那要怎么樣?”初六不屈不撓。
“把策劃書拿來。”陳文臣不恥地翻了翻白眼。
拿著初六遞過來的策劃書,陳文臣單手快速地翻閱著厚厚一摞稿紙,眼睛掃描紙上的文字,不經意地說道:“要是有潮浪的策劃書在手邊就更好了。”
他本是無心一說,誰知初六竟語出驚人:“潮浪的策劃書?圖紙我有,要不要?”
陳文臣吃驚地看著初六抱著筆記本打開相冊,將圖片一張張放大,竟真是圖紙。他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初六,表達的信息大致就是“女人真可怕……”
初六不甘地嘟囔:“覺得我挺陰暗的是吧,你陽光,你陽光你別看啊,別照進我這陰暗的角落啊。”
陳文臣又是淡淡地一瞥,大致是說“都什么時候了還鬧,知點輕重行不行……”
“怎么樣有沒有用?”初六急切詢問。
“基本沒有,這些東西我們都有了。”
看初六正要發飆,陳文臣接著道:“我是說潮浪的計劃書沒有在手邊上,我沒說我沒有啊。不過這個圖紙倒是和石頭拿來的有點不一樣。”說著皺皺眉頭。
初六坐在一旁干著急,陳文臣根本沒有要向她解釋的意思。他左手別別扭扭地打開Word,說:“我念你來寫。”說著往一邊讓了讓。
初六照著陳文臣的意思敲出來幾行字,終于覺出不對勁了:“你要再寫一份運洲的策劃書?”
陳文臣點點頭:“不然呢?還真的給閻國棟?”
閻國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哄到的人,初六有些擔心:“行不行啊,別被閻國棟發現了,安安就……”想起安安,初六像炸了毛一樣,猛地推開電腦,好像那是致命的殺傷性武器:“我不干了,你也別干!”
陳文臣把她拉坐下來:“我沒有絕對的把握,會拿安安開玩笑?別說安安是我的孩子,就算不是,我也不會胡來。還是你覺得閻國棟比我要聰明?”
初六想了想說:“你要狡詐些。”陳文臣沒有功夫和她計較話里的意思。
陳文臣一邊計算一邊指揮初六寫下計劃書,方方面面極其繁雜,兩人晚飯都沒顧上吃一直熬到凌晨三四點才算打了個底稿,還沒有校對,期間初六伺候陳文臣上了一趟廁所,陳文臣死皮賴臉要初六給他脫褲子,初六恨得牙癢癢一掌拍在他的石膏臂上。
初六小心翼翼地將計劃書保存起來,生怕電腦閑得沒事抽個風什么的。關了電腦,她想問問石巖清和谷莉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轉過臉卻看見陳文臣臉色通紅,閉眼靠在沙發上。情急之下,初六照著陳文臣的臉猛拍兩下,陳文臣瞪大眼睛看著初六,不可置信地說:“你干什么?“
初六見他還有反應,松了一口氣,說:“沒事裝什么弱柳扶風!”嘴里雖這樣說,還是翻箱倒柜地找來退燒藥和消炎藥遞到陳文臣嘴邊,陳文臣拿著藥盒仔細研究了一會用量和保質期才把藥吃下去,初六冷嘲熱諷:“怎么,怕我毒死你呀?”
陳文臣干脆地承認:“有點兒。”
初六氣得牙癢癢,不斷提醒自己不能欺負病弱,才將將忍住拍斷他石膏臂的沖動。
陳文臣閉上眼睛,歪倒在沙發扶手上,看樣子是準備睡覺,初六不想管他,進了臥室的門又走出來,戳戳陳文臣的手臂,忍痛說道:“你到床上去睡吧。”看他長手長腳的窩在小小的沙發里,小樣子怪隱忍的,她就忍不住母愛泛濫。
陳文臣可能確實累了,只說了一句“是你請我上床的,可不是我死乞白賴求的。”就沒再得瑟,初六也不再和他計較。
心里存了事,即便身體疲憊也睡不久,天剛亮,初六被窗外赤橙的霞光叫醒,斷斷續續的廣播體操的樂聲傳進屋內,應該是老人們晨練。臥室里有些許動靜,推開臥室門,陳文臣已經在穿衣服了。看見初六他招呼道:“別愣著,幫我穿衣服。”語氣絲毫沒有“寄人籬下”的自覺,還是那么大爺。
初六一邊幫他把手套進左邊的袖子里,一邊問道:“今天就把標書給閻國棟?”
陳文臣動作大了點扯痛傷臂,呲了呲牙說:“不急,等閻國棟再打電話催你再給他,來得太容易了,他反而會懷疑,再者就我們昨天弄出來的那玩意兒還得再改改,閻國棟多精的人,唬住他得下血本。”
一聽今天還救不出安安,初六有些不樂意了,說:“那怎么辦,就干等著么,閻國棟的意思是招標成功后才能放了安安。”
“不能什么都讓他牽著走,給標書沒問題,我們也可以談條件。”
初六想了想要不要把和曹靜芳那檔子事告訴陳文臣,現在她自己也沒底,腦子里跟漿糊一樣,找個人商量商量總是好的。
初六停下手上給陳文臣穿衣的動作說:“陳文臣,曹靜芳知道吧?”
“就是許副局的老婆?”
初六點點頭,不知從何說起。
陳文臣皺皺眉,敏感地問:“你提她干什么?”
初六舔了舔剛睡起來干裂的嘴唇,心一橫,說:“是這樣的……”
待到初六把前因后果說完,陳文臣臉上早就掛上一幅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表情,初六也覺得自己的遭遇太過狗血,硬著頭皮接受陳文臣□□裸的目光凌虐。
陳文臣看初六一副等著挨批的小媳婦樣兒,醞釀好的損她的話都憋了回去,只說:“年初六,你還真能找事。”
初六口干舌燥說這么一通不是為了抒發感情悲春傷秋的,于是追問道:“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
陳文臣扒拉了一下手上的石膏,說:“你先去做早飯,我再想想。”
初六心道,也是,餓著肚子,血液里的葡萄糖上不去,想不出什么好點子,便乖順地往廚房走,走到一半,又聽陳文臣喊:“初六,我要洗臉刷牙,進來擠牙膏!”
初六咬咬牙,雙眼一合,又睜開,認命地倒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