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們當下收回手,一個個抹著眼淚看著劉兆,全把主意放在他身上。
劉兆暗暗嗤笑,面上也嚴肅,擺手叫丫頭們都退下。
這些丫頭里只兩個是原來明松堂的二等丫頭,其余都是三等,以前素雪等四個大丫頭在時,基本都湊不上前去,且三等的連老太太的屋子都不曾進去過,如今臨時被撥來侍候,又遇到這樣的情況,個個發懵,見狀忙不迭的退了出去攖。
等靈堂里人都走干凈了,劉兆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老太太躺在里頭也不頭暈眼花了,也不咳嗽了,除了凍的發抖,倒叫人省心的很,無聲的勾了勾唇角,讓人弄了十來個碳盆進來,在冰棺周圍燒的旺旺的,但見冰棺被火烘烤的冒著白氣,他一轉身,叫人把靈堂的門也按上,關了個嚴實償。
朝前走了幾步,招手叫來自己的心腹,“猴兒,你溜進去,盯著老太太,說什么干什么的都給爺記清楚了,老太太若不行了,你緊著出來喊人,爺就在這處偏廂呆著。”
那人極瘦小的個子,看身形像個孩子,只唇上卻已蓄須,聞言點頭應下,轉身到了墻根底下,搓了搓手,兩三下上了房頂,挪開七八塊瓦片,便腳朝下的探進去身子,很快頭也縮了進去,又伸出手把瓦片放好,前后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劉兆瞅著人進到屋子去了,轉身也進了一側廂房烤火吃茶。
猴兒在橫梁上趴好,微微探頭就能看見下方老太太的冰棺,此時老太太正躺在里頭,應是凍的難受,那些炭火燒的旺,冰的表面隨著白氣飛散,淺表在慢慢融化,老太太忽地抬起手在臉上抹了把,眼睫上結的冰霜被擦掉,她眨眨眼睛,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隨后翻身側躺,卻是破鑼似的咳嗽起來。
咳嗽了一陣,干脆坐起身,朝禁閉的大門看了眼,眼中神色比冰還冷,陰毒的自語道:“不就是個家用的奴才,竟敢這樣對我,等見了你們三爺看怎么整治你!即便老婆子沒了靈藥,下個月月圓前我也還是太師府的老太太,敢對我不敬,定叫你知道厲害!”
老太太說完又躺下,過了不過半柱香時候又起身,抹了把臉上的水汽,忽地伸手拍打棺材邊兒,臉上露出怒色,“都是黑心爛肺子的,弄這些個火盆進來是要化了我嗎?”
猴兒在上頭看著,棕黃色的眼珠子一動不動。
不一時老太太復又躺下,過不了一會兒又起身,如此反復,嘴里念念叨叨竟是罵人的話,埋怨這個抱怨那個,嘴里說出來的沒一個好人,看著有些神志糊涂了,后頭又說當初成親那會兒如何如何,只猴兒聽著卻愈發覺得不對,但聽老太太說:“看我年紀輕,娘家又是不得力的,就都來算計我,堂堂太師府竟然靠娶媳婦得嫁妝來支撐經濟,讓誰聽去都是天大的笑話,那些嫁妝是我安身立命的,哪能給你們這些滿嘴顧大局,私下卻糜爛耍樂的人呢。我不給,竟然想要害我與人通丨奸,好啊,我成全你們,我找了個你們誰也不敢動的奸丨夫,哈哈……你們狠,我比你們更狠,你們毒,我比你們更毒,只再毒……卻也毒不過景郎的心。”
猴兒眼珠子動了,且轉的厲害,頭發都要豎起來,只覺得毛骨悚然,這話再聽下去,怕是連命都保不住,老太太偷丨人,這如何與三爺回話?忙縮著身子要走。
卻聽老太太哭著自語道:“秀芝,多好聽的名兒啊,我也想叫個蘭兒啊秀兒的,可我爹給我取名叫招娣,招一個弟弟來繼承家業、頂門立戶,但我不服,憑什么女子就不行?爹呀,你要是知道閨女后來成了太師府的一把手,你會不會后悔當初那樣對我?沒關系,沒關系……都過去了,都死了,這世上就剩我一個,唯有三兒這個兒子我放不下,如今放不下也不成了,這么死了,三兒還念我一聲祖母,若是到月圓……”
猴兒腦袋都要炸了,抖著手把瓦片推開,遁逃出去。
他是劉兆的人,本該去找劉兆回稟,可一想這幾年劉兆與龔三爺吃香喝辣,也不過是分一些湯給他們這幫子兄弟,但凡危險的事卻毫不遲疑的推他們出去,劉兆的硬心腸眾所周知,只怕跟著他永無出頭之日,不若直接去見龔三爺。
猴兒打定主意,又跑了回去,卻不曾下到房梁,只掀開瓦片往下看,老太太坐在冰棺里,又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三句話不離景郎,極恨極怨又似極放不下,后頭漸漸語無倫次,猴兒覺著不好,忙下了房頂跑去給劉兆報信,“兆哥,老太太神志糊涂了,怕是不好。”
劉兆忙帶人把門打開,老太太果然翻了白眼,趕忙叫丫頭來,把老太太扶下冰棺,抬到廂房,丫頭在里頭給老太太擦身,換干爽的衣裳,之前劉兆就叫人找來懂醫術的尼姑,進去給老太太把脈,又翻看眼皮,出來與劉兆回稟,“怒火攻心導致神志失常,方才又一涼一熱,恐會傷寒,只開個預防傷寒的方子即可,旁的倒沒有什么。”
劉兆點點頭,心說:三爺老忙三火四的給老太太請太醫,人家尼姑看的不也挺好,無非是命貴命賤的事。
一時有丫頭侍候老太太喝藥,藥里加了安神作用,老太太一睡下便再沒折騰。
轉天天亮,老太太醒過來,躺在炕上發了會兒呆,便道:“回府吧。”如今上云的尸身都沒了,即便能還魂也等不來她了。
老太太說回府,眾人都松口氣,便都開始收拾,一陣忙亂后,有丫頭扶著老太太下山。
山腳下茅草棚,少年相公手里拎個筐,里頭放著些干柴,直起身子看這些人排成長排,簇擁著當間的老夫人上馬車,車子被趕走,轱轆吱扭扭的轉動,揚著風塵去了。
少年笑了下,把筐放下,進了屋里,與賀氏、范氏道:“都走了。”
“走干凈了么?留沒留尾巴?”范氏問。
少年聳聳肩,“這可不知道,您昨兒夜里去把上云老尼的尸首砍的稀爛,這些人怎么也得留下兩個人守幾天吧,我看就算了,還要那堆爛肉干嘛?”
范氏冷笑:“便宜上云老賊尼,若不是那老賊婆警醒,怎么也要剁下腦袋來帶走,叫上云身首異處,如今已經打草驚蛇,也只這樣了,不為別的,我還要活著盯緊里頭那個把孫子給我生下來。”
“老姐姐能這么想就對了,我還擔心你不能全身而退,好在還有牽念。”賀氏在一旁道。
范氏道:“我打算帶人去江蘇,在桐城我有個表姨,給我捎過來幾回信,催我去,表姨還不知道她外孫子沒了,早前也是要我們過去互相有個倚靠,如今我就去投奔吧。”
龐氏挽留范氏,范氏只說不叨擾了,于是太師府的人走了沒一會兒,范氏弄了個馬車,把紅綾綁在里頭,一路搖搖晃晃,頂著寒冬臘月的大北風,南下去了。
就像一場不怎么愉快但卻熱鬧的宴席,慢慢人都散了。
賀氏搓了一把臉,扭頭看小相公,道:“其實你要是真不樂意,也就走吧。”
平時奸猾嘴硬的少年,忽地臉一紅,背過身照舊拎著那筐就往山里去。
賀氏一看急了,喊道:“你還真走啊!誒,我說你就是走也得帶行李,只帶個筐還不得餓死你!”
少年背對著賀氏努努嘴,忍無可忍的回道:“誰說我要走了,這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好走不送啊干娘!”
“……”賀氏氣的瞪圓了眼珠子說不出話。
*
太師府。
老太太一回去就病了,整日的咳嗽,咳嗽的仿佛肺子都要從嗓子眼兒蹦出去,當聽說春曉還精氣神十足的在院子里撲雪花玩,當即咳出一口血來,把侍候在跟前的丫頭嚇一哆嗦,雖是駭怕,卻不曾呼天喊地的去喊太醫,也不曾去喊三爺。
老太太靠著引枕,眼睛渾濁的愈發厲害了,她有些糊涂,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腦子里徘徊不散的盡是年輕時初為人丨妻的日子,有景郎,后來有龔炎慶的母親……秀芝。
大太太馮氏與三房太太王氏分別坐在椅子上看著老太太,擺手叫丫頭們不必驚慌,馮氏道:“老太太,您咳的這口是燥血,郎中留話說,咳出來病就好了,如今您覺得如何,要不要睡一陣?”
老太太似沒聽見,也不應聲,半晌忽地道:“景郎,你還是這樣年輕,秀芝呢,也該是這樣吧,你們都走的早,只有我老的不像樣子了。”
馮氏與王氏對看一眼,紛紛站起身來到炕邊,就見老太太一雙渾濁的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對面墻壁。
“老太太,您說什么呢?”馮氏低聲問。
老太太一把將馮氏扒拉一邊去,還是朝前道:“景郎快坐,大暑的天兒,我叫玲瓏做了綠豆湯,下了冰塊,還有西瓜,早鎮在井里。”說著扭頭揚聲一句:“紅荳,把西瓜取來。”
“紅荳?!……”老太太又喊了一聲,似沒聽見人應,皺了眉頭,臉色沉下來。
王氏靈機一動,應了聲,“知道了老太太。”
老太太一愣,“老太太來了?在哪?”接著又問一遍,轉過身來就要下地,她一面趿著鞋一面就要往外迎,倒真似有人來了。
馮氏、王氏兩個兒媳都有點懵,一邊一個扶著老太太,馮氏才要說話,就聽外間有人打簾子,小丫頭請安:“三爺來了。”
馮氏轉過臉去,龔炎則帶著一身冷氣從外頭來,也不知是不是天太冷,他的臉色也極冷,目光銳利如電的盯著老太太看了兩眼,卻是對兩位伯母說:“請兩位先回吧,這里有我。”
馮氏、王氏那都是人精,一見不對,王氏忙笑著與龔炎則道:“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你可不許與她老人家對付,順著些,只想著你小的時候她如何順著你就行了。”馮氏也道:“可心的女人以后還會有,祖母可只有一個,你自來與你祖母感情好,我也不多說什么,只若是還因著女人鬧,別怪大伯母寫信與你大伯父說道,到時可要請家法的。”
龔炎則陰寒著臉,瞅著馮氏故意調侃的說笑,只把馮氏臉上的笑盯的撐不下去,僵住了臉,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便緊著出去了。
王氏早跟著溜邊走了,雖說怕個晚輩說出去叫人笑話,可瀝鎮隨便拎出來一個,哪怕是德高望重的,不也要看龔三爺臉色讓他幾分,哪有敢對著干的?一時走的極快。
身后門簾子撲扇著落下,蕩起一陣涼風,將龔炎則的裙擺吹的晃了晃。
“祖母。”龔炎則只待簾子落下就叫了聲祖母,他一肚子話裹著一團的火氣,恨不得立時就問祖母,為什么祖母口口聲聲全是景郎,什么叫月圓前得靈藥,還有更離譜的,說什么通丨奸?說他是她兒子?
龔炎則眼睛都是紅的,跟要滴血了似的,死死盯著老太太,一把將看不清路而四處摸索的老太太拽到身前,老太太疼的抽氣,卻是笑了:“景郎,你終于開口問了,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問,即便到死也要裝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龔炎則這話都不知怎么出的口,跟在嗓子眼兒里撒了一把沙子似的,干澀的要命。
老太太伸出蒼老的手,蓋在了龔炎則攥著她手腕的手上,雙眼漸漸熾熱,露出藏都藏不住的癡戀,“景郎,你還記得我們種在冬晴園的石榴樹么?石榴,多子多福,洞房花燭那晚,你挑落我的蓋頭,牽著我的手在唇邊輕吻,你說要與我白首偕老,還要子孫滿堂。我們果然相配呢,誰見了都要贊嘆一句才貌相當,我也一直以為我們會好好的,可后來,那些人都來逼我,變著法的想要我交出嫁妝,景郎,這個時候你在哪?”
龔炎則感覺自己的手被猛然抓的生疼,老太太渾濁的眼里有了水光,她仰頭望著他,眼里卻沒有他的影子,“我記得清楚,那日飄著大片的雪,她披著猩猩紅的斗篷,一頭鴉青的頭發挽的嬌媚,你牽著她的手上臺階,輕柔體貼的提醒她仔細腳下,你身影高大的將她攬在身后,與我說:‘她叫秀芝,我欲納她為妾,以后你們就是姐妹,你多擔待。’呵!我當時笑的可大度了,只自己知道,眼淚都流進了肚子,成全你……。”
“你死的時候是想讓秀芝來見一面吧,可惜秀芝也病了。佛說,人生有八苦,愛別離、求不得,你一定以為我心底是暢快的,也對,為何不暢快?我有別的男人寵我,他甚至同意我變成發妻的模樣,那時,只需一個眼神,就能讓秀芝死也進不得門,即便姨娘的名分也不成!”
“愛別離,求不得,一樣的,給你的,我也受了。”老太太慢慢松開龔炎則的手,仿佛能看見路般轉身朝素日里慣躺的長塌去,摸索著坐下,又慢慢躺下,自己蓋了被子。
“你……到底……是誰?”龔炎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問出來的。
老太太偏了偏臉,“你走吧,別再來了,于招娣已經死了,如你所愿,死的名聲盡毀,后來在你死以后,我也給了秀芝名分,我再不欠你們,再也不欠……。”
“你到底是誰!”龔炎則一步跨上前,徒然暴喝。
老太太淚流滿面,此時已不必猜她到底是糊涂的還是清醒的,她哭的猶如一個孩子,卻不敢去看龔炎則的眼睛,她不敢看自己兒子的眼睛,臉偏向一邊。
龔炎則瘋了一般仰起手臂將燭臺打翻,那燭火點燃錦帳,如火蛇般迅速竄出老高。
---題外話---還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