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泉不敢替朝陽求情,便快速瞄了眼三爺身后的房門,但聽龔三爺道:“爺沒大卸八塊就已經是看在她年紀尚小,又忠心與春曉,誰再多事,爺就真不留情了。”
“是。”福泉把腰壓的更低,等耳邊響起房門關合的聲音才直起身子,想了一回,搖著頭轉身去辦此事攖。
因是要悄悄的,不驚動旁人,便找了兩個粗使婆子,將朝陽誑出來,屋里思晨幾個只聽說朝陽的舅舅找過來,到了傍晚朝陽也不曾回去,再一問,說是朝陽的舅舅付了贖金,將人接走了。思晨猝不及防,愣道:“那朝陽的衣裳還沒收拾。”
“沒什么可要的,她舅舅是富商,朝陽回去千金小姐一樣的養活,她的東西你們留著做個念想吧。”
一聽是這樣,思晨正想回去收拾行禮也不去了,在原處愣了一陣,忽地問那婆子:“真的是她舅舅接走,不是被賣……”發覺那婆子目光發冷,思晨一把捂住嘴,低下頭去。
“少想那些有的沒的,守好規矩,侍候好姑娘,日子長著呢。”婆子說完走了償。
思晨卻腦子轟炸了般忙忙回屋,自此再不敢提朝陽的事,誰若提起也從不搭茬。
春曉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是幾天后,因她一直流淚,龔炎則著急,臉色便不好看,春曉便一邊哭一邊扯著嘴角說:“沒關系的,旁人見著也只說婢妾有孝心,不會起疑婢妾有眼疾。”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龔炎則當晚就把春曉推到老太太靈前去,真真哭了一宿,把守夜的小廝、丫頭并龔炎文、龔炎慶幾個看的目瞪口呆,龔炎慶看見個長了胎記卻與春曉一樣的丫頭來哭靈,愣了半晌,后來想諷刺幾句三哥真是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人前領,被龔炎文呵斥了兩句,后來見這丫頭哭的比他們幾個親生孫子還傷心,便再沒說出旁的來。
龔炎文自然知道哪個是真春曉,卻不知她哪那么傷心,老太太生前對她可不怎么樣,心里疑惑,當著外人的面卻不好問。
第二天丫頭小假哭靈一宿的事便傳開了,有人問起,守靈的人個個說是真的,問三房的人打聽,三房的人只說:“小假雖進府沒幾日,卻是侍候老太太臨終的,理當哭靈。”
小假自己但人問起,便落淚哭的傷心,“恨與老太太見面晚,老太太慈愛小輩,體恤下人,是再好沒有的人了,如今去了,婢子如何不傷心?”
眾人見她哭的兩眼通紅,不似做戲,不免一陣唏噓,紛紛懷念起老太太慈和的性子,待人又如何的寬宥厚道,種種好品行一時廣為流傳,直傳到府外去,瀝鎮民眾也在茶余飯后說起早年老太太管著太師府時,如何拿錢出來修路、修繕書院,近年來又信佛,如何每年都施粥于窮困,好一番歌功頌德,恰在這時,朝廷賜封老太太一品誥命的賜封下來,民眾皆拍手叫好,直說好人有好報,圣人英明。
單表盧正寧聽說此事火冒三丈,憑什么他龔三兒死個娘還如此榮耀?狠狠瞪了眼來報信的手下,這人正是從猴子那摳隱秘的人,在外頭吆五喝六,在盧正寧面前卻弓著腰、低著頭,一臉諂媚的樣子。
盧正寧手上捶打幾下也就罷了,畢竟最近人手少,他這里沒了錢財,好些人都溜了,這件事卻不好怪旁人,他貼身掛在脖子上的鑰匙不翼而飛,那可是他近些年積累的全部資財外加一處寶庫的鑰匙,如今鑰匙沒了,他就是使出全身力氣也進不去寶庫的大門,光有寶山不得入,再沒有比這更嘔血的事。
偏偏這時候那手下道:“并不是依照老太師的規制賜封的誥命,聽說……聽說是龔三爺向西北邊境捐了半數身家的錢財資助朝廷打仗,龍顏大悅才把榮耀給了老太太。”
“嗯?”盧正寧自打下面不好以后,又趕上天寒地凍就沒再進京探聽過消息,且實在是不忍見那些皇城里的太監,總覺得見面后自己下面更疼,但聽手下這樣說就是一愣。
手下道:“有人見太師府管家重新刻碑文,上頭頭一句就是母德之成,義實兼乎教育;國恩之錫,禮特重扵褒榮……”他咂摸一下嘴唇,把那拗口的碑文省略了,道:“小的不懂寫的都是什么意思,但有教書的先生給大家伙念過,是說老太太教育了好兒子,如今一身的榮譽都是應得的,圣人欣慰,且倡導庶民以龔家老太太為楷模,教育子女以德養身,為國效忠……”
“行了!”盧正寧已經信了,他這手下大字不識一個,能背出碑文可見是真的了,可恨龔三兒總能出風頭,自己若是寶庫打的開,這次也能捐資,說不定能趁機得個一官半職,緊著問,“龔三兒除了給老太太要了個誥書,有沒有官職下來?”
“沒有。”手下擺手,有些得意的道:“小的當時也想到了,與人打聽過,聽說三爺回絕了官職,說自己閑散慣了,又一身銅臭,怕與那清風明月般的官員站一起熏壞了人家,倒不好了。圣人大笑,便沒封下官職來,卻當著朝臣的面夸了又夸……”
“夠了!”盧正寧心想,都說他這手下是個精明人,怎么在他面前蠢的令人發指,龔三兒捐資不要官職,他卻是想要沒有,憑什么好事都是龔三兒的!“他媽的!”
那手下終于瞧清寧大爺心不順,小心的閉了嘴。
盧正寧背著手在地上慢慢挪了兩圈,走太快要撕扯下面會疼,邊挪步子邊想著做點什么叫龔三兒心堵肉疼,卻半晌沒有好主意,一時怒道:“讓你從那個猴子嘴里摳出事情來,你可倒好,銀子扔出去,酒喝了不少,卻是一句有用的沒套出來,蠢材!滾,爺看見你就火大!”
那人一縮脖子,趕緊溜了,等出了大門,人模人樣的朝地上啐了口,斜眼罵道:“窮鬼一個!送消息來連幾文錢的打賞都不給,還想和龔三爺叫板,看你怎么死!”
春曉一哭成名,太師府里都知道三爺看重這個‘孝順、純善’的丫頭,雖丫頭五官好,但臉是陰陽臉,不好說美貌,也就談不上三爺在孝期貪色了。
如今春曉白日里哭靈,稍晚些去靶場射箭或是一門心思的跑步,累的四肢都抬不起來時倒頭就睡,如此睡的沉,倒不流淚了,可想她之前睡時流淚是心思太重,夢里也不得安寧。
這一日她抽空去下院看竹偶,思晨幾個欲言又止,這才發現朝陽不在,問過才知道,朝陽被舅舅接去享福了,春曉卻是不信的,心里想著這里頭一定有事,但面上卻不顯,平靜的問了竹偶的狀況,思晨哀憐道:“已經不大進食了,好幾日都不曾起身,看著難心。”說罷幾個丫頭紛紛抹淚。
思瑤道:“昨兒三太太打發丫頭過來看姑娘,送了些補藥來,雖不值什么錢,卻是三太太一份心意,比當日見到咱們姑娘就笑的一臉慈和的大太太強上太多,大太太見姑娘如今不受寵,竟連派丫頭走個過場都嫌麻煩呢。”
“宅門里大都長了一雙勢利眼,倒不必放在心上,只姑娘的病情,怕是……”思晨蘸了眼角,小聲求春曉,“小假,你現在今非昔比了,看在與姑娘主仆一場的情分上,與三爺說一說,請個郎中來吧。”
春曉這才知道龔炎則與大太太一樣,連走個過場都嫌麻煩,也不怕旁人說他薄涼,以前寵的千好萬好,現在病了,卻連郎中都不曾請。
思晨察言觀色,見春曉目光微閃,似也不贊同三爺的做法,眼里流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涼來,便知說動了她,又緊跟著求道:“姑娘曾懷過三爺的骨肉,雖與那孩子沒緣分,但怎么說也是龔家的人,能不能求三爺,給姑娘抬一抬名分?”
春曉面色一僵,到底不甘愿做人姨娘,雖然不可否認,她貪戀三爺,可嫁娶關乎子女,她想象不到自己低下透露,彎曲脊背,屏息靜氣的侍候將來的女主子,更無法容忍將來她的子女在嫡子面前抬不起頭,永遠矮一截,何況孩子只能喚主母為母親,卻叫自己姨娘。
不不不,她受不了。
思晨見狀心下一慌,以為春曉不樂意別的女人搶地位,忙道:“不求現下給名分,但求姑娘死后,不然一個通房丫頭怎么進的了龔家墳塋。求求你,可憐姑娘侍候三爺一場,別叫她做個孤魂野鬼,看在你與她面容如此相似的份上,我娘說過,面容相似的人,前世是姐妹。求……”
春曉搖搖頭,在思晨戛然失語的目光中,堅定的再度搖頭,輕聲道:“既然不能死同穴,還是讓她自由的去吧。”
思晨哪里明白這話的意思,只覺得滿腔凄涼,再忍不住,哀哀哭起來。一旁豎著耳朵聽動靜的丫頭也跟著哭起來,春曉呆不下去,起身離開。
如今她就住在靶場放兵刃雜物的隔壁房子里,雖小而粗陋,卻是正房的位置,她強迫自己不去想以后的事,專注的在爐灶上置上鐵鍋,把面打成漿糊,一張張的在窗戶上貼上澄心紙,紙張很白,她一只手扣在上面,透過清冷的日光,有那么一絲絲像是重生醒來的一剎那。
淚水自眼角滾落,她忙收回手,把淚抹了,轉回身仔仔細細的收拾屋子,之前有丫頭收拾過,但卻不知她要住下,只大概整理了。
春曉細細的擦灰,大冷的天開著窗子和門,埋頭擦地,青石板的地面從有污垢,讓她擦的快要光可鑒人。
龔炎則從外頭進來時就見春曉手放在后腰上捶,臉上全是汗,他當即沉臉,大步走過去。
春曉正在欣賞自己的勞作成果,扭頭見他,沒顧得上看臉色,順嘴道:“很干凈吧?”
龔炎則本要呵斥,但見她一臉求表揚的孩童樣子,不覺一笑,伸手彈在她額頭上一指頭,聽得嬌嬌一聲‘哎呦’,沉著的臉轉了晴,卻還帶著幾許不滿,道:“以后這種事交給下人,爺的銀子也不是養閑人的,是用來給你享福的。”
春曉點點頭,心里本該暖暖的,偏酸疼起來,啪嗒又掉了眼淚,忙推開龔炎則伸過來的手,撇過臉去,“婢妾做這些就是想要專心,三爺不必責備下人,也不用管婢妾,若是累了就回書房歇著吧。”意思是別來惹她落淚了。
龔炎則臉色驀地又陰了,卻又見不得春曉哭,瞥眼就見墻邊杵著偃月刀,走了過去,將刀提在手上,從屋子里走了出去。
春曉嚇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忙淚眼朦朧的跟出去,就見龔炎則長身玉立的立在靶場中央,提起長刀橫在胸前,慢慢的腳下走出招式,手上偃月刀舞動開來,初時一招一式皆可輕易辨清,漸漸速度越來越快,最后只見刀柄渾圓,刀光凌厲,寒光凜凜,把龔炎則的身影包裹的密不透風。
龔炎則穿著玄色長袍,猶如修羅般震懾四方,即便在十步之外亦能感覺煞氣。
春曉一眼看出他并不是空有武藝之人,他的手定然沾過血,是尸骸遍地的血,整個人殺氣騰騰。
看的入迷,自然忘卻流淚。待龔炎則收刀望過去,就見春曉眼睛清亮,眼眶微紅,面容在高遠的天空下干凈剔透,兩腮掛著清淚,眼角卻沒有。被她這樣盯著看,龔炎則覺得臉有些熱,明明平日里練一回臉不紅氣不喘,這會兒卻覺得有些喘息困難,非得小心翼翼呼氣吸氣不可,胸腔里的那顆心也嘭嘭狂跳,他不自在的咳嗽一聲,隨即手蜷成拳頭按住嘴角,可還是遲了,春曉醒過神來,望著龔炎則幾息后眼底便有了水色,卻不知為何,明明是淚,他卻看到了暖意。
龔炎則真怕春曉這么哭下去,其余兩種魂找回來也要壞眼睛,忙把刀送回去,又拿了劍出來,不一時靶場上劍影紛紛,劍氣如虹。
春曉心里越燙貼,眼淚就越洶涌,幸好很快又入了迷。
龔炎則原本是回來看一眼春曉,然后歇一覺的,結果一中午都在靶場換各種兵刃,打出十八般武藝,幸虧打小學武,又有悟性,刀槍劍戟,拳腳功夫都是熟套的。
卻不知不僅僅取悅了佳人,也叫來靶場找他的周云祥看個心情大好。
周云祥就在夾道看著,沒往里走,遠遠見一纖弱女子在,三爺精武賁發,變著花樣的舞了兩個來時辰,他嘴角的笑就沒落下過,手上捏了腰間綴著得魚嘴穗子,搖了搖,見龔三爺終于停下了,才要招手喊一聲,忽地就見那女子接過三爺手里的短刃,跟著三爺一招一式的出擊。
風吹著女子的裙擺,耳邊碎發飄蕩,三爺退到一旁負手而立,且見她有模有樣,且比之尋常女子不同,身形雖嬌柔,脊背卻筆直,仿佛每一根骨節都是堅不可摧的。
周云祥為之側目,似看出此女為何能得三爺偏寵。
這會兒福泉急匆匆跑來,鮮見的臉色煞白,見了周云祥愣了一下,請安后,不待周云祥說話,說了聲:“祥二爺是尋三爺吧,小的過去稟告。”
周云祥明明看出福泉是有急事,不過是沒與自己說,也不深問,擺手讓他過去。
此時,春曉也才收了招式,與龔炎則提道:“朝陽……”還沒說什么,福泉呵斥呵斥跑過來,道:“祥二爺尋您,在那站了一會兒了。”
龔炎則順著福泉的示意望過去,周云祥擺擺手,指了指后頭,轉身走了。
福泉卻沒動,還立在旁邊,龔炎則瞅了他一眼,又看向春曉,“朝陽的事你不許再提,爺已經看在你的面子輕饒了,若不信,你問他。”指了指福泉,“問他,那個給劉氏上妝的林婆子如今在哪,還有劉氏那個親娘是什么境況。”說罷不再看春曉,朝夾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