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韓夫人手裡的茶盞被揮落在地。
“你根本就不是什麼韓夫人!你是燕國人!你是溫貴妃!”薛晏越過圓桌雙手死死地扣住韓夫人的肩膀,指關節突出分明。她原本明媚的臉龐如冰似雪,雙眉緊蹙瞠目看著眼前並不陌生的臉。
韓夫人扯出了一個笑臉,淚珠子卻止不住的往外掉,她動了動嘴,話出無聲,薛晏卻辨出那口型像是在喚自己公主。
“果然是你!”她手下的力道又中了幾分,“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和溫貴妃很像,只是當時你與在皇宮時氣質迥然,我只當是巧合。今天聽你一席話又吃了你的年糕我才琢磨出不對勁。沒想到真得是你,你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
韓夫人掙扎著斂衣跪下,只是默默地哭泣,什麼話也不說。薛晏不肯放過她,厲聲喝道:“你當年爲什麼要詐死,今天爲什麼跟我說這樣一番話?你到底知道什麼?”
薛晏身居高位多年,骨子裡有威可畏,就算這輩子和一幫狐朋狗友在市井間薰陶了六年減了五六分的莊肅,剩下的氣勢刻意釋放出了也教韓夫人承受不住。很快韓夫人就崩潰了,顧不得失態掩面嚎啕。薛晏就靜靜地站在一邊,面沉如水,她有一種預感,接下來她即將聽到的話遠比文華太子之死來的震撼。
韓夫人哭了近一刻鐘才堪堪停下,她稍事整理一番儀容,雙手與眉持平向薛晏拜了三拜,道:“溫蘭拜見公主殿下。”
薛晏在大燕地位超凡,羣臣見了都要行跪拜之禮,韓夫人這一跪便是承認了自己是溫貴妃,薛晏受她一跪也是以長寧公主的身份在同她對話。
薛晏並不叫她起身,只沉聲道:“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當年你被盛鑫樓的老闆綁架,之後又接二連三的打聽燕國的店鋪,那時我就對你起了疑心,但並沒有懷疑你的身份。可是你身在盛華覺得沒有人認識你對於大家都不防備,脾氣秉性都和大興如出一轍,尤其是你的字,有時候就連陛下自己都分不清。我對你也算是比較瞭解,根據這些足以斷定你的身份。”
薛晏狐疑地瞧著她,“你就真的相信這種死而復生之事?”
溫蘭的目光透著超脫俗世的徹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這因果輪迴並非無跡可循。”
“相信就好。相信的話你就好好跟我說道說道!”薛晏語氣生冷,“溫蘭,溫氏嫡長女,十年前就葬進皇陵的溫貴妃,請你告訴我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要說你是和我一樣是因果輪迴死而復生。”
溫蘭再拜,悽然道:“不,我從來就沒有死,我是從皇宮裡逃出來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你剛誕下佑兒,正是春風得意榮寵無上之時,做什麼要逃出來?”
“我……我……”溫蘭吞吞吐吐字不成句,薛晏心裡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聽她吞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心中不免來氣,又喝了一聲:“快說!若有半句虛言我就徹底讓你死個利索!”
溫蘭擡頭對上薛晏殺氣騰騰的目光,凜然道:“我逃離皇宮是爲了我能活下去,爲了我的佑兒能活下去!”
“此話怎講?”
溫蘭三思後道:“你滿了十八歲之後皇室還是隻有你一個血脈,再加上當時你推行的新政在民間收效甚好,百姓對你敬若神明,陛下就想著立你爲皇太女。後來聖旨還沒有擬定我就診出喜脈,立儲的事情就耽擱下來。佑兒出生的第三天,靈犀宮遭刺客襲擊,佑兒差點就出事。之後爹託人傳信給我要我小心你,我害怕佑兒再出事,就聯合溫家演了一出詐死的戲。”
溫蘭停頓一下,餘光瞥見薛晏臉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她到底信是不信,只好硬著頭皮接著道:“皇子若無生母按理應交由其他無出的妃嬪撫養,可皇室人丁稀薄,陛下對於子嗣向來上心,加上有躬親撫養公主的先例,必然也會親自撫養佑兒。佑兒待在陛下身邊,我料你動手也要掂量一番。這總比在我身邊要安全的多。”
“所以,你是害怕我會對佑兒不利纔會想方設法地把他送到父皇身邊。”
“我是一個母親,我只想我的孩子能平安長大。你是萬民敬仰四海皆知的長寧公主,我不得不防。”
薛晏環抱雙臂定定呆望著地板,看著像是在發呆,溫蘭卻知道她這是在思考,心裡面不由砰砰打鼓。
良久無聲,室內安靜的可怕。倏爾薛晏蹲下來,撿起一塊稍大的碎瓷抵在溫蘭脖子上,目露兇光,“我認識的溫氏子弟最是清明,根本不會這麼齷齪地忖度別人,也不會這麼沒腦子。就算佑兒養在父皇身邊,只要我想,殺一個小孩子簡直易如反掌。就算你不清楚,溫大人也不會跟著你胡鬧。要麼這個故事全都是假的,要麼就是那時發生了什麼事情令溫大人不得已而爲之。”她的聲音充滿蠱惑,“告訴我,你究竟在隱瞞什麼?”
“我沒有隱瞞,這就是實話。”
“你不說我也能猜。能讓溫大人做出這有違綱常之事的,無外乎三綱五常。你又這麼拼死隱瞞於我,和我有關?”薛晏說著,把瓷片往前送了三分,溫蘭白皙的脖頸立刻出現了三道血流。
溫蘭不爲所動,“公主既瞭解溫氏,自當清楚溫氏從不做危害江山社稷之事,又何必凡事都要弄個一清二楚。”
“真的和我有關!”薛晏聽出了弦外之音。她開始回想陳常佑出生後溫蘭“病逝”前的那一段時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過了十年之久,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薛晏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但是有一件事卻是記憶猶新。
那是在佑兒的滿月宴當晚,她所居住的華泰宮被刺客封殺,宮內的宮女內侍無一人生還,那時候恰巧她溜出宮去護國公府找袁護拼酒,躲過一劫。這場刺殺刑部幾經排查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最後不了了之。莫非和這件事情有關?
薛晏將此事提與溫蘭聽,果然見她身子幾不可查地一震,薛晏乘勝追擊,“你知道誰是真兇。”
溫蘭痛苦地別過頭去,“別問了,到此爲止吧。再查下去對誰都不好,你受不住的。”
溫蘭油鹽不進抵死不從,薛晏難免頭痛起來。她現在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溫蘭顯然是知道真兇,還是因爲這個才詐死,說明這個真兇的存在會威脅她的性命,她還反抗不了。這一定是個位高權重之人,還和自己與溫家同時結怨,甚至是與燕皇室爲敵。或者,更進一步推測,也許就是這個人暗殺了自己。
薛晏轉而想到了今日溫蘭提及的戊寅之變。溫蘭不會無緣無故地告訴她這種秘辛,她本以爲溫蘭的用意是影射先太子中毒一事,現在看來是在暗喻她了。如果把猜測中的先太子換成長寧公主,那麼結論就從皇帝裴序給裴珩下毒變成了……父皇給自己下毒?!
這個結論薛晏果真受不住,手一抖,瓷片沒拿穩又掉在地上摔成渣。這算什麼結論!她趕緊搖頭把這個想法趕走,並努力忽略心底的另一個聲音。父皇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纔不會做這麼虧本的生意呢!
“你快告訴我當年的刺客到底是誰!”薛晏的話語中藏匿著一絲意想不到的慌亂。溫蘭敏銳地覺察出來了。不曾想自己費盡心思的提醒她,瞞著她,讓她此生能遠離塵囂安然此生,到頭來還是徒勞。
溫蘭嘆道:“公主這麼聰明,不是已經猜出來了。”
說者出口無悔,聽者卻如同受了凌遲之刑一般。溫蘭眼睜睜看著薛晏眼中的光芒一點點散去,隔著朦朧的淚滴,絕望、受傷、彷徨、無助各種情緒陳雜在一起,卻是最清晰不過。溫蘭此刻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劊子手,這一切的起因都源於他們母子。如果長寧公主還是皇室唯一的血脈,就算陛下心中再不甘再怨懟也不會接二連三的去殺自己的女兒。
關於華泰宮的那場刺殺,溫蘭親耳聽到了燕帝下令“殺無赦”。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溫蘭看清了這個男人的自私自利,冷血無情。她沒有什麼野心,只盼著孩兒能平安長大成人,所以她準備出逃。她講此事點給父親,又透露出華泰宮刺殺一事,父親果然同意了。他們商量了好久才決定鋌而走險,只可惜最後功虧一簣,她的佑兒還是被奪回去了。長寧公主之死她雖沒有親眼目睹,但觀燕帝后來的行爲她也就瞭然了。
“荒謬!簡直荒謬!”薛晏推開溫蘭,自己也被反作用撞開,後背撞到桌腿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但她渾然不覺,兀自喊得歇斯底里,“我是他的女兒!是他親手養大的女兒!他怎麼可能會殺我!一定是你在說謊!一定是!”
溫蘭搖頭,“我沒有說謊。你可能一直認爲是自己擋了佑兒的路才遭到毒手,其實你真正擋住的是陛下的路。我想公主應該明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我曾聽父親講過,講事以度法量謂之軌,言行以章禮運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
亂政。
薛晏笑著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