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了百了!
這話便如同一桶冰水澆得薛晏一顆激動地心茲茲冒煙。她垂下的雙手緊握, 手指嵌到肉裡流出兩行血流滴在地上,很快就染紅一片。
可笑自己千方百計地爲他找理由掩護,他卻一個“一了百了”就斷了這麼多年的父女親情。
屋裡的對話薛晏已沒有興致再去竊聽, 她倚著窗下的半面牆木然滑坐在地上, 呆望著宮中的古榕樹出神。
她是帝后嫡女, 生來尊貴。自小錦衣玉食、身名兩泰。後來她不負衆望地長大, 父皇爲她取名爲德, 意在讓她日後以德治天下。從那時起她知道她可能會當皇帝,但她從心裡並不執著於帝位,尤其在常佑出生之後, 這份心思就全歇了。
那一年,她十九歲, 大燕迎來了第一位皇子的降生, 普天同慶。她心裡也是開心的, 不僅是因爲有了弟弟,也是因爲她可以卸下來一身重擔, 好好地爲自己活了。可是當時父皇不事朝政多年,皇子又不足歲,她就是有心還政也不能貿然行事。所以她一方面推行新政,在朝中爲將來皇子親政掃清障礙,另一反面悉心教導皇子, 只盼他能守好這一方山水。她從來沒有過不軌之心, 天地可鑑!
罷了, 罷了。
薛晏攤開血染的雙手, 放在衣襬上擦了擦。事已至此, 追究這些前塵已經沒有用了,還是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她既爲長寧而生, 哪怕是死,也要還大燕萬民一個長寧。
她撐著膝蓋站起來,殿內一句“朕也是爲百姓著想”傳入耳中,她不由勾起一抹譏刺的笑。她的這位好父皇呀,還真是慣會自欺欺人。
“何人在外面!”殿內傳來天師一聲厲喝。
原是薛晏起身之際,影子正巧打在窗戶上。天師正衝著窗戶站立,很快就發現了外面的人。
薛晏聽到喝聲,還來不及瞅準地方躲避,宮殿大門就猛地從裡面打開,天師跨出殿門,問也不問直接一柄拂塵掃過來,薛晏下意識翻身騰空躍到院中。這一躍不要緊,天師立即看出薛晏武功匪淺,嚴陣以待。
此時燕帝也從殿內跑出來,院中通亮,他一眼就看見這衣袍沾血的小太監。他和天師議事的時候從來都是屏退左右,宮門把守地侍衛也被遣散至遠處,爲的就是不讓旁人發現自己弒女的秘密。今日這小太監闖入長陽宮本就該死,更何況他瞧著就不是善類,想必又是混入宮中的刺客,只是觀她通身的儀態竟有說不出的熟悉。
燕帝還在失神,天師已然扯著嗓子喊道:“快來人!有人闖宮!快來救駕!”
深夜寂靜,天師這一嗓子傳出去許久,登時便有碎亂的腳步聲傳來。
薛晏的小匕首從袖子裡滑到手上,她將刀身一轉,手握刀柄,一步步走向天師,眼睛卻看向殿門口的那具身軀。
眼前的這人和記憶中的父皇簡直判若兩人,他的頭髮灰白,形容枯槁,明明正值壯年卻像個耄耋老人一般,雖然龍袍加身也難掩頹靡之氣。
不知爲何,薛晏心中竟生出一種快意。看起來這七年來他過得也不是很安生嘛,這個自私自利言行相詭的僞君子終於算是得到了報應!
天師見薛晏直勾勾地盯著燕帝看,以爲她是要弒君,當下運起功力,化拂塵爲利刃掃向薛晏心口。薛晏也不是吃素的,拿著小匕首迎著拂塵削去,生生削斷了一大截拂塵,但她的手也不可避免的被拂子刮出幾道傷痕。
縱使武器被廢,天師依然遊刃有餘,形、意、氣、神雜糅在一起,半截拂子也教他使得爐火純青。
薛晏不曾想這位鬼天師會這麼厲害,竟一直用那斷了半截的拂子纏得自己脫不開身。此刻已有禁軍破門而入,宮牆上也豎起弓箭,引弦搭弓只待一聲令下便將今夜闖宮地宵小射穿。
這時忽聞一聲長嘯,一股凜冽雄風襲來,薛晏感到背後似壓了千金巨石般沉重,通身的冷汗簌簌而下。
這樣排山倒海的氣勢,莫不是…
“何方賊子膽敢弒君!拿命來!”
身後頭頂傳來一聲低沉渾厚的大喝,其中夾雜著幾分內力。聲音傳入薛晏耳朵,震得她五臟六腑都顛倒了個,並噴出一口鮮血。偏偏天師見縫插針拂塵一甩,把薛晏整個人都掃到古榕樹的樹幹上,又被彈回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薛晏的匕首已經脫手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她扶著樹幹站起來,搖了搖腦袋,將眼前的重影都晃開,忍下一口甜腥,咬牙道:“曾統領,別來無恙。”
曾明是大燕十三萬禁軍統領,亦是啓蒙長寧公主武功的師父。
薛晏從前是打心眼裡十分敬佩這個師父,不僅因爲他武藝高強,更因其俠肝義膽。只是自從知道了當年華泰宮遇刺禁衛軍奉旨不至一事之後,薛晏就看淡了這份師徒情分,可是今日他們師徒二人拔劍相向還是令她唏噓不已。
曾明聞言擋住想動手的天師,語氣客套而不容置喙,“如此宵小,哪裡敢勞煩天師親自動手。天師且好生看護陛下,這人便交給我處置就好。”
天師扯開嘴角,皮笑肉不笑:“那就有勞曾統領了。不過曾統領可仔細著,別像上次那樣再讓人逃了。”
曾明不動聲色,朝天師略一點頭,劍指薛晏一步步逼去。
薛晏已被衆多禁衛軍裡三層外三層圈起來,真正稱得上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拼死一搏還沒有武器傍身,可謂末路窮途。
儘管如此,她仍不甘心束手就擒。
曾明凌厲的劍鋒刺過來,薛晏赤拳相搏。糾纏十餘招,曾明察覺出薛晏招式中的端倪,心下生疑,漸漸收了劍勢,想要試探一二。
他這樣放水,不僅是天師,就連距離很遠的燕帝都看出貓膩來。燕帝瞇了瞇眼,不做聲,朝牆上的禁衛打了個手勢,剎那間箭如雨下,筆直射向場中的薛晏。
面對這樣急勢的箭雨,薛晏躲也躲不過,擋也擋不了,只能當箭靶子任憑萬箭穿心。須臾間,薛晏肩膀、胳膊以及腿上已掛了好幾支箭。
薛晏一顆心沉到湖底,以爲必死無疑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曾明居然反過來幫她擋開箭。士兵們見到此番情形,面面相覷,紛紛停了手。
“曾明,你在做什麼!”燕帝躲在重重禁衛身後,神色不虞。
曾明站在薛晏身前,面向燕帝不卑不亢地道:“回陛下,臣觀此人武功非同尋常,想來身後應是背景不凡,故而想留他一命審出幕後之人。”
“不必審了!”燕帝眉心皺出一個“川”字,“不過就是那麼幾個人,沒什麼好審的。直接殺了吧!”
曾明遲疑地回頭,正巧看見薛晏眼中的愴痛。他久久下不了決心領命。
他以前經常同長寧公主和護國公切磋,是以對公主的套路太熟悉了,而眼前這個孩子的招式和當年長寧公主太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難道傳聞是真的?公主真的心懷怨氣,今日是來索命的?
曾明的舉棋不定徹底激怒了燕帝,“曾明,你若不忍下手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臣不敢!臣只是…”
不等他說完,就被薛晏稍顯清冷的聲音打斷,“曾統領護衛宮城二十餘年,期間爲君命是從,從未出過半分差池。想想看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父皇一句話就賜死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你…你…你叫朕,什麼?“
不僅是燕帝,在場的所有人聽到薛晏這一聲“父皇”都吃了一驚。能這樣叫陛下的除了常佑皇子就只有香消玉殞的長寧公主了。
“父皇,您不認得兒臣了嗎?兒臣是常德呀!”薛晏笑得詭異而悚然。她一步一步朝燕帝所在的方向走去,包圍圈也跟著她的位置而變化,但是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常…常德?”燕帝眼中驚慌一閃而逝,只有離得最近的天師注意到了。
天師淡然自若地諫道:“陛下休要被這賊子的胡言亂語擾亂心神。此人根本就不是公主,這不過是她的緩兵之計罷了,陛下萬萬不可上當。”
這正是燕帝急於聽到的話,他似乎十分矛盾,一面想著常德還在,這樣他還有個救贖的機會,反過來又覺得常德還是死了好,她活著註定是要翻覆了他的朝廷和他的性命。
“我知道父皇不會相信我,沒關係,我有的是法子讓父皇相信。”薛晏站穩後,慢條斯理地道:“兒臣的騎射是父皇教的,第一次騎馬的時候因爲馬太高了從馬鐙上摔下來,眉角上還落了疤;兒臣的字也是父皇教的。永業九年,定州太守盧鮑爲政敵陷害通匪,父皇下令斬殺此人,兒臣便私自寫了一封密信交給欽差李荻,李荻見信後以爲是父皇親筆,便依照信上的意思押解盧鮑入京,父皇知道後大怒,罰兒臣跪了三個月的皇陵。父皇,這些事你都忘了嗎?”
“不…不…”燕帝臉上青白一片,身體不由自主地發顫,好像力氣一下子被抽乾,如果不是天師眼疾手快地扶住,怕是要頹然墜地了。
“如果父皇還是不信,兒臣還有別的事情可以說。比如…華泰宮的刺殺。”
“陛下。”天師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蠱惑,“此等亂臣賊子妖言惑衆,殺了以儆效尤不是很好嗎?”
“不…她是常德!她真得是常德!”燕帝神志不清的喃喃,“她來了,她終於是來了!她是來報仇的!”
“就算她是公主又怎麼樣?不是還有微臣的嗎?”
“對!”燕帝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天師本領通天,一定有法子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