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殷紅的霞光透過層層枝椏映在如玥閣內的地板上,將五位少女的影子疊在一起,拖得長長的。
少女們並排跪在鋪團上,雙手拖著三本厚重的書高舉過頭頂。
已經快一炷香了。
薛晏悄悄動了動痠軟的胳膊,眼睜睜看著最後一撮香灰落入香爐,心中雀躍不已,臉上卻擺出一副“嬤嬤我知道錯了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放過我吧”的真摯表情,只希望方嬤嬤能高擡貴手把書抽走。
然而,在薛晏無比期待的目光中,方嬤嬤放了一本比之前三本加起來還要厚的書在頭頂上。
我的胳膊啊啊啊啊啊!薛晏內心深處在嘶嚎。
方嬤嬤立在薛晏身前,目光平靜如水,“薛小姐倒是穩當。是之前學過武功嗎?”
“學過一點。”薛晏點頭,頭頂舉著的書就跟著晃了幾下,又即刻使力立住。待身體和書都穩住後她後知後覺發現這樣說不太實際,畢竟她纔剛把三皇子打的頭破血流,又補救道:“也不算少。”
“如果你在跟我學規矩的時候也像學武功那樣認真,那麼你的形容舉止將堪稱完美。當然,你也會少挨些打。”
那可不一定!我當年學武功的時候可沒少捱打。薛晏腹誹,嘴也不經意撇起來,看著就像是不服氣的樣子。
方嬤嬤一直瞧著薛晏,當然也看到她這幅表情,眉頭緊皺,心裡更是十二分的不滿意,卻也明白要教好這孩子並非一朝一夕,現在不能拔苗助長,只能按部就班一步步來。
她轉身走到五人的正前方,目光如炬,“你們幾個可知錯?”
“知道了。”真知假知真錯假錯先認下總是沒錯。
方嬤嬤卻早已看穿幾人的心思,冷笑一聲,“你們先別急著認,且先看看嬤嬤我說的對與否。”
她看向惠玉公主,厲聲道:“什麼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這是你一個公主該說的話?污言穢語,此一錯。靖邊侯夫人雖是臣子,也是長輩,不敬尊長,此二錯。同學犯錯,你不曉之以理反倒冷嘲熱諷咄咄相逼,恨不能將人踩到泥裡去,足見你心胸狹隘,此三錯。我說的二公主可認?”
五人心頭齊齊一驚,方嬤嬤根本就沒有離開,她一直在暗中觀察!
“惠玉認錯。”驚詫之後,惠玉公主的聲音響起,語氣聽起來很恭敬,但方嬤嬤分明看見她貝齒死死咬住嘴脣,眼中恨意漸濃。
方嬤嬤心中嘆息一聲,心道只怕今後會後患無窮。隨後她轉向沈盈,“沈盈,二公主和薛晏吵架,你身爲同學不加以勸阻反而煽風點火,生怕事情鬧不起來,用心險惡。你可認錯!”
沈盈本就是身體羸弱之人,連跪加舉書支撐了一炷香已是滿頭大汗,臉上血色全無,現下聽了方嬤嬤的話更是搖搖欲墜,“我…我認錯。”
方嬤嬤不再理她,看向惠安公主,“大公主,你是五人中年紀最長者,見到她們發生口角爲何不出面主持公道?”
惠安公主啓脣欲言,被方嬤嬤搶先道:“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大公主太想當然了,有時候一味地退步是懦弱無能的表現。你是長姐,也是公主,行事更要有法,不然如何服衆。”
“嬤嬤說的是。惠安知錯。”
方嬤嬤又對聶蘅道:“聶蘅,你可知你錯在何處?”
“聶蘅不知。”聶蘅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是因爲受累鼻尖有些許細汗珠冒出來。
“好,那我來告訴你。你錯在太自命不凡!沒錯,你是丞相千金,大夏赫赫有名的才女,可那又怎樣。今日之事本與你無關,我也知你性情冷淡,就算作壁上觀也有情可原,可你爲什麼偏要摻和進來,是顯擺你的才名麼!這世上可不止你一個明白人。”
聶蘅怔愣住,她原本並不想摻和,只是想到那人曾說的話便忍不住說了幾句,萬萬想不到這樣也被方嬤嬤揪住錯處。她素來才高名盛,樣樣都要爭頭籌,如今卻被這樣訓斥,還是因這樣無關痛癢的原因,難免惱羞成怒,臉上也終於有了表情,看起來憤懣不已,但對上方嬤嬤銳利的眼神,她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平靜地道:“聶蘅知錯。”
最後,方嬤嬤又回過頭來對著薛晏劈頭蓋臉一頓罵,“這場事故罪魁禍首就是你,薛晏!這一切都是你不聽教導偷懶耍滑導致的。不僅如此,你還不思悔改,出言不遜甚至以下犯上。若不是大公主相攔,你是不是還想再打一場鬧到太皇太后那裡去!你自己數數看,你就這麼一會兒折騰了多少事情出來!”
她又對五人一齊道:“老婆子知道你們年紀輕輕,正是開朗好動的時候,可活潑不是放肆。老婆子奉命教你們規矩不是禁錮而是約束你們,好讓你們知道,萬事萬物都有既定的法則,如同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世間生靈違背了這個法則就會收到懲罰,而這個懲罰往往是致命的。我們人也是一樣的。”
說到此處,方嬤嬤別有深意地看了薛晏一眼,“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們既然制定了規則就要遵守,否則一樣會受罰。就拿今日之事來說,我讓你們自行練習先去所學的禮儀,可我一走你們就犯懶的犯懶鬥嘴的鬥嘴,這就是違規,所以我對你們進行處罰。”
“當然,這種處罰只是最輕的。現在你們或許還不瞭解利害,以後你們會慢慢長大,經歷更多的事情,到那時我希望你們能明白,規矩即爲本分。見到什麼樣的人就該說什麼樣的話,處在什麼樣的位置就要做什麼樣的事,只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違規或是逾矩,無論你是什麼人,最後都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我要教你們的第一課。”
晝市已歇,大街上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小販在收拾攤子。
一輛青蓬馬車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薛晏雙手抱膝蜷縮在車內一角,雙目沒有焦距的盯著車底板,耳畔則有許多聲音不斷迴響。
“身爲公主,當以長寧公主爲楷模。”
“二公主這樣要置太子殿下於何地。”
“規矩即爲本分。”
“違規或是逾矩,無論你是什麼人,最後都只有死路一條。”
……
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則不謀其政。
是因爲她身爲公主逾矩干涉了朝廷之事纔會無端身亡麼?
以前她是燕皇室唯一血脈所以才能像男兒一樣出入朝堂披掛上陣,如今有了皇子,她一個四海揚名萬民推崇的公主就顯得礙事了。
那麼是誰殺了自己,溫家人?
不。不當是他們,即使他們是最有嫌疑的。
溫氏乃書香士族,以“清明”二字聞世,溫氏子弟雖然迂腐些卻最爲光明磊落高風亮節,根本不會這麼做。
可那又會是誰?
能在宮裡殺人不留痕跡,一定位高權重,還當有內應。
內應又是誰?
行刺公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一定會事先商量好,那麼動手前一定有不尋常的地方。
哪裡不尋常呢?
薛晏覺得腦子裡一團糟,她想不明白,她想查明真相,可是她身在夏國又是一個小孩子,能力有限,只能徐徐圖之。等到這具身體長大,或者,主動出擊引蛇出洞。
她的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個計劃。
這廂薛晏平復好心緒,惠玉公主的嘉月宮卻是一片狼藉。
“嘩啦啦——”
一個精緻的瓷瓶被惠玉公主扔在地上,碎茬濺了一地。
宮女們伏地跪在不遠處,哆嗦著說著“公主息怒”,惠玉公主聽了卻更生氣,怒道:“息怒息怒!你們除了這個還會說什麼!”
“薛晏!都是薛晏!要不是她本公主怎麼會被那老虔婆教訓”惠玉公主說著又砸了一套茶具,還覺得不解氣,擡腳把一旁的桌案踹翻了個。
“大哥早就說過,薛家人沒一個好東西。”一直隱形在帷帳邊上的沈盈款款走出,拾起了散落在碎瓷間的海棠花,“表妹不該招惹她的。上一次吃的虧還不夠麼。”
惠玉公主眸色轉冷,“我就是看不慣她囂張的樣子!不過一個侯府小姐而已,仗著皇后的勢連我這個公主都不放在眼裡。每一次我和她碰上,千錯萬錯到頭來都是我的錯,憑什麼!她怎麼沒被一把火燒死呢!”
沈盈聽聞此嘴角露出幾不可察的微笑,將嬌豔的花朵放在高幾上,露出一截如雪的皓腕。
她朝跪著的宮女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宮女們如蒙大赦,佝僂著身子魚貫而出並細心把門關上了。
沈盈冷眼看著地上的光亮一點點消失,直至光線完全被門扇遮擋。
她走動惠玉公主身邊,壓低了聲音:“只要皇后和太子還得勢,薛家就不會倒,薛晏也會繼續礙我們的眼。我這裡倒有一個主意,雖然不能一勞永逸,卻也能好生教訓她一番。”
惠玉公主驀地轉頭,眼中興趣盎然,“什麼主意?”
沈盈不答,反問:“薛晏從小身子骨就不好,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還能是因爲什麼,雙生子本就不容易存活,聽說她出生的時候都沒氣兒了,硬救回來的,身體不好也是正常。”
“不,雖然薛晏出生的時候遭了難,可後來被養的很好,一直健健康康的。真正有體弱多病的傳聞是在她三歲之後。”
沈盈附耳過去,如此這般交代一通。
惠玉公主越聽眼睛瞪得越大,驚詫中摻雜著疑惑與興奮,“你確定可行?”
“當然。”沈盈語氣篤定,“她怕什麼就給她來什麼,不愁教訓不了她。”
惠玉公主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好,就依你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