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單羽看著遍地橫屍, 嚇得抱著頭蹲下，又猛然間想到了自己的爹孃，趕緊朝屋外跑去。
徐世修粗略掃了一眼這些屍體, 初步斷定沒有活口, 緊接著就跑過去追單羽。現(xiàn)在外面不知是個什麼情形, 這個小姑娘這麼冒冒失失跑出去很是危險。
出了屋門, 外面更是堆積了一地的死屍, 他們?nèi)慷即┲鴼w一門統(tǒng)一的服飾，顯然皆是歸一門的弟子。徐世修越往前走心中越震撼，待繞過一段迴廊, 他驀地停下，轉(zhuǎn)過身看向趴在欄桿上的一具屍體。
這具屍體與其餘不同, 他身上並不是歸一門弟子的裝束。再翻過他的身子來看清楚他的臉, 徐世修閉上眼睛, 五指逐漸收攏，直到手心裡滲出血跡來才罷手。
他又睜眼, 懊悔、憤怒以及迷茫在一剎那浮上心頭。
這是一個屬於陌生人的屍體，但是徐世修對他並不陌生，因爲(wèi)這個人作爲(wèi)一個小頭目在過去的一段時日裡幾次三番地行刺過他。這個人其實(shí)是秦國派來的殺手，換言之，這歸一門今日的滅門之災(zāi)實(shí)際上是由他引起的！
今日大戰(zhàn)最初的起因的確是天鷹幫的人來尋釁, 這一年來兩派衝突不斷, 大家都習(xí)慣了也就沒當(dāng)回事。然而不巧的是秦國刺客打聽到徐世修在此間並決意剷除他, 也將刺殺定在今日, 兩對人馬混在一起進(jìn)攻, 歸一門孤軍奮戰(zhàn)寡不敵衆(zhòng)，就造成了當(dāng)下的局面。
不惜任何代價地來刺殺他, 這一點(diǎn)足以說明他所掌握的證據(jù)對秦國人的巨大威脅，但是真相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經(jīng)此一事更加堅定了他去往潭州的決心。
徐世修站在廊下兀自想事，而濃郁的血腥味再次拉回他的思緒。現(xiàn)在可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歸一門因他而覆滅，單掌門夫婦也兇多吉少，他得趕緊追上單羽並保護(hù)好她！
徐世修尋到單羽之時，她正撲在單夫人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單夫人臉色青白平靜地躺在地上，小腹上鮮血淋漓。在單夫人身側(cè)，單掌門胸部中劍倒在地上，雙目圓睜死死盯著遠(yuǎn)方，一動也不動。
“娘…爹…你們快起來呀！你們快起來……”
“單姑娘對不起，是我給歸一門帶來了災(zāi)難。”徐世修掀開衣袍跪在單掌門的屍身旁，無不愧疚地道，“今日來進(jìn)攻的刺客中有很多是衝著我來的，歸一門是受我牽連才遭此橫禍。”
單羽不懂這些，也聽不進(jìn)去他說的。她現(xiàn)在滿心滿意想著只有一件事——她的爹孃死了，她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她伏在單夫人身上嚶嚶悲泣，徐世修則繼續(xù)在一邊跪著，心如死灰。
歸一門在江湖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因此滅門的消息傳出便引來無數(shù)江湖豪俠弔唁。徐世修留在此地幫助單羽並僅存的二十餘弟子一齊處理了單掌門夫婦的喪事。
單羽還是個懵懂的小丫頭，歸一門的掌門的重?fù)?dān)她一個人根本撐不起來，可是徐世修根本不能在此多待，他正糾結(jié)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單羽卻已收拾好了小包袱過來找他。
“單…單姑娘？”
單羽一身素衣，形容憔悴，一雙眼睛腫的嚇人。她畏手畏腳地站在徐世修跟前，右肩上掛著一個小包袱，“爹孃沒了，我也沒有其他親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徐大哥要是走能不能帶我一起，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可是單姑娘，你門中還有弟子，你走了他們怎麼辦？”
“我已經(jīng)給了他們一些盤纏，將人遣散了。”
這是連後路都斷了。按理說單氏夫婦受他所累而命喪黃泉，他本該好生照看二人後人，只是他此行兇多吉少，如若再因他而使單羽出了差池，那他可就萬死不足以贖罪了。
但眼下還能有別的路嗎？
徐世修沉重地嘆息一聲，“好吧，不過這一路不會很太平，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先護(hù)好自身性命。”
“只要徐大哥不丟下我，我什麼都聽徐大哥的！”
接下來一路比想象中還要兇險，不過好在每次秦國刺客出現(xiàn)的時候總會有另一夥人冒出來救下二人，對於這夥人的來歷徐世修大概能猜出來，只是道不同不相爲(wèi)謀，他們兄弟情分還在，卻早已背道而馳了。
有人幫忙，二人算是有驚無險地平安抵達(dá)潭州。連日奔波令小姑娘有些吃不消，徐世修尋了間客棧讓單羽休息，自己卻一刻也不停歇趕緊出去查證關(guān)於孟止身份背景的事了。
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在意料之中，這令徐世修對他的兩位哥哥失望透頂，這其中還夾雜著不堪的憤怒。可他又能做什麼呢，那是他的哥哥，他做不到親手把大哥推向死路，卻同樣也做不到放任自流。
他的糾結(jié)與掙扎單羽看在眼裡卻無能爲(wèi)力，這些朝夕相處的日子讓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徐大哥身份遠(yuǎn)遠(yuǎn)沒有表面那麼簡單。她想問，但不敢問，只能默默地陪著他。
“單羽。”徐世修疲憊不堪的聲音突然響起，“你願不願意聽我講個笑話。”
單羽怔了怔。未及她反應(yīng)過來，徐世修就開口說起了他所經(jīng)歷的真實(shí)的故事。他太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子，否則他會瘋掉的！
徐世修將他的故事娓娓道來，故事中有年少時的大火，仲夏夜的青梅，上元節(jié)的一頓打以及他所執(zhí)著的忠孝節(jié)義。這聽著似乎是個故事，徐世卻修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個笑話！
“我該怎麼辦呢……單羽，你說我該怎麼辦？”
單羽也沒有答案，她只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小姑娘，不懂得什麼黨爭，她只能走過去輕輕抱一抱她的徐大哥，告訴他無論如何她都會陪伴著他。
與此同時，單羽心裡也有些憋悶，她不止一次的聽徐大哥提及“阿晏”這個名字。阿晏曾是徐大哥的未婚妻，一想到這點(diǎn)她就感覺不好受。
更令她不好受的是與傳說中阿晏的見面。她和徐大哥再次被追殺，徐世修爲(wèi)救她被砍成重傷，幸得同在潭州的裴玠所救才撿回一條命。也是在那不久，單羽見到了阿晏，那個明媚張揚(yáng)的阿晏。
她陪著阿晏在門外偷聽了徐大哥的話，看到阿晏眼中的神采一點(diǎn)點(diǎn)黯下去，心裡竟鬆了一口氣。後來，她又見徐大哥一句話也未同阿晏說就走了，更是莫名歡喜。
她追出去，看見徐大哥頹廢地跪在牆角，這時牆外傳來一句“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的童謠，徐大哥聽過後把頭埋在手掌中，肩膀顫抖不已。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比最開始更加不高興了。
~
收拾好行裝，徐世修決定去青州。單羽自然也要跟著一起。
對於單羽的心思，徐世修不是沒有察覺。他憐惜這個姑娘，但沒有辦法將她放在與阿晏同等的位置上。想明白這一點(diǎn)，徐世修待單羽便有些生分。單羽只當(dāng)不知，依然無怨無悔地跟在他身邊，心裡總幻想著有一天一切都會變好。
朝堂暗流涌動，徐世修也跟著不好受。在聽說了大哥逃跑的消息以後他就更加不安了，這種不安在二王奪嫡時再一次被放大，並在季州淪陷後得到驗(yàn)證。
這一次，徐世修不再逃避，決定北上前往萊遠(yuǎn)援助。北上一路他遇到了許多同行的江湖豪傑，等到萊遠(yuǎn)的時候人數(shù)已達(dá)三萬。
他藉著單掌門的名義將人組織在一起，接二連三地打了勝仗，漸漸地守將田贊對他也就沒有那麼多防備了。
一月後，御駕抵達(dá)，徐世修再一次見到阿晏——已經(jīng)是裴玠未婚妻的阿晏。那時候除了戰(zhàn)爭，他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儘管如此，他身邊的單羽還是吃了不少的醋。
徐世修對單羽的反應(yīng)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他必須儘早把她送走。於是在某一天，他難得主動找單羽一起用膳，單羽美滋滋地以爲(wèi)自己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然而下一刻她就暈過去不省人事了。
~
單羽醒來已是第三日，身下馬車載著她正南下往滸州方向去。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中了計，連求帶喝好不容易說服了車伕往回趕。
返程耗時整整兩日，等她回到萊遠(yuǎn)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在城中先前落腳的客棧裡找到了徐世修，那時候他正在喝酒，懷裡抱著一個骨灰盒。
“徐大哥！”她衝到徐世修身邊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徐大哥爲(wèi)什麼要趕我走，難道你就這麼討厭我！”
“你得活著。單羽，你得活著。”徐世修扯下單羽的胳膊，抱緊懷裡的骨灰盒搖搖晃晃站起來，“我不是要趕你走，該走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我不怕死的！徐大哥，我跟著你什麼都不怕！”單羽攔在徐世修面前，崩潰哭訴道，“我什麼親人都沒有了，我只有徐大哥可以相信，結(jié)果連你也不要我了，我又能上哪裡去！”
“真是個傻姑娘呀！單羽，你難道不知我也是個無家可歸之人？”徐世修語重心長勸道。
單羽擦了擦眼淚，搖頭：“沒關(guān)係的。有徐大哥在我什麼都不怕的！我真的什麼都不怕的！”
也許是知道了這可能是唯一一次能留住徐世修的機(jī)會，單羽竟然將心意一股腦全倒出來，“單羽喜歡徐大哥，很早很早就喜歡了。單羽想和徐大哥一輩子都不分開！”
徐世修沒想到她竟會這麼直白，一下子愣了。隨即他將骨灰盒緩緩放在石桌上，無奈地道：“單羽，我會好好照顧你直至你出嫁，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至於其他你就不要再想了。”
單羽仍執(zhí)著地道：“我爲(wèi)什麼不能想！你未婚我未嫁我怎麼就不能想！我沒有管你喜歡阿晏，你也不能管我喜歡你！”
這話令徐世修有些頭疼，可他偏偏不能真的甩手不理她。他緩了緩語氣，“單羽你還小，你現(xiàn)在的喜歡和將來的喜歡未必是一樣的。既然你這樣執(zhí)著，那便跟在我身邊吧，等你再長大一些或許就會明白了。”
單羽卻不顧這許多，一聽可以留在徐世修身邊立即喜笑顏開，又因爲(wèi)顧及著一旁安靜躺著的骨灰盒而有所收斂。
最終徐世修帶著單羽悄悄離開萊遠(yuǎn)，他們先是去了徐世修的老家千宜安葬徐世儒的骨灰，又在大江南北四處轉(zhuǎn)悠了一年，最後決定回到季州一角定居下來。
又過了五年，單羽已然出落成大姑娘，身形樣貌都有了些許變化，唯一不變的是成爲(wèi)徐夫人的一顆真心。她還是有點(diǎn)調(diào)皮，拿著竹竿在打樹上的桂花，說是要做蒸糕。
朝夕相處了六年，徐世修鐵打的心也軟了下來。可他仍還記掛著阿晏，他近來聽說阿晏和裴玠成了親，還生了娃娃，想來過得很幸福。
命運(yùn)是朝前推動的，時間也是先前流轉(zhuǎn)，所有人都擁有了新生活，唯有他還抓著過去的尾巴不肯鬆手。
他站在門口，看向遠(yuǎn)方婀娜的身影，慢慢彎起脣角。他要不要也開始一段新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