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帝都的歲末在一片和睦中流走,臘月十五的朝會過后,皇帝似乎意識到自身的處境,再沒有就朝政隨意指手畫腳。每日里只是按部就班地上朝、退朝,偶爾臨幸后宮的妃嬪,一切似乎回到了三十年來的常態。
一眾文武百官也松了口氣,對他們而言,最好的事情就是沒有事情。幾十年都這么過來了,大家一堂和氣不是很好嘛,何必弄得劍拔弩張地,勞心勞力還傷感情。
四方藩鎮也松了口氣,雖然已有割據之勢,但中央朝廷的勢力和權威依舊強大,而藩鎮眾多,群雄環伺,沒有人敢跳出來直面天子的怒火,能夠大事化小,大家照著老規矩悶聲發財,繼續培植自己的勢力,才是正緊。
至于這些日子以來,隱隱有在風口浪尖之勢的魏王,依舊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盡管街頭巷尾都傳言,臘月十五那場大朝會,百官聯手威迫天子,幕后的黑手,就是這位有賢王稱呼的先帝四子。
私底下,京城的百姓對皇帝近日的所為也頗有非議。做了三十年的太平天子,雖然得到文臣明面上堯舜之君的評價,但國事日非,所謂的清靜無為、垂拱而治,只不過是沒有作為的粉飾之語罷了。這些年來民生日益凋敝,黃河幾次決口,陜西、河北連年大旱,赤地千里,餓殍滿野,朝堂諸公卻只顧著爭權奪利,中飽私囊。而藩鎮間口角不斷,甚至幾次妄起刀兵,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天子也是脫不了干系。正如時人所言,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帶著一種莫名的焦躁情緒,京城的百姓迎來了中平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這一天距離中平二十七年楚王之亂,已經整整過了五年。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世事輪回。
正旦之期的大朝賀,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朝會。皇帝照例要大赦天下,全面放開京城的宵禁,以示與萬民同樂之意。而正旦之前的除夕夜,則是喜慶氣氛最濃的時候。老百姓們幾經辛苦,終于等到了辭舊迎新的年尾。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對普通的平民來說,只要不是欠了巨債,除夕與元宵、端午、中秋,是遠比皇帝的壽誕天寧節更喜慶的日子。
節日的喜慶彌漫了街頭巷尾,盡管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只要不是走到絕路,誰也不愿在這樣的日子愁眉苦臉。即使是那收債的債主,若不是徹底壞了良心,也不會真的在這個關節上催逼過甚。
無論是走卒小販,還是文武公卿,都早早地收了公事,在自家的宅子里灑掃庭院,張燈結彩。堂上的字畫,門頭的春聯,窗臺的福字,都一一除舊換新。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所有人都滿懷對來年美好生活的期望,務求以全新的面貌,去迎接不可知的未來。
松鶴茶館里的二樓雅間,吳階吳東亭身邊照舊聚攏了一批人,正聽他口沫橫飛,宣講外面的異聞趣事。這吳老四多年來走南闖北,行商販貨,雖說今年回來就縮在城里頭不肯再外出,依舊是消息靈通,被眾人視為包打聽的角色。
今日是大年,松鶴茶館的老板也是做慣買賣的,早早就貼出告示,老顧客一律免去茶水錢,更每人奉送四色點心,答謝眾位街坊一年來的關照。因此今天聚在這茶樓的客人格外多,人頭涌動,跑進跑出。
當然賓客清一色是男人,這個時候,各家的女人都在家中灑掃庭院,洗菜做飯,準備除夕的祭祖儀式和年夜飯。而男人們在給祖宗上完墳,又把一些沉重的體力活做完之后,就三三兩兩地出了家門,在街上晃悠,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吳老四,你說的那些煞星,究竟是真是假,怎么我老漢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聽過你說的那些人物,都是從哪冒出來的,不會是聳人聽聞,來糊弄俺們吧。”說話的是在城南天橋下開燒餅鋪子的趙惟岳老漢。這老漢家中寬裕,在京城中安安穩穩地過了大半輩子,兒女雙全,諸事順心,對吳老四慣做驚人之語,他一向是有些鄙夷。
吳階聽到趙惟岳的質疑,也不生氣,他心知這老漢太平日子過慣了,眼皮子里就只有京城的一畝三分地,對自己這行腳商人,在外面討生活的,素來有幾分看不順眼,方才他說了幾句外頭的閑話,里面頗有些駭人聽聞的消息,這老漢若是不跳出來反駁,倒是見鬼了。
“趙老叔,大家都是街坊,你老人家跟我爹還是多年棋友,老四我對你老家,絕對沒有半點不敬的意思。”喝了兩口茶水潤喉,吳東亭先客套了兩句,隨即轉入正題:“這些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在說,知道的人多了去了。這京中但凡在外頭有些知交眼線的,誰不知道前些日子的終南山大戰。聽說好幾座山頭都被削平了,好家伙,那仙魔之人的手段,真不是我們凡夫俗子能想象的,這些還是我一個朋友跟我喝茶的時候閑聊說起。我這朋友,想必你老人家也聽過,就是開封府的崔判官,那可是中過進士的才子,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斷不會胡言亂語。”
說起崔判官,吳老四滿面紅光,大周最重進士,能跟一個進士出身的文官交上朋友,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此時自然忍不住拿出來炫耀。“想當年我跟崔判官一見如故,他不嫌棄我老四粗鄙,折節下交,如今逢年過節,都有禮尚往來,我老爹六十大壽的時候,崔判官還給老人家題了字,現在就掛在我家中堂。不信,你老人家現在就可以去看嘛。”
趙老漢張口結舌,不知道怎么反駁,事情牽扯到崔判官,不但是進士出身,還是縣管的實職官員,皇周對文官一向優禮,老百姓私底下也迷信這些文人,什么事情一到這些文人頭上,就蒙上幾層神秘的面紗,令人不敢等閑視之。他瞪了幾下眼睛,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只好道:“崔判官是文曲星公下凡不錯,可他為官多年,從不出京城,那些仙道之事,離此千里,又怎么傳到他老人家耳朵里,該不是你吳老四搬弄口舌,信口雌黃,假托崔大人的名頭,捏造出來的吧。”
“趙老叔,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雖然我敬你老人家是長輩,但也不能任由你編排不是。”吳老四眼中怒色一閃而過,他也是見慣事情的人精,不至于當場發作,只是言語中也帶了幾分火氣:“這些事情都是崔判官親口跟我提起的,大家可能不知道,崔判官有個表兄,是峨眉派的內門弟子。當日終南山大戰,峨眉派出動了上百人,與武當、青城、萬壽山、碧木宮諸派聯手,終究擋不住那叫羅侯的煞神。聽崔判官表兄說,他師父曾提及那羅侯,原本就是當初稱霸天下的一代梟雄,三百年前幾乎一統正邪兩道,虧得道門諸位長老拼死抵擋,才僥幸將他鎮壓在岐山腳下,想不到多年之后還是給他逃出牢籠,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終南山一戰,正道傷亡慘重,羅侯卻帶著鬼祖、血魔一干妖邪,趁亂打開了終南后山的陣圖,把那天君席應給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