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之中,燈火通明,天子留幾位宰輔入宮奏對,一直談到很晚,眾人才一一散去。這一場夜談沒有人旁聽,負責記錄天子起居注的侍從官也離奇的集體失語,從此成為中平年間的一件宮廷秘聞。
樞密使褚叢德離開宮城以后,并沒有急著回自己的府邸。官轎在汴河上的石橋頭打個橫,就直奔北城而去。在那里,還有另外一處會場。
這樣的情形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斷地出現,整個帝都陷入一片糾葛的泥潭。每個人都披著幾張虛偽的外衣,進出在不同的場合,跟不同的對象,說著同樣的話語。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默認著彼此的首鼠兩端。不到最后揭盅的時刻,沒有人清楚對方的立場和底牌。武宗皇帝實在是太英明神武,以超絕的權謀平衡之術,將所有臣子玩弄于股掌,以至于到他駕崩的前一刻,臣子們仍舊猜不透天子的真實心意,更看不破朝堂上的覆雨翻云。
信任、背叛、陰謀,從武宗時代就開始彌漫在大周朝堂上的厚重煙云,讓所有人都不辨方向,每個人都在小心提防著他人的算計,同時在心底里默默地算計著他人。武宗活著的時候,用他過人的心機手腕掌控一切,把原本涇渭分明的朝堂打碎成一盤散沙,一池渾水,而他駕崩以后,再沒有人能在這朝堂中如魚得水,即便是當今天子,在登基三十年以后,依舊對這泥潭一般的朝廷力不從心,稍一不慎,就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兵法有云,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既然他人無法預料,那就唯有強大自身。所以中平三十一年的這個冬天,朝廷上出乎意料的火熱,與外面陰冷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每個人都在想盡辦法撈取權勢,為自己增加一些籌碼,等待最終決戰來臨的那一天。
“即使身為皇帝,這天下仍舊有我不能掌握的角落?!庇质且惶斐瘯绿?,滿身疲憊的中平天子柴宗漢,意興蕭索地回到自己的寢宮,無力地發出這一生喟嘆。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宋用賢不敢接口,只是靜靜地等待天子的下文。
宋用賢是宮內大鐺,提舉皇城司的五品都知,掌控內宮禁衛。他在元和四十年入宮,在宮內侍奉了整整三十六年,經歷無數風雨,對這朝堂上的險惡印象早已經是深入骨髓。大周的內監地位遠不比前唐,宦官雖然是天子近臣,卻遠遠抵不上朝中文武的地位權勢。他能做到五品都知,更提舉皇城司手握實權,已經是一生榮寵的極致,不敢再有更多的幻想。所以宋用賢如今的行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知道這天下遲早要亂,但最好等他死后再亂。
“宋大伴,你說朕這些年來苦心孤詣,如履薄冰,為什么這些臣子始終不能跟朕推心置腹,還要私底下蠅營狗茍,做那些首鼠兩端的勾當。這天下,不都是朕的嗎,朕富有四海,卻收不攏這些臣子的心?!?
“陛下,慎言!”宋用賢終于開口,滿是凄惶的語氣。天子在內宮中可以胡言亂語,他身為近臣卻不能不進諫阻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樣的歪理邪說,早就被士大夫們摒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早已成為海內的共識。若他今天不能犯言直諫,所謂隔墻有耳,今晚的事情一旦傳出去,天子不過是給罵上幾天,他這個內監就會被言官門的口水淹沒,輕則貶斥皇陵看墳,重則下獄問罪,苦不堪言。
前唐距今不過四百年,李輔國、仇士良這些前輩們的豐功偉績猶在耳畔,而內官們呼風喚雨的時代,卻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的太監們,雖然是天子親信,內官近臣,卻只能在文官與武將的夾縫中生存,比起早已經被虛化的皇親國戚,處境還要不堪。
真是不甘心?。∷斡觅t在心里面暗自感慨,臉上卻不敢表露出分毫,依舊是一副赤膽忠心的諍臣面孔,坦然無懼地面對著天子憤怒的眼神。當看到那一雙眼里的怒火褪去,隨即劃過一絲欣慰的神色,他心中沒來由的一松,這一次又賭對了,總算是過了這一關。
天子不需要內宦的智謀武略,他只需要一群忠心耿耿的狗,能為了天子赴湯蹈火,犯言直諫,關鍵的時刻,甚至還可以赤膊上陣去咬人。所以經歷三十年的內宮風雨,以耿直憨厚出名的宋用賢才能在眾多宦官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平天子最信任的親隨。
柴宗漢靠在御用的軟椅上,揮手讓兩名正在捏腳的小太監退下,眼看周圍無人,他才對著宋用賢,一臉陰郁地說道:“這天下承平日久,蠹蟲叢生,朝堂上更是盤根錯節,有如一團糾纏的亂麻。朕的父皇英明一世,卻給兒孫們留下了一個難解的連環。宰輔公卿跟一眾武將勛貴樹大根深,各有算計,朕的幾位好兄弟又陰結黨羽,這些年來朕慘淡經營,卻步履維艱?!?
中平天子在位年久,威權日重,如今在朝堂上說話,輕易已經無人打岔。宋用賢靜靜地侍立在側,沒有接過話茬,他知道天子還有下文。果然天子沉吟了半晌,伸出右手,豎起了五根手指。
“禁軍、羽林郎、皇城司、內監、御馬營,就是天家的五根手指,為人君者,手指一定要夠長,夠粗壯,才能震懾朝野,掌控天下。自從先皇駕崩,文武百僚大小臣工,各自為政,結黨營私,政令不出宮門久矣。一眾親王更在私底下勾結黨羽,蓄養死士,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天子從座椅上站起來,神色激動,語音慷慨:“朕欲混一宇內,使政令一統,海晏河清,為后世子孫留下一份鐵打的江山,永世的基業。可是這些世受過恩的臣子,卻推三阻四,陽奉陰違。朕已經容忍了他們三十年,不能再拖下去。太子軟弱,不能服人,朕不可以把這些隱患留給他來解決。”
“值此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策,宋用賢!”天子的聲音驟然升高,充滿了生殺予奪的威嚴,唯有此時,他才感到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九五之尊:“朕命你即日起,接掌御馬營,務必要在最短的時日內,掌握局面。你,可能做到?”
宋用賢心中一熱,知道自己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來臨,再沒有一絲遲疑,屈身跪下,如公鴨般尖銳的嗓音里竟吼出幾分沙場金鐵之氣:“愿為陛下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