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昊跟江采萱一直逛到傍晚才返回客棧,不出意外的又是大包小包買了一堆東西,好在昆侖是修真大派,乾坤袋須彌戒這類的法器并不稀奇。只是江采萱臉色氣鼓鼓的,薛昊的神情也有些陰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蕭重光沒敢多問,江采萱已經捉住他一五一十的都倒了出來。原來薛昊將江采萱出去逛街,卻恰好遇上了萬壽莊的曾沛帶著幾個師弟經過。這曾沛是萬壽莊通微真人的首徒,天下公認的一十六位道門新秀之一,比薛昊修為高得多,昆侖派二代弟子之中就只有沖虛真人早年的兩個弟子墨茗和蕭白水兩人穩勝過他,連薛昊也差得遠。只是墨茗跟蕭白水二人成名都在七十年前,這些年來外出游歷早就沒了蹤影,當不得新秀的稱號。
曾沛為人狂傲,又仗著自己修為高明,當著薛昊等人的面對昆侖冷嘲熱諷,薛昊當時顧全大局,沒有發作,江采萱卻按捺不住,就把當年通微真人曾因故與沖虛較量,結果大敗虧輸,閉關五十年的事情說了出來。曾沛惱羞成怒,當場就要與他們切磋,結果薛昊等人不敵,給他一個人掃清全場。幸虧曾沛還有些分寸,知道同是道門正派,又大敵當前,不敢下狠手,饒是如此薛昊等人還是吃了不小的苦頭,也只有江采萱是女子身份,曾沛沒好意思動手。
這一來昆侖派顏面掃盡,而幾個人動手的聲勢傳出,方圓百里路過的道門弟子都知道了,一時間整個滇城到處是道門中人匯聚,城里的客棧都住滿了人,不少人已經在打寺廟道觀的主意。
蕭重光聞言也頗為惱怒,大家同是道門一脈,就算言語上有些口角,好歹也要顧全下彼此門派的世交之誼。就算江采萱不該揭通微真人的短處,都過去這么多年,通微真人自己都不計較,曾沛堂堂金丹真人,何必跟一個女子斤斤計較?
見到薛昊在一旁臉色不豫,他正要說兩句話開解,就聽江采萱怒氣沖沖地說道:“蕭師弟你不知道,那個曾沛當時的神氣有多么可恨,更過分的是,知道了我們住在這青松客棧,他居然也跟著過來了,還厚著臉皮說大家都是道門一脈,世代交好,要我們給他們勻出幾個房間,薛昊這個笨蛋居然答應了。哼,氣死我了?!彼粫r氣憤,連師兄也不叫了,直呼其名,看來確實被氣得不輕。
蕭重光一陣苦笑,薛昊這樣做卻也不算錯,本來大家份屬同道,理應彼此照應。只是曾沛此人太過囂張,剛剛打了人家臉面跑來要合住,擺明了是不懷好意。他這么處置固然是顧全大局,只怕其他人未必會這么想。
果然跟著進來的幾個師兄都是一臉忿然,連看向薛昊的眼神都不及往日友善。薛昊也有些惱火:“師妹,幾位師弟,那曾沛如此囂張,你們以為我不氣憤么。只是臨行時,師父一再囑咐,要以大局為重,萬壽莊一向與我昆侖交好,同為道門一脈,同氣連枝,理應守望相助。我若是激于一時義憤,與他當場翻臉,豈不是辜負了師父與諸位師叔的期望。那曾沛能忍住不對我們下狠手,難道我們昆侖弟子就不如人嗎?技不如人,以后勤修苦練,自然能追上去,若是心胸都比不過,那就真是輸得徹底了?!?
薛昊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暗暗點頭,旁邊的幾位師兄弟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薛師兄,是我們沖動了,還是你想的周到?!敝挥薪奢嬉琅f憤憤不平:“你們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我就是小氣怎么了。人家當場翻臉動手的時候怎么沒想過跟你同氣連枝,哼,一群軟蛋。”
那幾個師兄弟本來緩和的臉色又被她說得漲紅了幾分,正要開口辯解,薛昊已經站起身來:“幾位師弟,天色不早,還是快點回房歇息吧。就按我們先前說的房號擠一擠,蕭師弟,師兄今晚恐怕要在你這里過夜了?!?
蕭重光沒來得及答話,江采萱已經嗔道:“師弟,不許收留他,讓他去外面露宿去,誰讓他做爛好人的?!毖﹃粚χ饕荆骸皫熋?,我的好師妹,姑奶奶,你就放過我吧,我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你要是實在不服氣,回去我自己跟師父告罪,請他老人家評理。你就可憐可憐愚兄,這大晚上的,我能去哪里露宿,難不成跟你一個房間。”
江采萱頓時羞紅了臉,啐了一口:“呸,死不要臉的,誰要跟你一個房間?!蹦樕系呐珔s已然淡去,對蕭重光做了個嫣然一笑:“蕭師弟,晚上讓他睡地板,我先走了哦。”伸手擰了一把他的耳朵,翩然離去。
蕭重光瞧著江采萱離去的方向發呆,“啪”,一只手掌拍在他肩上,轉回頭卻正對上薛昊目光炯炯的眼神。他下意識的避開,卻聽薛昊一聲苦笑道:“蕭師弟,今晚的事情難為你了,我們倆吵架,卻總是拉上你?!笔捴毓獾椭^,輕輕說道:“沒事?!?
薛昊臉上浮現出一絲落寞的神情:“蕭師弟,其實我很羨慕你,真的?!?
蕭重光微微一怔:“羨慕我?羨慕我什么?”
薛昊一聲長嘆:“從我入昆侖至今,已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有十六年的時間是和采萱在一起,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剛剛兩歲的孩童,那么小,卻惹人憐愛。”
“我是世家子,從小就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所以無論讀書還是練武,一直有人告誡我,你一定要是最好的。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一樣,一定要達到別人為我設定的目標,不管那是不是我真心想要的?!?
“如果說,這二十年里,有什么是我自己主動追求的,那一定是采萱。我五歲學道,八歲上山,十歲就被師父收為入室弟子,然而直到遇上采萱,我才知道自己來昆侖是為了什么?!?
“那些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紀,我們一起走過。春華秋實,夏日冬雪,朝采薇于林下,暮攬月自云間。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一起捉弄看門的宿衛;在黎明來臨的前夕,坐在光明頂峰等待日出,聽她訴說自己的心事。”
“有時候,我真的寧愿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不用在這么多人的注視下成長,那目光,真的好沉,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其實我只想過簡單的生活,可以和采萱白頭到老,就夫復何求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我做不到,我沒辦法拋開這一切,我的家族不允許,我師父也不會答應,他們一定要我沿著他們劃好的路線前行。其實,連我自己也明白,若我真的拋棄了眼前的一切,恐怕就連采萱師妹也不會再搭理我?!?
“誰會看上一個庸碌無為的人呢?”薛昊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往日里情緒一直很內斂的他今晚顯得話特別多,蕭重光甚至聞到了一絲酒氣:“師兄,你喝酒了?”
薛昊有些得意的一笑,伸手從虛空中撈出一個酒壇:“客棧老板瞞著老板娘私藏的燒刀子,被我隔空攝物順手牽了過來,放心,我在那放了一錠銀子,足夠老板再買十壇的了?!彼蛄艘粋€酒嗝,言語中頗有不甘:“這酒的味道真夠勁,其實我原來想從酒坊直接拿的,只是我不知道酒坊的位置,不好施法?!?
蕭重光見他已經頗有幾分醉意,開言勸解道:“師兄你這又是何苦呢,一時失意何必放在心上。那曾沛只不過是跳梁小丑,師兄天賦過人,又有我昆侖傳承,假以時日,成就必定遠勝其人。到時候揚眉吐氣,豈不好過現在的自怨自艾,妄自菲???”
薛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師弟,謝謝你安慰我,只是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他頓了頓,一聲苦笑:“從小到大,雖然我一直苦惱長輩們給予的壓力,可是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其實也蠻享受。而且,最重要的,我真的沒輸過,一次也沒有,直到今天。”
“那個曾沛,雖然早就聽過他的名頭,以前他來我們昆侖,也見過幾回??墒俏倚牡桌?,總覺得天下英雄不過如此,豎子成名,只是因為我還未出山罷了。直到今天跟他交手,我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特別是,當我被他打倒在地,采萱師妹看我的眼神,那種震驚、心痛與失望,我永遠也忘不了。以前她看我的時候,從來都是仰慕與崇拜,然而今天,我令她失望,徹底失望。”
“雖然采萱師妹嘴上沒有說,可是我明白,這種失望一定藏在她心底里?!?
“師兄,你想太多了,師姐不是這樣的人?!?
“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你從來沒有試過登頂,怎么知道站在高峰之人的寂寞,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凄涼,和害怕一旦跌倒就萬劫不復的恐慌。你可以十年如一日的悶頭習武,甘心做所有同門的笑柄,只為了一朝成名,從此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你做到了。”
“師兄,我不是——”
“不用解釋,你做的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是你,沒辦法忍受十年的寂寞與冷眼,所以我選擇站在高處,承受所有的榮耀與光彩,既然選擇登臺,就要有被人砸下臺的覺悟,只是我也沒想到,這覺悟來得這么快。雖然現在我很羨慕你,羨慕你的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墒羌词箯念^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我自己,我薛昊,不會就這么認輸,絕不會!”
“我一定會證明給所有人看,我始終是站在絕頂的人!”薛昊一口將壇子里剩余的酒灌入口中,腦袋一歪,就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