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重光沿著隧道繼續前行,又走出十余里地,當他突然跨出某一步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的,周圍的景象忽然一變。四周是漫無邊際的虛無,什么都沒有,沒有光,也沒有暗,這不是盲了的感覺,而是真正的虛無。
他心知自己是遇上了幻境迷宮一類的法術,放開神識,想要探尋周圍天地的元氣變動,卻發現自己的五感六識如同被封閉一般,根本感應不到任何氣機的變化。他的神念在無盡虛空中探尋,卻根本找不到一點可以感應的存在。
蕭重光迷茫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這虛空似乎怎么也走不到頭,根本是無邊無際的存在。他心中暗嘆:就算是迷宮,這也太空了,連一粒沙都沒有。
眼前的情形驟然一邊,漫天的黃沙綿延至四面八方,緊跟著狂風卷起無數沙丘,從天而降似要將蕭重光淹沒。他飛身而起,長庚劍脫手化成一道劍光,在空中以極快的速度旋轉,將沙塵盡數卷到邊上。
黃沙似乎無窮無盡一般地傾瀉,蕭重光只覺得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死結。他心中暗嘆,這陣勢根本就無從化解,自己從沒見過這樣的陣法,難道今天要死在此處?
他腦海里又浮現出當年的那場大火,父親、母親都死在那場火中,只有自己帶著一身火焰沖出院子,看著熟悉的家園化成一堆灰燼,眼角已溢滿淚水。
漫天的黃沙忽然散去,代之以無邊的火海,蕭重光置身火海之中,左沖右突,想避開火焰。然而火勢猛烈,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根本無從躲避。
“水,我要水——”磅礴大雨傾盆而下,很快就澆熄了火焰,代之以汪洋大海,他恍若置身海上的一葉扁舟,隨波逐流不知會飄往何處。
“我明白了,原來這個陣法會根據人心中所想,變換場景,然而每次變換的場景,都讓人脫困不能。若要破陣,就只有拋開一切心中所想,沒心沒肺才能活下去。”
他毅然閉上雙眼,任憑海浪將自己淹沒,海水從鼻子中灌進,一切都是那么真實,然而他不管不顧,只是默念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隨即眼睛驟然睜開,大叫一聲:“萬象皆空,我身亦空——”眼前所見,又是一片虛無,然而虛無中卻有一點亮光,與先前的本來無一物不同。
蕭重光一把抓過那團亮光,頓時周圍的情形又是一變,回復成原來的隧道情形。他低頭看向手心,那是一枚透明的珠子,也不知是什么煉就,竟然有如斯威力。
他再看向身上,竟然有著沙埋、火燒、水淹的痕跡,衣服和頭發也都濕透了,頓時冷汗直淋。這陣勢不但能洞察人心,營造對應的幻境,而且幻境能轉化為實景傷人,若非自己及時從幻境中找到真相,腦海中頓悟一片空明,只怕真的會被沙埋葬,被火燒死,或是被水淹死。
在原地打坐調息了片刻,蕭重光察覺經過這番試煉,自身法力又有所提升,看來這一連幾日的拼斗,對自己的修行也是一種磨礪,尤其是方才那種陣勢,對人的心志、毅力都是極大的考驗。
他爬起身來,心中已經萌生了一絲退意,這條隧道實在太過兇險,繼續前行,天知道會遇到什么。然而往回走,再遇上那秦無咎,自己也著實沒有勝算。
“管他的,往后退有死無生,往前走或能殺出一條血路,那就再賭他一把。”他心中打定主意,步履生風,加速前行。一直走出二十余里地,一路順風順水,終于走到隧道的盡頭。
隧道的盡頭是一片白光閃耀,他走進去看,卻看到前方十丈之處一整塊大片的琉璃鏡,鑲嵌在山體上,銜接的天衣無縫。
他大步走過去,想靠近鏡子,然而卻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的法力迅速的流失,整個人的氣力似乎都在衰竭,他咬緊牙關,又走出四丈距離,眼前的一幕讓他驚駭欲絕。
只見鏡子里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然而那一身衣著,那一雙眼睛,赫然是老了幾十歲的自己。
蕭重光這一下才真正是魂飛天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般變化。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干瘦灰白的老人的手,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兩鬢的白發,似乎連自己的脊背也開始彎曲。
他嘗試著往前走了一步,果然鏡中人隨著這一步踏出更顯衰老。他往后退了一步,卻發現情形沒有任何改變,他依舊是那垂垂老矣的模樣。他發狂似地往后狂奔,卻發現自己無論怎么往回走,流失的時間再也回不去。
“不——”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可能,自己是筑基修士,起碼有兩百多歲的壽命,就算是衰老也比普通人慢上一百多年,怎么會一瞬間白了頭發,變成了這般模樣?
然而事實無可辯駁,無論是鏡中的影像還是現實里的自身,都毫無疑問地老了,當年伍子胥過韶關一夜白頭,想不到今日這命運會落到自己身上。
他癱坐在地上,因為衰老而導致的體力衰竭令他渾身虛弱不堪,這個方才還是風華正茂的少年,此時已經真正成為了一個暮氣沉沉的耄耋老人,連思緒也開始凌亂。他開始回憶自己短暫又似漫長的一生,故鄉、昆侖,這兩點之間的無數曲線,構成一幅漫長的畫卷。每一個曾經經歷的人與事,都成為畫卷里的一點風景,一幕一幕回放,那些往日熟悉的面容,從模糊到清晰,又漸漸退化成一滴水墨,融入記憶這幅漫長的畫軸里。
“我這是在做什么——”他突然從紛亂的思緒中蘇醒,識海中凌亂紛呈的畫面盡數崩塌,再次回到現實這充滿詭異的場景。看著自己依舊斑白的頭發和滿是皺紋的手掌,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么荒唐。
“反正已經來了,反正已經老了,既然所有這一切都無法逆轉,那就索性不再回頭,讓一切來得更徹底吧!”蕭重光從地上爬起,一雙老眼里迸發出消失已久的斗志:“前進是死,退步亦是死,既然無法讓時光倒流,索性置之死地,總要走到這條路的盡頭,看看這鏡子背后的真實,就算是老死,也不枉我來這一場。”
他提起最后一絲氣力,步伐緩慢而堅定地往前邁出,一步、兩步、三步…每走一步,他的身體就更衰弱一分,這區區十丈路途就如一場漫長的人生,每走一步就朝老死靠近了一步。
蕭重光不知道自己這最后的幾丈路程是怎么走過來的,感覺好像真的有一生那么漫長,到最后他已經是一點一點地往前爬行,準確地來說,是緊挨著地面往前挪移,每移動一寸都氣若游絲,身上的皮肉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竭、老化,到最后已經只剩下皮包骨頭。換了一般人面對這種情形,只怕此時早就已經發瘋。
終于爬到了這條道路的盡頭,那神奇的鏡子就在眼前,觸手可及,蕭重光此時看起來已經是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一點一點地向鏡面延伸。手掌上的皮膚開始脫落,露出慘白的骨頭,脫皮的痛苦令他早已麻木的感官又一次承受撕心裂肺的沖擊。
當他整個手掌連同手腕完全變成森森白骨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指終于碰觸到光滑如水的鏡面,強忍住鉆心剜骨的劇痛,用盡最后一次力氣摁了下去。
鏡面上發出耀眼的光芒,如長虹貫日一般橫掃整個隧道,蕭重光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光芒中逐漸融化,雙目被光華所奪,眼前所見盡是一片白芒。
光芒散去,蕭重光從地上爬起,赫然發現一切都恢復了原狀,那稀疏的白發,嶙峋的白骨,脫落的人皮,都消失不見,似乎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
他手上拿著一面似琉璃又似水晶的圓鏡,徑長不過三寸,眼前原本是被鏡子覆蓋的地方,現在則被一個巨大的洞口取代,隔著洞口望過去,可以看到前方是一處巨大的地宮!地宮的門口也即是洞口所在,矗立著一塊八尺見方的石碑。
蕭重光伸展了一下筋骨,感覺到流失的生命與法力又回來了,并且變得更加充沛與強大,五感六識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身上原本因為老化而出現的腐爛脫皮都消失不見,又恢復原本健康而充滿活力的肉身。
他端詳了一下手中的鏡子,與先前取的的珠子放在了一起,雖然看不出這兩樣物事的特殊,但他已經肯定手上拿到的一定是極為厲害的法器,很可能就是那兩樣法陣的關鍵。
收拾好一切,他朝著大門里面走去,他知道,這出口處的地宮一定潛藏著更加危險的東西,但是這山洞如此詭異神奇,既然已經走到這里,不一探究竟,如何甘心。
穿過石門走進地宮,幾步就走到了石碑面前。石碑上面刻的有字,蕭重光湊過去細看,只見那字體剛勁有力,鐵畫銀鉤,與飛云洞口的對聯如出一轍。
那石碑上的碑文銘刻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夫仁者,私情也,不仁者,公義也。沈某不才,代蒼天掌生殺之權,操輪回之柄,不敢以私情而害公義,乃鎮壓故人于此。后生晚輩,戒之慎之。潯陽沈勝衣親筆——”
蕭重光看得不知所云,這沈勝衣不知是何許人物,看碑文的意思,似乎說他是羅侯故人,又親手鎮壓羅侯于此,如此說來也應該是三百年前的道門前輩,只怕還是道門中的頂尖人物,怎么自己卻從來沒有聽師父提過。
正在疑惑的時候,大殿里憑空傳來一聲巨大的呼喊:“來者何人!”聲如雷霆海嘯,在地宮里反復地回蕩,仿佛天地開辟時遠古巨龍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