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區(qū)區(qū)兩字寫來容易，卻道盡無數(shù)辛酸，多少英雄豪杰，一生上下求索，只為捕捉那一線機(jī)緣，終究折戟沉沙，不得其門而入。

重光神情凝重地坐在謝曉峰面前，聽著這位有如飽學(xué)大儒的絕代劍客侃侃而談。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荒謬的感覺，自己是一個修士，對面是一個武者，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人，如今卻在一起坐而論道。

兩人過往從無交集，為何初次見面，謝曉峰就對他如此推心置腹？重光的疑惑浮上心頭，對面的劍客就給出了答案：“當(dāng)年我與歐先生有過約定，二十年后，他會再來蜀中，與我試論天道，若我真能別開蹊徑，他就把天地的真相，告知于我。算算日子，也就在最近，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想不到歐先生自己不肯來，卻讓你帶著他的信物見我。他是當(dāng)世高人，不會這么小家子氣，不肯愿賭服輸吧。”

誤會，真的是誤會嗎？重光的疑惑并沒有解除，這一切看起來好像是巧合，可他總覺得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自己似乎忘記了什么重要的線索，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推動這一切發(fā)生。

“謝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歐先生的信使。”面對謝曉峰期待的眼神，重光終于開口，解釋了自己的來歷。他的敘述長而經(jīng)歷，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一筆帶過，即使如此，還是講了很久。對這位由武入道的劍神，他有一種沒來由的信任，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哈，哈，原來如此。”謝曉峰聽罷重光的講述，沒有絲毫失望的神情，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解脫。“想不到，歐冶子千年道行，終究是抵不過天命。如此也好，塵歸塵土歸土，我也放下一件心事。”

“歐先生走后，我閉關(guān)三月，反思自身所學(xué)。我神劍山莊藏書無數(shù)，天下武學(xué)典籍，已經(jīng)搜羅了七八成。我十二歲成名以后，游歷天下，四處與人切磋交流，用八年時間，盡收天下武學(xué)典藏。那時候我精通的上乘劍術(shù)，不下萬種。”

“仙道之事雖然渺茫，可是我神劍山莊地位超然，也素來有所耳聞，與在蜀中開宗立派的青城、峨眉，也是世代交往。那些修行宗派門戶森嚴(yán)，普通百姓想要進(jìn)入，難比登天。可是我身為神劍山莊繼承人，想得到一些傳承口訣，卻并非難事。修行之人雖然神通廣大，終究不是神仙，在世俗之中，需要借重世俗力量甚多，所以無論大周朝廷、各路諸侯，還是我們這些武林門戶，都與修行門派素有來往，修仙之路雖然渺茫，對我輩中人卻終究有門徑可循。”

“與歐先生見面之前，我就已經(jīng)讀過不少道門典藏，甚至拜入峨眉門下，成為記名弟子。可是與歐先生一席長談，改變了我的想法。”

“為什么通天之路，要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上。這些仙道人士，依仗千年傳承，絕了世俗人修行的門路，以功法道術(shù)為誘餌，宰割天下，鉗制世人。我若未自己計，拜入歐先生門下，自然是一片坦途。但是一入修道宗門，就要守他們的門規(guī)，遵他們的戒律，最終被這死水般的道門同化。唯有另起爐灶，別開蹊徑，才能跳出這無限循環(huán)的怪圈，打破自古以來，修行門派對通天路徑的獨(dú)斷。”

“所以我出關(guān)以后，盡棄平生所學(xué)，研讀連山、歸藏、周易等命理術(shù)數(shù)，又游歷世間山水風(fēng)土，遍尋名師大儒問道求學(xué)。四十歲以后，我把畢生所學(xué)武功劍術(shù)，刪繁就簡，吐故納新，如是者十年，終于在知天命之年，感悟天理循環(huán)，開辟出一條從所未有的道路。”

重光好奇地追問：“你的道，又是什么？”

謝曉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他：“你可知我四十歲前，學(xué)過多少劍？”不等重光回答，他自己給出了答案：“四萬八千余種，幾乎將古來劍術(shù)一網(wǎng)打盡。而經(jīng)歷十年閉關(guān)潛修，將劍術(shù)化為劍意，當(dāng)我出關(guān)之時，你可知道，我還有幾種劍意？”

重光沒有接話，謝曉峰也沒有指望他回答，而是自己揭開謎底：“只有兩種，一曰死，一曰生！”重光長吸一口氣，出聲贊道：“好劍術(shù)，好劍意！”

的確是好劍意，謝曉峰閉關(guān)十年，以個人絕代天資，御門戶千年積累，竟然打破無數(shù)武者畢生苦修而不得的界限，開辟了一條前人未曾想到的，通往天道的路徑。將世間武學(xué)，與道相合，窮盡武功殺人敗敵的終極奧義，謂之死。而以此劍意縱橫天下，何處不可去得，又何人堪與對手？

死之劍意已經(jīng)是世間武學(xué)的盡頭，堪稱與天道相合。而謝曉峰在道之極致，又領(lǐng)悟正反兩極，陰極陽生的道理，練成絕處逢生的劍意，可有利天下，造化萬物，謂之生。若將死之劍意，稱之為一劍破萬法，那生之劍意，則堪稱是一劍生萬法。如此生死合一，盡在指掌。這又比單純的殺伐之道，高出不止一籌。

重光的贊嘆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從學(xué)道以來，也常以自己天資過人而自負(fù)。可是回首往事，自己何嘗不是在前人指定的圈子里打滾，入門是昆侖道術(shù)，筑基是大雪山遺澤，結(jié)丹靠沈勝衣傳承，而煉成元嬰，又是依賴鳳凰族秘錄。自己畢生所學(xué)，都是循規(guī)蹈矩，在前人的框架下亦步亦趨，說到底，自己也只是道門傳承下的囚徒。

自己當(dāng)初不能感應(yīng)的時候，也曾想過專修武道，可是世俗武者，即使練到先天境界，能感應(yīng)天地元?dú)猓仓荒艿謹(jǐn)持奘康纳裢āＤ菚r候自己心心念念，從未想過另辟蹊徑，打破這一層約束罷？所以才會在突破感應(yīng)之后，那么的欣喜若狂。

而天下萬法殊途同歸，本是圣人至理，所有人都把打破天道約束的希望，寄托在修行傳承，其實佛道豈是一家？旁門左道，又何嘗不是別有傳承？只是這些都已經(jīng)歷經(jīng)千年，成為亙古不變的至理，雖然有門戶之別，卻都被視為修行路數(shù)，從沒人想過，當(dāng)初的首創(chuàng)之人，是怎樣的披荊斬棘。

謝曉峰別開門戶，以劍意駕馭天地元?dú)猓救说男扌校呀?jīng)勘破天道，達(dá)到傳說中立地飛升的境界，只要他愿意，一步就可以邁出天人分界，成為神仙一類的存在。

“還不夠，還差一點。”謝曉峰沒有接他的贊嘆，而是指著墻上的字畫，低聲追問：“你可知道，為何我這草堂之中，要懸掛這樣一張字？”

他自問自答，又一次揭開謎底：“一劍定死，一劍定生，生死兩道，一劍之間。可終究是分了生死。”他的語氣蕭索，帶了三分疑惑：“這張字里的筆畫，本是八卦中的陽符，謂之一元。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唯有遁去的一，才是一切變化的源頭。當(dāng)初天地開辟之前，鴻蒙宇宙本就是一片混沌，陰陽不分，五行未辟，又何來生死之說？”

“我本可以一步破碎虛空，從此飛升天界，可是我的道還沒盡，我要將死生兩劍，化而為一。一劍既出，欲其死則死，欲其生則生，生死既是一劍，陰陽再無相隔，從此萬劍歸一，回復(fù)鴻蒙未分時的混沌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