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王座的逐漸下沉,蕭重光一點一點墜入無邊的黑暗,從天而降的息壤之土,幻化成一座山峰,泯滅了他眼前最后一線光明。
他的傷勢沉重,一陣寒意席卷全身,他覺得很累,很困,再也沒有余力應對接下來的任何變化,終于無奈地閉上了雙眼。
就這樣睡吧,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幾乎每一次他的沉睡都會帶來種種噩夢,然而這一次的噩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噩夢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每一個人的嘴臉,無論熟悉與陌生、友善與惡意,都顯得異樣的猙獰。
當他終于在漫長的黑暗中清醒,眼前的場景令他覺得自己依舊在噩夢。這是一處不知名的所在,腳下是冰冷的巖石,四方是迷蒙的煙霧,頭頂上方,息壤之土已經演化得無邊無際,將天空完全罩住。
“這里是什么地方?哦,對了,我被封入岐山山眼地穴里了,原來所謂山眼就是這么一個所在,我還以為會是被埋在土里,如果是那樣,自己現在恐怕已經死了吧,我可不是羅侯那種存在。”
蕭重光不自覺地苦笑,在經歷又一個漫長的噩夢以后,醒來的自己似乎已經沒有了憤懣,沒有了被當做棄子丟掉的痛苦。
會感覺到痛,那是因為你心里還在乎;當你連痛都不會的時候,也許你已經連心都沒有了。
他想起在地宮大戰秦無咎的時候,為了解救被地靈珠困住的眾人,自己做出的選擇。如果一切從頭再來,自己的選擇又會是什么?
也許,在薛師兄擲出息壤的那一刻,自己應該立刻死掉才好,這樣才不會有那么漫長的掙扎與痛苦。只是現在想來,或許自己在那一刻已經死過了,如今活著的,只是叫同一個名字的陌生人。
“你醒了嗎?”一個渾厚威嚴的聲音傳來,蕭重光抬起頭,只見一個身材雄壯至極的華服男子,赫然卓立在自己身前三丈的距離。蕭重光倒抽了一口涼氣,只是一個照面,這男子就給他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象,似乎生平見過的所有人物,即使算上沖虛掌教,也不及此人的威勢氣度。
男子年貌在三十許人,面容英俊至極,尤其難得的是,他所有的五官都非常標準挺拔,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尺寸與比例,皮膚猶如漢白玉雕琢般潔白無瑕,閃耀著炫目的光澤,予人獨特的質感。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披在腦后,在前額的發梢中分而下,垂在他那寬厚的雙肩。一雙眼睛神采飛揚,如黑夜中耀眼的星辰,加上他那淵渟岳峙的身材氣度,有如降臨人間的天神。
他的身材極高,穿著一件紫金玉鏤的華貴長袍,背后披著一件銀白色的披風,此外別無裝束。披風的尾翼在風中招展,令他整個人顯得極為飄逸。在這地下極為惡劣的環境里,這人的渾身上下卻是一塵不染。
“請問閣下是?”蕭重光疑惑地詢問,驀然想起自己所在,張口結舌,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這有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很淡然,似乎對這種驚訝習以為常:“閣下竟如此健忘,枉費本座先前諸多口舌。”見到蕭重光臉上的表情,他哈哈一笑,似乎很是得意:“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不錯,本座就是羅侯!”
蕭重光雖然已經隱約想到,但親口聽到對方承認,依舊錯愕不已。羅侯兇名素著,天下驚怖,自己一直以為必然是一個兇神惡煞丑陋不堪的大惡魔,誰能想到會是這般龍章鳳質的男子,望之有如神仙中人。
羅侯的笑聲只是片刻,隨即面容一肅:“先前在地宮,本座曾經哄騙閣下,我不以誠信待君,故君以欺詐負我,因此脫困無望,實乃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蕭重光頓時有些糊涂,這大魔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見到害他不能脫困的元兇,竟然如此和顏悅色,難道又有什么陰謀不成?
羅侯見他疑惑,身形一閃,只是一眨眼已經在他身邊出現。“閣下已經昏迷數日,是本座親自出手為你療傷,無咎修為突飛猛進,青芒神針火候已足,若不是本座出手,只怕你早已經魂飛魄散。”或許是想到秦無咎的盡忠慘死,這絕代梟雄古井無波的俊美面容上,也閃過一絲黯然。
蕭重光也有些唏噓,雖然與秦無咎是敵非友,又連番敗在對方手上,但此人修為高超,氣度沉雄,為人又忠肝義膽、剛烈無匹,其臨死之前的慘烈表現,亦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想到自己被同門舍棄之后,居然是眼前這蓋世兇人搭救,他心中升起一股荒謬滑稽的感覺。然而事實擺在眼前,他也唯有抱拳拱手:“多謝前輩搭救。”
羅侯大手一揮:“這些虛禮就免了,如今你我同病相憐,理應守望相助,共謀出路。”他一指四周的迷霧,“看到了嗎,那就是生死晦明幻滅兩儀微塵陣,能以微塵之地,演化洪荒世界。你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這陣法的陣眼,在陣眼中法力就被封印,但若是出了陣眼,生死就不由自主了。”
蕭重光大吃一驚,生死晦明幻滅兩儀微塵陣,乃是峨眉鎮山之寶,與武當的真武七星大陣、昆侖的混元一氣三清陣鼎足而三,號稱天下道門三大頂級陣法,怎么會出現在這岐山山眼下的地穴之中?
羅侯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我當初被封印的時候,跟你一樣不信,不過被壓在這里三百年,我才終于服氣,劍神不愧是天縱奇才,竟然能將峨眉派壓箱底的陣法改成這般模樣。”
“這兩儀微塵陣,本來是峨眉開派祖師所創,原本非要五位分神以上修為的修士,借助天時地勢與法寶,合力方能施展。但劍神從峨眉拿到陣圖以后,憑一己修為加以改良,利用這岐山山眼地穴的天地元氣,竟然布下了這么一個截然不同的兩儀微塵陣法,把我封印在陣眼中,令我三百年不能脫困。”
“我當初剛剛被壓在這地穴的時候,還不肯服氣,以為這是他誑我,兩儀微塵陣怎么可能是這個樣子,一定是他故弄玄虛,想讓我放棄反抗。可是三百年過去,我已經感應不到天地間有劍神存在,可我非但破不了陣法,有幾次甚至險些困死在陣中,這才令我放棄了僥幸之心。”
“恕我冒昧。”蕭重光打斷了羅侯的回憶,“前輩口中這位劍神,就是地宮碑文中提到的沈勝衣前輩?為何晚輩在昆侖從未聽長輩提起過,我行走江湖也有段日子,也沒有他的事跡流傳。”
羅侯面上顯出一分苦澀:“本座被困三百年,不見天日,怎么知道人間界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區區三百年時間,世事就滄海桑田。本座當年橫行天下的時候,即便是面對我族妖圣,也有心一捋虎須,天下間唯一能令本座心服口服,不敢生出絲毫爭鋒念頭的,就是這位劍神。其實何止是本座,當年五洲四海,無論人、鬼、妖、魔諸族,又或道門佛宗,邪派散修,都公認這位劍神乃是當世第一,天下無雙,可是那時見過這位劍神真面目的,還真沒幾個。”
蕭重光道:“我記得碑文中提到前輩,稱你為故友,看來前輩一定是那有數幾人之一?”
羅侯奇道:“那碑文我還未曾見過,不知道上面是怎生說法?”蕭重光將碑文照實念來,羅侯聽到最后幾句,眼神中流露出極為震動的表情:“故友,想不到他還肯認我為故友。”隨即面容一肅,嘆氣道:“能有幸認識劍神,實在是本座畢生榮幸,也改變了我一生命運。”
“我妖族強者輩出,譬如妖圣就已經修行兩千年,功參天地,如不出意外,只怕也離飛升不遠。其他幾位大圣,也都是千年以上的絕世大妖,這五百年來,妖族修為達到分神以上境界的,就只有我羅侯一人。”羅侯說到此處,神色傲然。
“我本是五百年前東海島嶼中一只通明石猴,天生復天養,天養復天棄,僥幸開了五感六識,從此四海為家,尋訪名師,學習妖術道法。仗著我天生神通和妖族秘術,不出百年就成就元嬰境界,被譽為妖族千年以降第一奇才。”
“后來我不自量力,去尋妖圣比斗,連續三次均是一招落敗,妖圣他老人家就跟我說,你天縱奇才,但是只有本族神通,難成正果,唯有學習道門正宗,才有望超脫。”
“我于是化成人形,深入中土,可恨那些中土道士,一聽說我是妖族出生,就不肯傳授高深道法,我四處碰壁,心灰意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潛入各大門派偷看他們修煉,又暗中抄寫他們的道法典藏。”
“如是者百年又過,這當中我經歷無數兇險,也曾被人發現圍攻,也曾無奈殺人越貨,終于給我修煉到分神絕頂境界,而天下道門真傳,也給我偷看了十之五六,更有許多大派的根本傳承,都給我偷學到手。”
“有一日,我潛入昆侖,想偷學太虛那牛鼻子的混元一氣太清神符,這老道修為與我相若,但我妖族天生就有天罡地煞諸般變化神通,故而他一直沒能發現。我在暗中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就在光明頂密室獨自參修。”
“忽然間我耳邊傳來一聲輕喝,似是有人在說,‘且去’。”羅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臉上露出無限緬懷的神色,“我大吃一驚,極目四顧,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我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給人撞破,急急忙忙下山,到了山腳,才發現自己后背不知何時竟然給人寫了一封信。那信中說道:聞尊駕通曉各派真傳,兼收并蓄無所不能,今日一見,方知不過囫圇吞棗,邯鄲學步,棄精華而取糟粕,貪精進而忘退路,他日悔之晚矣。今且為閣下試論天下道法,聊博一笑耳。”
“信的下面,附有對我所學道法的點評,我越看越膽戰心驚,他的點評雖只寥寥數語,卻一言中的,每有所指,皆是我道法中的要害與不足之處,最后更指我貪多嚼不爛,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已經誤入歧途,若不懸崖勒馬,必然走火入魔。”
“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那時我修為已經極高,整個昆侖也無人發現我在潛伏,此人不但輕易識破,更在我背上寫下這許多文字點評,令我受益匪淺。”
蕭重光聽到這里,對這位劍神行止,更是神往,搖頭嘆息道:“如此人物,如此行事,方不負劍神之名,只嘆小子無知,竟直到今日,才曉得這位前輩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