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科,由于父親患病的原因,在大學時柳孜致對內科最是上心,實習時寫下了很多的筆記,更何況還買有一本《臨床醫生醫囑手冊》,對于處理常見的頭痛發熱,基本能夠拿得下來;而內科常見的高血壓心臟病之類的,雖然處理得不是很流暢,但好在是在住院部上班,不需要看病之后馬上開處方,總還有余暇翻書,雖然有些磕磕碰碰的,但也能對付過去。像這樣的對照書本開方雖然有些拿不出手,但與她一同上班的護士對此很是理解,說道,都是這樣的啦,醫生進入臨床都有一個不熟悉到熟悉的過程,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事實上也是這樣,由于柳孜致的準備很充分,基礎還算扎實,在上了三個月的班以后,一般常見病的西醫處理流程已基本熟稔,如果不是很復雜的病情,已不需要再去翻書,而醫院也由于柳孜致的優異表現,提前給她發放了處方權。
除了工資的問題,其他一切還算如意。由于不是醫院的正式職工,柳孜致的工資只有別人的一半,每月六七百。不過,對于剛進入臨床的柳孜致來說,能夠練好技術,最好是能漂亮地拿下一兩種病才是最熱切的想法,工資低一點就低一點吧。而要想拿下一兩種病,業內人士都知道,最好的發展方向是中醫。
但是,對于一個內科醫生,尤其是一個年輕的中醫內科醫生來說,這想法未免有些癡心妄想了。
業內人士應該知道一張中醫處方的出爐的流程:一個病人來就診,先望聞問切,再辨證——患者患了什么病,然后就是開方。這所要開的方藥的藍本多半是中醫方劑或是中醫內科書上的方子,書上的方子就是這個病的正解。比如一個高血壓病人,辨為肝陽上亢型,現在開出的方子是鎮肝熄風湯,“鎮肝熄風芍天冬,玄參龜板赭茵從,龍牡麥芽膝草楝,肝陽上亢能奏功。”熟極而流的方歌讓筆下很流暢地開出一連串的藥物,然后標上分量——一張中醫處方就出來了。
一般的,學中醫的都能準確地將病人所苦惱的疾病辨為何證,這都是在學校中練習的基本功,也能開出鎮肝熄風湯這個方子,這都是經過學校考試驗收過的。如若要評判一下醫生的水平高下,那就得看一看這個醫生如何根據患者的病況而做出恰當的藥物加減。
這藥物加減的功夫,多半是醫生經過多年的臨床實踐摸索后,自我總結出來的,越是加減功力深厚,醫生處方的威力越大,俗話說的“看中醫就是看年齡”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現在雖然有很多名醫所出的書,談到某個疾病某種證型時,在列出方藥時,都會無私地列出一些加減法,但這并不表示看了就會,若要靈活運用,還是年長資深者為佳。而西醫處方的流程與前所述類同,但沒有那么繁復的加減運用。所以,業內人士的后來者多難經受這需要年歲打磨的功夫,或棄之不用,或干脆照本宣科撞大運。
這個開方經驗,柳孜致在內科實習時就有過,以前是在老師的指導下開,現在自己拿了處方權單獨操作,其中也沒什么分別。
但這看起來極為平常的操作流程竟讓柳孜致苦惱不已,上班下班之余,不由常常捫心自問:這就是講究整體觀念的中醫么?這就是講究辨證論治的中醫么?
比如一個脂肪肝的病人,沒有主訴沒有癥狀,那該如何去開方;又比如一個酒精性肝硬化病人,經過上述流程開出的方子卻分毫無效,那又該如何著手?這都是內科臨床常常碰上的問題,應該每個業內人士都碰上過,其中有心者,便會為之苦惱上一段時間,而無心或無意者,自然略過當沒這回事情。柳孜致從醫數月,便遇上了這個惱人的問題,而恰恰她又是一個有心人,那便由不得她不苦惱了。
6.關于賀財的傳聞
忙碌的人總會覺得時間過得快,好似一轉眼,時間便到了十一月。
經過這幾個月的試探與摸索,卻難以看見什么收獲的希望。
在學校時,老師曾不止一次的鼓勵道:“你們現在學的跟省城的中醫學院的課程一樣,所以你們今后一點也不要為自己的文憑的含金量擔心,你們至少跟他們一樣,甚至更強。”這是為了加強學生的自信吧。而教中醫課程的老師則不止一次的說道:“中醫處方中的每一味藥物總是根據病人的病情所開出的,每一味藥物都是有其特殊作用與含義的,不像西藥,都是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治療胃病都是西咪替丁,治療感冒都是嗎啉胍(病毒靈)……所以,中醫是比西醫更科學的一門學科。”這是為了加強學生對中醫的信心吧。
可是,照本宣科開出的方子真的就比西醫按教科書開出的藥物切合病情些?也不見得吧?一個高血壓病人,西醫給降壓藥利血平,中醫開的鎮肝熄風湯,這中間不見得有很大區別吧?反正都是先看病,后開藥,而且開的都是書上現成的。
中醫的辨證論治理論或許高過西醫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手法,但為什么在治療上就體現不出來?或者有人會說,至少中醫方劑中的藥物加減這是西醫遠遠不及的,可那需要長時間的摸索與積累。如果治病救人的本事都要那么長的時間才能上手的話,恐怕中醫延續的時間不會太久遠吧——這也難怪現在那么多人叫囂要廢除中醫了。
“翠花姐,你說這矛盾不?”
與柳孜致同班的護士姓張,叫張翠花,人長得還算俏麗,可這名字跟賀財的名字一樣有特色,這讓醫院的男同事時不時地打趣:翠花,上菜!不過張護士為人性格開朗,每次都是一笑了之。柳孜致見她人不錯,上班以來對自己也沒有什么臉色,便在碰上不愉之事時與她聊聊,或是討個主意;或是謀份鼓勵。
果然,張翠花見她有些氣餒,便開解道:“中醫治療慢性病不錯,處理急性的危重的還是西醫厲害,連病人都有這個意識。我看那,中醫有中醫的長處,西醫有西醫的特點,也不要說哪個不行。”
柳孜致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我知道,可問題是我覺得中醫就連治療慢性病都不行啊。就好比11床的肺心病,我上班四個月他倒住了三次院,還恰巧都是碰上我,而我翻了好幾本書給他找了方子用,可還是效果不佳。如果中醫治療慢性病厲害,怎么我就感受不出來,真是的。”
張翠花笑道:“那是你的要求高。要知道啊,內科住院的病人都是養生病,養生病知道是什么意思嘛?就是要伴隨一生,慢慢療養,可不會讓你幾副藥下去就痊愈了。”見柳孜致還是苦惱,便又勸道:“沒什么的,做什么都是一樣,開始經驗不足,只要你努力堅持,以后慢慢地就會熟能生巧,到時候你的方子肯定很厲害。”
柳孜致痛苦地呻吟道:“天啦,那要到什么時候。”
張翠花正要搭話,門口有人說道:“看看媽媽在嗎?翠——花。”
現在個體診所個體醫院多,醫院的處境日益艱難,就拿末名縣來說,除了中醫院與縣人民醫院外,還有一所紅十字會醫院,一所城南醫院,然后是無數的診所藥店,而這些診所藥店不管有沒有行醫資格,又都提供看病與輸液服務。所以,除了末名中醫院的外科還算差強人意,沒有什么大特色的內科可是生意清淡,柳孜致與張翠花兩人這才能有那閑聊的工夫。
兩人胡亂扯了一陣,卻到了中午時分,已是張翠花奶孩子的時間,張翠花的婆婆抱著孩子走了進來。
張翠花已結婚幾年,去年剛要了孩子,現在才十個多月,正是好逗弄的時候。柳孜致便調整了心情來教孩子叫阿姨婆婆,辦公室里一時笑聲一片。
張翠花奶完孩子,又讓孩子拉了泡尿,再換了尿片,見班內無事,便對柳孜致道:“你看著?我帶孩子走一走?”那孩子正是練走路的時候,最是好動,聽了便呀呀地說:“街街……街街。”大有一副不上街便要哭的樣子。柳孜致輕笑著說道:“好呢,你去吧。”張翠花便牽著孩子慢慢往辦公室門口走去。
柳孜致面帶微笑地看著張翠花母子。
孩子在學走路時,做母親的除了呵護外,還要記得會放手,在牽著孩子走路時不時地把手一松,讓孩子自個兒踉蹌前行,眼見孩子要摔了就趕緊拉上一把,或者,估計問題不大的話,干脆就讓他摔一跤也沒什么了不起。張翠花看來已深得其中要領,短短的路程中便松了幾次手,卻又將手若即若離地放在孩子的前面,把孩子逗得快哭了這才一把抱起出了門。
柳孜致這時已心情大好,正要埋頭書寫病歷,卻突兀想到,學醫開始時是需要人帶著,等大概熟悉了套路便放手單干,這就跟學走路一般,走著走著就會了。如果學中醫只會照書開方,再厲害點就是原方加減運用,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成才。如果某個人用了自擬方治療好某個病,就會在相關雜志或報紙上發表一篇論文,將開出方子的辨證論治與選用藥物的心得寫出。看來,中醫似乎出了什么問題,就好比學走路,這學中醫似乎要學一輩子還不能學得精通,如果某個人一不小心自己邁出了一步,難免就喜不自禁大說特說了。
——中醫已失去了走路的方法了!
剛剛下了這個結論,柳孜致卻又想起一個人來。
這個人不用說就是賀財。
父親的癥狀在西醫來說是肝硬化,在中醫,看過的醫生說法卻莫衷一是,有說是治從脾胃,有說是陽氣虧虛,有說是陰液虧少,有說是肝氣郁結,所開方子皆有跡可循,唯獨賀財提出一個肝氣不足,而處方用藥也怪異十分,全不遵規矩,到現在還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可父親的病卻就吃那一套,原有的癥狀全都沒有了,并且,經過B超檢查,原有的肝硬化征象明顯減輕。
如果說中醫已經失去了學習走路的方法的話,那么賀財無疑是極少數的,或許是唯一的掌握了正確學習走路方法的人!
柳孜致幾乎在一秒之后馬上就下了這個結論。
在世牟市聽張醫生提到《思考中醫》之后,柳孜致便上網查找并閱讀過。不錯,那本書的很多觀點都頗為新奇,卻又似乎理所當然,看了讓人欽佩,但一到臨床,卻沒多少幫助。作者在書中提到:藥物的劑量是中醫的不傳之秘,當時還篤信不疑,現在看來,并不僅僅是劑量的問題,而是中醫在由理論到臨床上似乎丟失了什么東西,以至于醫生不能得心應手地開出方子,從而只能沿襲前人的腳步,亦步亦趨,老病種得過且過,一旦碰上新病種,卻只能束手無策。
看來,要想有所長進的話,還是得與賀財接觸了。
柳孜致最后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心里卻是有著千般的不情愿。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柳孜致在開始時總是看輕了賀財,現在卻又要去主動向對方低頭,雖然對方不一定在意,柳孜致心里的矜持卻讓她一時拉不下這個面子。
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幾番說“算了”,幾番提起筆去寫病歷,字沒寫出幾個,反倒因為寫錯了得重新寫過。最后,柳孜致搖頭暗嘆,罷了,以前學中醫的就是學徒出身,我就去拜了這個師傅算了。
既然決心已定,柳孜致心中就沒了牽絆,筆下如有神助,端的得心應手流利十分,等張翠花回來時,一份新病人的病史與入院記錄都已完成。心情大好之下,隨口吟出了在上網時收集的句子:
穿越曠野的風啊,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訴你,我醉了酒;飄向遠方的云啊,慢些走。我用奔跑告訴你,我不回頭。
張翠花問道:“想通了?心情好了?”
柳孜致點了點頭,問了句:“翠花姐,你覺得賀財賀醫生這個人怎么樣?”
“怎么?有人給你介紹朋友嗎?”張翠花有些奇怪:“你不覺得他的年齡有些大了?再說他也不適合你。”
柳孜致不答反問道:“為什么?”
“賀財這個人啊,人倒老實,話少,有些內向。”如今這個年頭,老實幾乎就是無用的代名詞。張翠花見柳孜致沒有反應,以為自己說得過于含蓄,便又補充道:“沒什么上進心,上班沒怎么見他看書,也不晉升晉級——這樣的人我們醫院除了一個退休的李醫生之外就他了。”
“另外啊,好像身體不太好,前幾年面色好黃,時常抱著個藥瓶回家,去年倒是好些了。”
“別人開診所都賺錢,就他生意清淡——好像沒什么經濟頭腦。”
7.拜師
關于賀財,還有一些怪異的傳聞,比如賀財是個同性戀,曾有人見他和某個小白臉在某個隱秘角落親熱。還有人說賀財心理有問題,喜歡收集女人的貼身衣物,原來住醫院宿舍的某護士一次不見了內褲,最后是在賀財屋子里拿了出來,等等。
由于不是跟賀財處對象,這些傳聞倒也沒讓柳孜致太過驚奇。末名縣相較外面的世界來說,頗為閉塞。在這樣的地方,如果一個男人到三十好幾都還沒結婚的話,會因此而被人看輕,而圍繞這個緣由,各種奇怪的說法也會隨之出現。更何況,張翠花與別的護士一樣,女人心眼小,或許就因為一點小嫌隙而故意造出一些謠言,這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說法中較為一致的就是,賀財身體不太好,常常自己開方吃中藥,別人問了也不說是什么問題,只是笑笑,估計是那方面有問題;再就是,賀財不求上進,表現為不看書不晉級,在外科五六年了,只能做點清創的活計,連闌尾都拿不下來。
柳孜致于是就想,莫非賀財是神農轉世,以身試藥,在吃藥過程中參悟了開方的妙訣?想罷,自己也不由啞然失笑。
下班回家后跟母親說起,母親一聽后就斥道:“孜致,別人怎么說我可不管,你可不能跟著在后面亂嚼舌。”
柳孜致叫屈道:“哪有啊?怎么會啊?他可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啊。”然后看著母親的臉色,小心地問了一句:“拋開這層因素,您覺得賀醫生的為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