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孜致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到某個醫理、某種可能,便開方在自己身上驗證,如此這般的,當你覺得整個思路能貫穿一線時,就將工作舍棄不要,出來單干了。”見賀財那無所謂的樣子,柳孜致也有些來火了:“至于你說的讓我服藥試試,我還真有這打算呢。跟你這幾個月來,見得多的就是肝虛病人,然后是腎虛患者,對于心虛的、肺虛的、脾虛的都還沒有深切感受。過一段時間,我準備師法辛傷肝的病機那樣的發展過程,炒菜時多放鹽,看看過食咸是不是先傷心,然后去體會心虛的癥、舌、脈,然后再去治療。”
賀財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么來。
柳孜致道:“你也不用勸我,跟了你這么久,對于如何思考、如何辨證我已經有了些體會,我想我能夠應付由此而產生的后果。我就不信了,師傅你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說完了,柳孜致將手插在腰上,兩眼瞪著賀財,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
賀財也將眼睛大睜,瞪著柳孜致,師徒倆大眼瞪小眼的對望一會兒,最后相視而笑。笑罷,賀財說道:“我知道,小柳你的這番說辭多半是氣話,其目的不過是想讓我說一說摸索醫理的過程。”柳孜致心虛地說:“誰說是氣話了。”賀財妥協道:“好好好,你說的不是氣話。你這姑娘,個性極強,也不排除你會真那么做。為了防止這種意外出現,我只好說一說了。”
柳孜致輕呼了一聲“耶”。
賀財搖了搖頭,一副拿柳孜致沒辦法的樣子,道:“你猜測的基本沒錯,我的醫理就是在不停地開方吃藥、在不停地嘗試中摸索出來的。”
柳孜致道:“拜托,能不能詳細一點,不要這么一句話就帶過了。”
“要詳細一點嗎?”賀財深沉地說:“過去多半是沉重的,要不怎么會有‘反思過去’這一說法?在詳細地說沉重的過去,再次接觸那不堪回首的過去之前,請容我抽支煙。”
柳孜致:“故作姿態,算我怕你了。”
“我這人,性格內向,又有點固執,實在不太適合學醫。”賀財吐了口煙氣,道:“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個性,讓學醫這好事釀成對我而言的災難。”賀財的語聲有些低沉。
這開場白有點另類。
56.中醫是怎樣煉成的(2)
學中醫的大都有類似的經驗:上針灸課了,大家都買了一小盒的銀針,在課余時間自己扎一扎合谷啊、足三里之類的穴位,一來可以熟悉穴位,二來,也可體驗針灸的感覺。
又有很多人在上《方劑學》時,自己感冒了,就自行到學院外的藥店里去,或是買一盒銀翹散,或是買一瓶九味羌活丸,這樣的,在感冒好了之后,就能感受到學醫者醫人的樂趣與成就感。這樣的小樂趣與小成就并不一定需要與人分享,很有點沒事偷著樂的味道。
賀財是一俗人,這樣的經歷自然是免不了的,甚至對這樣的自療過程有些樂此不疲。
柳孜致道:“師傅你可說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這么過來的。”賀財:“是嗎?”柳孜致點頭。賀財淡然一笑,接著往下說去。
“有一段時間,我兩側脅作痛,考慮到我的性格有些內向,沒事時喜歡嘆兩口氣,我就自診為肝氣郁結,患有一點點輕微的憂郁癥,于是就購買了中成藥逍遙丸自服數天,癥狀消失;有一次,沒來由地出現胸跳應衣的情況,對照《中醫診斷學》,診為宗氣大失,自行購買了補中益氣丸服用,幾天后,感覺精氣神大為不同。至于感冒一類的毛病,到醫務科領點板藍根之類的藥物,對我來說,已不算什么。”
這樣的自療并成功的例子大大鼓舞了賀財。
賀財在上大學之前就有一個小小的毛病:反胃。之所以說是小小毛病,是因為這毛病除了在飯后偶爾出現少許反流外,沒有任何不適,能吃能睡。
學醫之后,課程還沒有上到相關章節,賀財就翻閱了相關的內容,了解到“食久反出,是無火也”的古訓。當時賀財就想,等上完這課后就自己開方調理一下。
反胃,在那時西醫叫做幽門梗阻。當時賀財查過一些資料,知道這毛病很麻煩,西醫治療療效甚微。本著體驗的心情,賀財去學院的衛生室看了一下,開了幾粒阿托品,不過服用后無關痛癢。再后來,賀財讓上《內經》課的教授看了兩次,開了幾副藥,但照樣沒用。
“選擇上《內經》課的教授,一方面是他的課上得最生動,相關條文熟溜得很,基本不用看書的;另一方面,他是學院附屬醫院有名的專家,除了教學,還有坐診任務,算得上理論與實際都很厲害的人物。”
一個在心目中理論與實踐都比較厲害的人物開的方子也沒用,讓賀財早早就拋卻了對專家教授的神秘感與崇拜感。而幾次小病自療成功的經驗則加強了賀財的自信心。就這樣,賀財產生了自療反胃的念頭。
為治療反胃,賀財特意買了幾本相關書籍,也去圖書館查閱過。在當時,反胃的中醫辨證,除了“無火論”外,還有血瘀說、氣滯說等,在資料上相應地分出幾個證型與方藥。
《內經》教授所開的方藥大略為丁香透隔散加味,走的是肝郁氣滯的路子,這辨證思路按說不錯,畢竟賀財有脅肋疼痛而服用逍遙丸愈合的經歷,但奇怪的是,教授所開的方子卻與賀財的胃不合——那熬好的湯藥有一股濃郁的氣味,單是聞一聞就令賀財難受,捏著鼻子喝下去不到五分鐘,就出現比較劇烈的嘔吐。
在課堂上,教授談到藥物中病后的幾個反應中是有嘔吐這一條的,但是嘔吐這般厲害,是否中病就值得考慮;何況,服藥后反胃的情況似乎頻繁了點,這就讓賀財排除了肝郁氣滯這證型的可能。
其他的,血瘀致病論、陽虛致病論等,反正在學校讀書有的是時間,在花費不多的情況下,大可逐一試試,如果能將這小恙醫好,那可是意外之喜了。抱著這種想法,賀財便產生了以藥試病的念頭。那時,學院宿舍樓的門衛兼營為學生熬藥的業務,很方便很便宜,如果要服用湯藥,也不費什么事。
于是之后的一段時間,賀財依次服用了桃仁四物湯加味、柴胡疏肝散加味、六君子湯加味之類的方子,而方中所加藥物,都是經過賀財在《中藥學》上精挑細選、認為最能切合病情的,但服用后都不能緩解反胃的癥狀。
或者是因為賀財在加減藥物方面出了問題,賀財還出現了“燒心”的癥狀,除了“燒心”外,偶爾還出現黑糞。
而“燒心癥”與黑糞多是胃潰瘍的表現。賀財服用西藥以抗酸抗潰瘍后,思辨再三,決定試用陽虛的方劑。
“是這樣開始了服藥的歷程嗎?從大學就開始,那時間可真的夠長了”。柳孜致念頭一轉,忍不住問道:“反胃,就是放到現在也絕對是疑難病了,就你那半吊子的水平就開始向疑難病挑戰了?你可真是……哎,膽兒夠大的。”教授治不了反胃,這也正常吧。不過這句柳孜致沒說。
賀財道:“你可以用‘初生牛犢不畏虎’以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來形容一下,反正我當時還比較自信。”
柳孜致直搖頭,問道:“你當時都有什么癥狀?”
賀財道:“偶爾的反胃,吃冷的、油膩的、辛辣的食物時比較明顯,幾乎在進食后十幾分鐘就表現出來,普通飲食就不那么明顯,在自行調理之后偶爾出現‘燒心’,大便2~3日一行,小便微黃,舌質淡,邊有淡淡的齒痕。還有就是面色比較白,說蒼白也行。”
這都是按陽虛辨證之前的癥狀吧。決定按陽虛辨證用藥時,是大二第一學期接近尾聲時,氣候頗為嚴寒,賀財自覺比較怕冷,另外,舌邊有齒痕這一癥狀按照脾虛用六君子湯以及服用成藥歸脾丸沒效果,自然的,向陽虛證傾斜的就多一些。
于是,賀財就到藥店里購買腎氣丸、龜鹿補腎丸服用。
“當時我還沒有接觸‘火神派’的理論,但就舌象以及怕冷的癥狀,放到現在的‘準火神派’眼中,恐怕溫陽也是首選吧。”柳孜致點頭。賀財又道:“三年前,我開始接觸‘火神派’的理念時,對于當初選用溫陽的治法也沒覺出有什么錯誤,但我始終想不通,為什么溫補之后會出現變證。”
按現在“準火神派”的做法,既然辨證為陽虛無誤,用腎氣丸之類的丸劑尚有力弱緩病之嫌,那么大劑量的辛熱是必然。但賀財當時極是慎重,那個冬季里只是買了兩瓶腎氣丸與兩盒龜鹿補腎丸服用。
在服用腎氣丸與龜鹿補腎丸時,手足有發熱感,冷風吹了似乎也不大冷,感覺很舒服,但同時也有一個副作用:便秘。原本2~3日一行的大便,在服用腎氣丸與龜鹿補腎丸后變成4~5日一行,這就讓賀財對是否繼續溫陽產生了疑惑。
服用熱藥出現便秘,放到現在,重視扶陽的必然會用上大量的生姜,謂之生姜可祛寒通便,這一治法名曰“四逆法”,其來由便是將四逆湯中的干姜換成生姜。后來賀財在接觸火神派的理念后,也曾用過,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卻說當時,賀財因為便秘的原因,對溫補產生了懷疑。如果是溫藥用上去,反胃癥狀好轉或消失了,就算出現便秘,估計賀財也會繼續溫補下去。就當時情形而言,老毛病反胃還沒治好,已經添了“燒心”與便秘兩個新毛病,如果繼續調理下去,會不會出現更壞的情況呢?
這一猶豫,就到了寒假。假期回家時,天下起了大雪。在趕車的路上,賀財再次感受冬日的酷寒。那寒風簡直能直接吹進骨髓里。看著身旁若無其事的同齡人,賀財就想,如不是陽氣虧虛,我一個年輕小伙子,能這么怕冷嗎?
于是在這個寒假里,賀財下決心抓幾副湯藥試一試,而所選的方子為《傷寒論》中的吳茱萸湯。
“吳茱萸湯所主的‘胃中虛寒,食谷欲嘔,或嘔而胸滿,少陰吐利,手足逆冷,煩躁欲死,厥陰頭痛,吐涎沫’等癥中,我勉強能套上的就是手腳在冬日里很怕寒冷。不過,吳茱萸湯在《方劑學》中定義的功能為溫中補虛、降逆止嘔,而反胃一病從陽虛論治的話,吳茱萸湯好像是首選。”
于是就抓了藥去熬。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賀財所抓的藥都被蟲蛀過了,倒進藥罐時多是粉末,熬好服用時那口感簡直難以形容,反正是無法下咽。就因為這個原因,賀財只能一邊咒罵商人無良,一邊將藥物倒掉。而這次溫陽之行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孜致不滿地說:“師傅,這樣的平鋪直敘,沒有心得體會,沒有煽情的情節,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有些乏味啊。”心里卻道:面色蒼白,怕冷,反胃,偶爾的燒心與黑糞,便秘,舌邊有齒痕,這些癥狀看來就是陽虛啊。沒等賀財回話,柳孜致問道:“師傅,你當時喜歡吃熱的還是冷的?”賀財道:“冷熱的喜好不明顯,就跟普通人一樣,冬天喜好熱食,夏天喜好冷食。”柳孜致“哦”了一聲,大大咧咧地道:“下面的敘述拜托帶點感彩。”賀財苦笑,道:“好吧。”
在癥狀上,實在有些難以辨別是否陽虛,如果能結合脈象的話,估計會好一些。但賀財認為自己給自己把脈,其結果并不能很客觀地反映出病情,另外,就當時一個學生的身份,賀財并不認為自己能把得準脈。如果是一性格外向的學生,要解決這問題忒簡單,只要去找個專家教授把一次脈就行了。這辦法賀財也不是想不到,但賀財就邁不出這極簡單的一步。
“我曾在學院的專家門診外轉過幾次,但就是開不了口。這樣的經歷,對于性格外向的人來說幾乎不可想象。我那時,實在就是一個很自閉的小青年。但開始那次就診失敗多少帶給我一點陰影吧。”
既然在理論上鑒別不了,那就用笨辦法吧。
新學年到來,賀財到學院的門診抓了幾副吳茱萸湯。這次藥材的質量倒是沒得說,但賀財只用了二副就吃不下了。賀財實在受不了吳茱萸那股氣味。
“吳茱萸的用量,教材上一般是3克,我開方時用了10克,就這分量,在抓藥時還讓藥劑師猶疑是否給我發藥;不過,這分量放在現今的扶陽派看來,劑量并不重。”
當時賀財覺得,劑量或許是一個問題,但最主要的是自己不習慣吳茱萸的氣味,就算減量的話,再服用下去,難說不會引起嘔吐,于是,吳茱萸湯就被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