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財道:“補肝斂肺湯中所用的酸苦甘三味,以酸味量重爲君,大補虧損最重的肝木,苦味補益相對輕些的心火,而甘味,除了補益脾土以外,還有生肺氣的作用。由這裡可以看出,補肝斂肺湯至少照顧了五臟中的四髒,另外,療效中也體現出第五臟在治療中的受益,腎臟也有向愈的趨勢。但我們還是要看到,腎臟本就是虛損的。”
柳孜致恍然大悟。
是的,在目前的病理狀況下,是五臟皆虛,而尤以肝木爲甚。在湯藥治療一段時間之後,就算這補肝斂肺湯中的藥物劑量搭配得很精當很合理,苦味藥物也不去克伐腎氣,但在服用一段時間之後,人體五臟中五行的格局還會表現出一些異常來。比如,酸苦甘都得到了部分的補益,肺氣也得到了部分的恢復,但腎呢?
在開始治療之前的五行格局是肝木最虛,心火次之,其次或是肺金,然後脾土腎水;當治療一段時間之後,應該還是肝木最虧,心火次之,脾土與肺金的情況都要改善很多,唯獨只有腎水。腎水雖然也有向愈的表現,但其補益只是五行相生而來的,自然趕不上直接補之以味的心火脾土二髒,時間長了,便表現出受克伐的徵象,從而表現出腰痛腰痠等癥。這時候用上酸+鹹的組方,一方面用酸味繼續補益虧損最重的肝木,起到“虛則補其母”的作用,一方面用鹹味補益一直未受照顧的腎水。所謂一方多用,一石二鳥,指的就是眼前這情形吧。
45.陰陽·藏象(1)
如此說來,另有一種可能就是,甘味藥物搭配過量也會引起腰痛吧?土克水……不過,甘味藥物的分量最少,一般來說,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故而賀財不另做說明了。
如果是甘味藥物過量引起的,那麼該如何組方呢?
苦味過量的情形是用直接補益腎水,用五行中水克火的組方方式來將過量的隱患排除;那麼甘味過量,只要補益肝木,用木克土的酸甘組方,或是酸+苦+甘的組方,只將藥物調到適當的分量便可。如是甘味克伐了腎水,那麼同樣得以肝木爲重,輔以鹹味,處以益肝湯。
至於肺金,因爲是絕對有餘而導致的相對不足,則不需要特意設立補之以味的方藥。跟了賀財這麼久了,如果連這都還弄不明白,那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問題在於……
柳孜致道:“我父親的病,你開始的方子只有二味藥:烏梅、紅參。在肝氣虧虛爲主的肝脾俱虛的情況下,你還用酸+甘組方,你就不怕酸甘相剋導致變證嗎?”
賀財微笑道:“就跟存錢一樣,這個問題,你已經存了很久了吧?”不待柳孜致回答,賀財又道:“酸甘相剋也不是絕對的,特別是在補益的情況下,出現異常情況的比較少,最多是不能發揮治療作用。就像西醫,常用的靜脈輸液的溶媒有兩種,一種是葡萄糖,一種是生理鹽水,而加入的藥物也有酸性的,就很少見有異常反應的。另外還有糖鹽水,糖鹽水其實就是生理鹽水與葡萄糖的混合液。在中醫看來,生理鹽水味鹹,葡萄糖味甘淡,甘與鹹是相剋的,可是糖鹽水在臨牀上也常用。”
不過西醫的**配伍與中藥的煎劑畢竟不同,或者兩者有相通的地方,但西醫的**還是以溶媒爲主,區別還是很大的。
至於五行中的酸甘相剋,那也是肯定的,不過這也得視情況而定。比如在髒氣虧損嚴重時,最緊要的治療原則是補益髒氣,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內經》道:“夫五味入胃,各歸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鹹先入腎。”在髒氣虧虛嚴重的情況下,烏梅的酸在服進去後首先起作用的是補益肝的本味,紅參的甘味則補脾氣,在脾氣有餘時才能生肺氣克伐肝氣。這就好比在乾涸的沙土上注入清泉,這清泉不會先行外溢,只有當沙土被滋潤後纔會外溢流淌,所以,酸甘會各行其道而不相剋。
這道理淺顯易懂,柳孜致聽後豈有不明之理?不過,柳孜致在家閉關了那麼一段時間,又哪會只有一個問題?手上記錄完畢了便又接著道:“師傅,說到這裡,我有一個問題想跟你探討一下。”
賀財眼神示意著,讓柳孜致說下去。
柳孜致道:“我們所說的辛傷肝的證治多指的是過食辛熱所導致的肝陰虧虛吧。”賀財點頭。辛傷肝的伴證多多,但究其根要,卻是以肝陰虧虛爲最。柳孜致接著道:“對於陰虛證,在學校學習時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苦能堅陰。比較常見的運用是六味地黃丸+知母、黃柏的知柏地黃丸。”
頓了一頓,柳孜致又道:“辛傷肝的治療用補肝斂肺湯中的酸+苦+甘的組合也能滋補肝陰,這中間,苦味是通過火克金的苦寒去辛熱之法,以逐漸祛除病因,從而達到滋補肝陰的目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苦也能堅陰吧。”
賀財緩緩點頭,目光中有那麼一點點的期待,以及一點點的欣賞。
柳孜致道:“在讀《景嶽全書》時瞭解到,張介賓認爲陰虛不可以寒勝,治療宜用甘平之劑,其理由是苦寒類的知母、黃柏能克伐腎水,如果在治療陰虛的病證時肆用苦寒,會導致陰虛未得補益,反而出現腎水先敗的徵象。”
“辛傷肝的病人在服用補肝斂肺湯一段時間之後,會出現腰痠痛之類的癥狀。這是因爲苦寒克伐了腎水,或是腎水未得適時補益而受克伐——這應該是‘陰虛不可以寒勝’的一個佐證吧?那麼,我想問的是,爲什麼前人對於陰虛一證的治療有著這麼大的歧義呢?”
“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歧義?這個問題,我想你應該也有一些認識的。那麼,就先談一談你的看法吧。”賀財淡淡地說道。
關於“苦能堅陰”,出自《中藥學總論·中藥的性能·四氣五味》,在苦味的描述中,認爲苦有泄和燥的作用,比如通瀉的大黃、降泄的杏仁、清泄的梔子以及燥溼的黃芩、黃連等,另外就是苦能堅陰了。現代中醫關於“苦能堅陰”的解釋,認爲“苦能堅”的提法源於《內經》的《素問·髒氣法時論》:“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後世舉知母、黃柏等苦味藥用治腎陰虧虛、相火亢盛的痿證爲例,認爲苦能堅陰,並以“瀉火存陰”之理解釋之。而瀉火與存陰乃屬因果關係,故“存陰”是間接作用,“瀉火”纔是直接作用。因而苦能堅陰實與苦能清泄直接相關。
而“陰虛不可以寒勝”出自《景嶽全書·卷之三道集·傳忠錄下·命門餘義》:“命門有陰虛,以邪火之偏勝也。邪火之偏勝,緣真水之不足也。故其爲病,則或爲煩渴,或爲骨蒸,或爲咳血吐血,或爲淋濁潰泄。此雖明是火證,而本非邪熱實熱之比。蓋實熱之火其來暴,而必有感觸之故;虛熱之火其來徐,而必有積損之因,此虛火實火之大有不同也。凡治火者,實熱之火可以寒勝,可以水折,所謂熱者寒之也;虛熱之火不可以寒勝,所謂勞者溫之也。何也?蓋虛火因其無水,只當補水以配火,則陰陽得平而病自可愈。若欲去火以覆水,則既虧之水未必可復,而併火去之,豈不陰陽兩敗乎。且苦寒之物,絕無升騰之生氣,而欲其補虛,無是理也。故予之治此,必以甘平之劑,專補真陰,此雖未必即愈,自可無害,然後察其可乘,或暫一清解,或漸加溫潤,必使生氣漸來,庶乎脾可健則熱可退,肺潮潤則嗽漸寧,方是漸復之佳兆,多有得生者。若但知知、柏爲補陰,則愈敗其腎,而致泄瀉食減,必速其殆矣。”
這兩個觀點究竟孰是孰非,經過賀財的一番闡述之後應該很明瞭了:苦是能堅陰,但對於苦能堅陰的機制,前人只停留在表層的認識上;張介賓認爲苦寒藥物用於陰虛一證後會出現“腎水衰敗”的不良反應,這也沒有錯,只是沒有深究其本源,便斷然認爲陰虛一證不可妄用苦寒。現在看來,這兩個觀點便如盲人摸象,所偏執者不過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
既然柳孜致已經清楚了,又爲何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呢?這就要怪賀財了。當初賀財因爲問題苦惱,對柳孜致善意的提醒大發脾氣,而柳孜致因爲對“辛甘化陽、酸甘化陰”的機制解說不透徹而被指責爲人云亦云。其後的一段時間,柳孜致幾次想就陰陽的問題向賀財請教一下,不過只要一想起賀財當初發脾氣的神色,心下就有些虛了,想問的問題就不了了之。柳孜致本也是個要強的人,對自己琢磨不透的問題並沒放棄,一方面自行研究,另一方面則虛擬了幾種提問的方式。今天師徒二人恰巧談到苦克伐腎水的問題,柳孜致靈機一動,便將話題往自己想要問的方向引來。
“……這個問題,歸根結底還是陰陽的問題。因爲對最基礎的理論認識不清,從而導致各執一詞的結果。”
賀財道:“嗯,陰陽的問題,能大略地說一說嗎?”
柳孜致道:“就像師傅以前說的,我們現在的中醫理論對於陰陽的認識多是將陰陽放入臟腑中去,比如脾陰脾陽、腎陰腎陽,心陰心陽、肝陰肝陽,或是將五臟中的心脾腎劃爲陽髒,肝肺劃爲陰髒。但是,我們應該看到這種劃分的侷限性。中醫理論的基礎是建立在陰陽學說、五行學說上的,在臟腑中,由於生克關係的存在,臟腑間就存在著生克乘侮。用陰陽學說的基本概念來看,這樣的乘侮關係就存在著陰陽。比如:肝木與脾土,其中肝木克脾土,那麼肝與脾之間,肝爲陽髒,脾爲陰髒。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說肝爲陽髒。因爲在肝木與肺金之間,肝木是受克伐的對象,那麼在肝與肺之間,肝爲陰髒肺爲陽髒。在病理情況下,這樣的生克出現倒置,比如脾土反侮肝木的脾強肝弱證,脾與肝之間的陰陽就出現了變化。這也是陰陽學說的相對性。”
“不獨如此。如果把五行學說引入陰陽學說,那麼陰陽學說的幾個基本特性就很容易理解了:由五行學說的肝木能克脾土,脾土能反侮肝木,那麼肝木與脾土之間是對立的;五臟中的任何一髒如果出現虛損衰弱,都會通過五行生剋關係而引起其他臟腑的衰弱,從這一角度來看,肝木與脾土是互根互用的;肝木能生心火,心火生脾土,由這樣的相生關係,肝木與脾土兩髒之間的陰髒與陽髒之間能互相轉化;同理,由這樣的生克關係,我們也能找到其消長關係。臨牀之際,醫者的任務便是將患者體內倒置的陰陽關係理順,使之恢復正常人體時的陰陽對比態勢。”
“至於苦能堅陰與陰虛不可以用寒勝這兩個觀點,則是陰陽五行學說在臨牀治療上的體現。前人由於對陰陽認識的侷限,不能從整體上去把握陰陽與臟腑的規律,從而導致了認識上的偏差。所以,這兩個觀點都是錯誤的,因爲他們不能體現中醫的整體性與靈活性。或者說,他們都是正確的,但只闡述了陰虛這個證治的一個方面。”
“唔,不錯。”賀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有麼?”
被發現了?柳孜致有些心虛地搖了搖頭。
46.陰陽·藏象(2)
“‘苦能堅陰’與‘陰虛不可以寒勝’,這兩條說的都是關於陰虛的治療,但其觀點卻截然相反。就我們所瞭解的一貫煎、六味地黃丸之類的方劑來看,補陰的方劑就是用熟地黃、山藥、枸杞子、山茱萸、麥冬、石斛之類的補陰藥加以組方,其組方時所要注意的是,運用歸經學說來篩選藥物以適應不同的臟腑需求。按說這樣的用藥思路很清晰而易於把握,應該不會有什麼爭議,但前賢在臨證時卻有完全相左的觀點。這就說明,對於陰陽學說——中醫理論的基石,我們還有一些問題沒有理清楚。類似的比較有爭議的還有‘辛甘化陽、酸甘化陰’、‘補陰不利水,利水不補陰,而補陰之法不宜滲(《景嶽全書·新方八陣》)’與六味地黃丸加車前子(若兼小腹脹滿,或陰囊腫脹,屬陰虛溼熱壅滯者,用六味地黃丸加車前子、牛膝。兼脾肺氣虛不能通調水道者,亦用前藥。見《古今圖書集成醫部全錄》)。”賀財略一沉吟,便直接進入正題。“這幾個問題臨牀上爭議頗大,其焦點是苦寒藥是否適用於陰虛證、補陰究竟是否該用利水藥以及酸甘、辛甘爲何能化陰化陽的。”
“在解決這幾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得明白什麼是陰陽。”賀財笑笑,道:“溫故而知新,我們先看看陰陽學說,找一找是否有什麼被我們遺漏了的東西。”說完,在百度上輸入“陰陽學說”這個詞條,然後找了一個闡述比較詳細的網頁打開。
“陰陽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對範疇。陰陽的最初含義是很樸素的,表示陽光的向背,向日爲陽,背日爲陰,後來引申爲氣候的寒暖,方位的上下、左右、內外,運動狀態的躁動和寧靜等。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進而體會到自然界中的一切現象都存在著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作用的關係,就用陰陽這個概念來解釋自然界兩種對立和相互消長的物質勢力,並認爲陰陽的對立和消長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進而認爲陰陽的對立和消長是宇宙的基本規律。”
教科書上的東西在電腦上基本都能找到。賀財的這種有事找電腦的行徑柳孜致已是見慣不驚了,而原本擔心自己的一點小心眼被發覺之後可能會面臨的善意的取笑或是其他之類的言辭一樣也沒有。當下放鬆了情緒,將精力集中,跟著進入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