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孜致疑惑道:“那這樣理解行嗎?比如:腎陽不足導致腎陰有余,從而過度制約心陽脾陽,而導致了心陽脾陽的虧虛。”
賀財道:“這兩者應該都是正確答案,應該說,正確答案包含了這兩點。確切地說,這兩個過程應該同時發生。”
柳孜致道:“這樣解釋,很難體現陽主陰從的觀點啊。”
賀財道:“中醫學更看重的是陰陽的互根互用吧。就好比,我們所認為的太陽是萬物生長之源,但在地球上有生命之前,太陽也是正常的日出日落吧,從這里可以看出,太陽對地球上的生命沒有直接關系。而應當這樣理解:太陽的照射慢慢改變地球環境,逐漸營造出適合生命出現的環境。在這里,太陽是個不變的量,雖然我們認同太陽對生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對于地球上的生命來說,顯得更重要的是與之息息相關的水啊、食物啊——太陽與生命之間構成了統一體,生命體離不開太陽,這我承認,但在曬太陽之前,我得先填飽肚子。同樣的,我們離不開食物與水,但在食物沒有攝取并發揮作用之前,我們可以認為,這食物與我們沒有什么關聯。同理,在人體中,我們承認陽氣的重要性,但在具體的辨證治療中,我們需要把握的是病變臟腑陰陽格局的變化,以及由其變化所構成的變化,并以這個統一體來指導治療。而不能因為‘陽主陰從’,認為陽氣是超越的存在,便在臨床上扶陽為上,更不能肆用辛溫以治療一切陽虛證。”
辛溫之品絕對是治療陽氣虧虛的藥物,但這能意味著辛溫之品能治療所有的陽氣虧虛嗎?
補肝斂肺湯是用來治療辛傷肝的陰虛證,不過,不管從方子的溫涼藥物的分量對比或是就其以酸+苦+甘的相生組方來看,它都是一首補陽方,從這個角度來說,這符合了“火神派”的“陽主陰從”學說。但是,如果換用四逆湯之類的桂、附為主的補陽方子的話,能夠達到治療目的嗎?這時候,不管方子里添加多少的滋陰潤燥的熟地黃、阿膠、枸杞子,于病情都沒有任何益處吧。
就人體來說,中醫講究的是陰平陽秘。《素問·生氣通天論》:“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決,精氣乃絕。”陰陽平和協調保持相對平衡,則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如果一方失去平衡,在治療時補不足、損有余,這樣的治療才是中醫的精髓。
陰陽問題實際是哲學問題,不是說了,陰陽學說是古代人對世界最樸素的認知嗎?可是,這最樸素的東西卻并不簡單。
“火神派”的“陽主陰從”說源于《素問·生氣通天論》:“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故天運當以日光明,是故陽因而上衛外者也。”認為人體的陽氣“若天與日”,取義的就是太陽。賀財在闡述這個觀點時,也用太陽來說事,但給人感覺在似通非通間。如說人對太陽的日照的直接需求不是太大的話,植物可是需要太陽來進行光合作用的,在這里感覺就不很通達;但如說不通,卻又不盡然。人對太陽的直接需求似乎就在于照明上,這里就不能說他的觀點完全是謬論……好像很復雜啊,需要時間來把握。柳孜致匆忙地在本子上寫下這么兩條:①腎氣丸、六味地黃丸存疑。②“陽主陰從”待探討。然后對賀財道:“這個問題比較深奧,等我以后有心得了再與你探討。現在就請師傅說一說‘補陰不利水’與‘六味地黃丸加車前子吧。”
49.陰陽·藏象(5)
“對‘補陰不利水,利水不補陰,而補陰之法不宜滲’與六味地黃丸加車前子,難以用簡單的陰陽加五行學說來剖析。”賀財道:“我們還是從補肝斂肺湯來說一說。”
柳孜致有些迷惑地道:“這也能從補肝斂肺湯中找到線索嗎?”
賀財道:“我先說一說,你看看這理由能否成立。”
“火神派”以辛溫聞名,以辛溫的觀點看人體的陽氣,以辛溫之法來治療多數疾患,這就是所謂的火神之眼了。賀財這樣的動輒拿補肝斂肺湯說事,是不是因為有了補肝斂肺湯情結?不過,聽一聽總是沒錯吧,或者中間還有什么新奇的觀點沒有了解,還有某些東西沒有吃透。
有一次在給病人抓藥的空隙中,柳孜致問賀財:“師傅,我看你老是囑咐病人,讓病人將藥用文火久煎。這個久煎可有什么講究嗎?”賀財說道:“怎么沒有講究?如果煎藥方法不對,同樣的方子對人體的作用將大為不同。如果不小心忘了囑咐病人,多半難以達到用藥目的。”柳孜致道“是嗎?”賀財點頭道:“對。關于煎藥方法,你只要記住‘急煎取其性,慢火圖其味’就行。”柳孜致道:“是嗎?還有這說法?能否講解一下?”
關于急煎久煎,《中醫方劑學》道:“對于解表藥、清熱藥、芳香類藥,宜武火急煎,以免藥性揮發,藥效降低,甚至改變;厚味滋補藥,宜文火久煎,使藥效盡出。又如烏頭、附子類毒性藥物,亦宜慢火久煎,可減低毒性。”這樣的常識,柳孜致自然了解,這個問題也只是隨口提一提,沒想到賀財會有這么一說。柳孜致頓時來了興致,纏著賀財給個說法。賀財倒也爽朗,吸了兩口煙后就給出了答案。
廣州一帶有煲湯的習慣,每飯必有湯,而這湯必定是在火上煲了比較長的時間,與末名這邊只要湯開就行的做法大不相同。廣人認為,這樣的湯,營養價值高。如果碰上比較尊貴的客人,家中的主婦往往殺上一只雞來煲湯。這鍋湯得從大清早煲起,七八個小時不嫌多。中間的講究是,湯煲的時間越長,客人越重要。而這樣煲湯的結果是,湯的味道濃郁鮮美,讓人口腹之欲大增。相應的,做湯的原料由于精華盡出而變得淡而無味,不堪食用。而末名縣,在做狗肉時往往也說,狗肉要熬得久了才出味。這個“久”字,往往只有一兩小時,到現在有了高壓鍋,多半只有十來分鐘;在時間上來說,較廣人要大為遜色,但其中所蘊涵的飲食文化是一致的,就是覺得:湯熬久了味才出。中醫里的“慢火圖其味”也是這個道理,藥熬得久了,酸、苦、甘、辛、咸的本味才能熬得出來。一般的急煎,所取用的是藥物的功用,或是歸經之類的。
這樣的說法可說是新穎別致,現在賀財要用補肝斂肺湯來闡述觀點,就讓柳孜致生出些期盼的情緒來。
賀財說道:“補肝斂肺湯的臨證運用變化有酸+苦+甘、酸+甘、酸+苦以及聯合運用的酸+咸組合,這中間,必不可少的是酸味藥,其他的藥則圍繞著酸味藥物,根據患者所述說的證候而做調整,其要點無非是《內經·至真要大論篇第七十四》中所說的:‘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必先五勝。疏其氣血,令其調達,而致平和,此之謂也。’”
根據患者所述說的證候而做調整,比如,患者在服用補肝斂肺湯一段時間后出現腰酸痛、手足肌肉酸痛、神倦之類的癥狀——這是腎受克伐之象,這時候宜更方為酸+咸的組合——這是組方恰當卻有明顯外證變化后組方的調整。
“這里有個有趣的現象,由于苦味克伐導致腎之本味不足時,病人除了有腰酸痛、手足肌肉酸痛之類的癥狀,當服用酸+咸的益肝湯時,病人也會覺得藥有苦味。要知道,益肝湯中根本就沒有苦味藥物的。”
當組方不適當時,有一些證候的變化也引人注意。比如:
當酸味藥物用寒涼的白芍或者單用白芍時,患者都會覺得胸肺中津液多,出現不由自主的咳嗽,吐大量的清稀痰液——這是過用酸苦,肺氣過受克伐,肺通調水道功能失調了。
在酸+苦+甘的組合中,酸味、苦味組方用量尚可,但醫者覺得患者陰虛甚,認為傳統的熟地黃、麥冬類滋補陰液的藥物的量大一些會對病人的病情有更多的好處,而將甘味藥物的用量超過苦味藥物,或者認為苦寒用量過多而刻意調整,以致甘味超出苦味較多,這時患者也會出現咳嗽痰多的情形。
而第二種情形中所出現的癥狀的原因是,甘生辛,甘涼多汁的熟地黃、麥冬之類藥物能生肺津,在肺氣未復而肺津較多的情況下,肺布津之力有所不及,患者就會出現咳嗽痰多的癥狀。
“常識中,我們習慣地將陰虛證與熟地黃、知母、麥冬、石斛之類的藥物聯系在一起,而由上面的結果,我們能輕易的得出,陰虛一證,并不是甘涼類藥物用得多就行。傳統教學,包括一些名醫證治心得中對于這種情形,認為是過于滋膩所引起津液難化的情形,常見的名詞是滋膩礙胃。費伯雄關于六味地黃丸中‘三補三瀉’的認識就能反映這一觀點:熟地黃配澤瀉、山藥配茯苓、山茱萸配牡丹皮,通過這樣的配伍以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這應該是六味地黃丸加車前子的真意。”
張景岳則認為陰虛本就是陰液欠缺,在治療中,滋補陰液的藥物只會嫌少,這時還去運用利水藥物,豈不荒謬?那么張景岳是怎么解決過用滋膩這個問題的?他將六味地黃丸去“三瀉”(澤瀉、茯苓、牡丹皮),加入枸杞子、龜甲膠、牛膝加強滋補腎陰之力;又加入鹿角膠、菟絲子溫潤之品補陽益陰,以圖陽中求陰,即張介賓所謂:“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泉源不竭”(《景岳全書·新方八略》)之義。
方劑書中對于左歸丸的認識是:本方純補無瀉、陽中求陰是其配伍特點。事實上,由制方之法看來,方中用了大量甘涼藥為君,加上部分的甘咸的龜甲膠臣,佐以辛溫的菟絲子。甘咸的龜甲膠反制脾土,這是不是瀉呢?張景岳唯恐這樣還達不到目的,于是加上山茱萸以輔助龜板甲與鹿角膠。
如果單用陽中求陰來解釋,大量的甘涼的藥物加上甘溫的鹿角膠即可,時方派的理論在這里有些束手了,或曰:“龜甲膠偏于補陰,鹿角膠偏于補陽,兩膠合力,溝通任督二脈。”或曰:“龜甲膠與鹿角膠屬血肉有情之品,真陰虧虛,非血肉有情之品不能勝”云云。這里,如用制方之法來解釋,不是更為妥當嗎?
現在看來,六味地黃丸的山藥加茯苓、熟地黃配澤瀉的補瀉法與左歸丸中山藥、枸杞子配上鹿角膠、熟地黃的溫涼法,都是時方派的制方制衡法,兩者無謂誰高誰低,如果說利水是陰虛證的絕對禁忌的話,那么陰虛用溫藥又能高明到哪里呢?
“我們要將書本中所得來的陰虛證的印象與概念淡化。”賀財加重語氣。“在急性熱病中,對那些口干舌燥、口渴、干咳、皮膚干燥、尿黃尿少、舌紅的證候,診斷為熱盛傷陰沒錯,這時候用上麥冬、石斛、生地黃、沙參之類的甘涼多汁的藥物是沒錯,但不應就將陰虛證等同于麥冬、沙參、石斛之類的藥物。如果心有定見,那么這樣呆板的‘陰虛觀’必將碰壁。”
柳孜致點頭。不知道這樣的認識在臨床上能走多遠、能解決多少臨床問題,但這樣的認知絕對要比傳統觀念里的陰虛證用一貫煎、六味地黃丸,陽虛證用腎氣丸、右歸丸要切合陰陽學說的要旨吧。想了想,柳孜致道:“那么,你認為補陰該不該利水?”
賀財道:“利水不利水不是治療陰虛證的關鍵,實在要選擇的話,我傾向于不利水這一答案。”
柳孜致道:“左歸丸中,如果不看菟絲子一藥的話,方子的組成是甘+咸酸,如果不看山茱萸的話,方子的組成是甘+辛+咸。這樣去看去理解,真是讓人困惑的。”這一疑問并不僅僅來自剛才賀財在說話中忽略了菟絲子,平時柳孜致就產生過如此的想法。
賀財道:“甘+咸酸,相克為陰,不過相克制方的要點是‘母子一方聲威壯,原是勢弱需要幫’,左歸丸中以甘味為君,可見這樣的相克不是要點,而甘+辛+咸中,菟絲子的用量要比咸味少,這是于相克中求相生。這樣看來,左歸丸適用于脾陰虛證。”
就與補肝斂肺湯中以酸為君的酸+苦+甘的組方中佐以少量的辛味藥的目的一樣,左歸丸的適應證是脾陰虧虛不甚,或是脾陰已恢復大半。如是嚴重一些的,當以甘+辛+咸的組合為正法。
而六味地黃丸,方中一樣的以甘為君,輔以少量的苦味、酸味,其中山茱萸的量略重于牡丹皮,其組合要點是:酸(輕)+苦(更輕)+甘(重),這里面有相生,但更多的卻是相克即是前面說過的逆相生法。前面說了酸(重)+苦(輕)+甘(更輕)的組方是采用五行相生法,六味地黃丸則是酸(輕)+苦(更輕)+甘(重)是逆相生法。這里所謂的逆相生法,因為其中蘊涵著的相克為重,相克為陰,所謂的逆相生組方的六味地黃丸就是個補脾陰的組方。之前對于逆相生法的組方之法,一直沒有考慮其到底是相生或是相克,其實,這個問題似乎根本不需要考慮。逆相生,其實就是相克了,也就是說,以相克組方的調和法中,增添一種逆相生的組方法。
酸(重)+苦(輕)+甘(更輕)是補肝陰的正法,那么將用量倒過來的六味地黃丸則是一種不正規的補脾陰的方法,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方法。這個結果可由辛傷肝的病理轉歸去理解。張仲景說“見肝之病,當先實脾”,可沒有說“見脾之病,當先補肝”。肝木克脾土,脾虛,再怎么也不會選擇對脾土有克伐作用的山茱萸了。但對于虛象不明的脾陰虛而言,這卻是一個不錯的組方。
“但加上肉桂、附子后還原為仲景的腎氣丸后,一切的不合理處就有個好的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