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制方之法來拆解分析:方中用了苦甘辛咸四味,但益母草量輕為反佐,總的看來,這個方子用了苦+甘+咸的組合,屬于攻伐之法,取意于“實則瀉其子”,瀉的是心之火。但由病機看來,本病似實還虛,所以,“方中天麻、鉤藤平肝息風清熱;石決明平肝潛陽;牛膝補肝腎,引血下行;山梔子,黃芩清熱;杜仲、桑寄生補肝腎;益母草活血;首烏藤養心安神、通絡;茯苓寧心安神,健脾補中。上藥合用,共奏平肝息風,養陰清熱之效。”這類方解都是一相情愿,雖然按藥物的效用來說,似乎應該如此,但實際卻已離題萬里。在臨床上,這個也屬于常用方之一,之所以沒引起病人病情變化,是沒有達到能引起臟器沖突的和解法這條件,而能起到一定的降壓作用,實在是方子中所選用的天麻、鉤藤、石決明以及首烏藤、杜仲、茯苓、梔子、牛膝、黃芩、桑寄生等藥物的功效。
這正是:制方病機未明,卻勝在用藥賢明。
雖然,這降壓聯方說的是長期飲酒所導致的肝陽上亢證,但其他的,或是情志不調,或是飲食不節,或是長期吸煙等所導致的辛傷肺從而出現的肝陽上亢卻一并適用,不必拘泥。這也是中醫異病同治的特色。
賀財侃侃而談,說了一大堆,柳孜致也在筆記上寫了一大篇。
賀財說完之后便點上一支煙,中間又喝了幾口茶,足有一支煙的工夫,賀財才道:“覺得怎么樣?有什么不清楚的?或是覺得不對的?”柳孜致這才明白他是為了留給自己一點思考時間。
可是,在這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賀財說到的東西包含的信息實在是夠多的,這都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消化,卻是難以一下提出什么問題來。柳孜致思量一陣,才期期艾艾說道:“好像一下子沒理出個頭緒,師傅你先說的肝臟的特性我還沒完全消化,后面說的臟虛聯方我倒能理解,你剖析的那三個方子我也完全贊同……總之,師傅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啊,夠贊的!”
好像沒有人說“師傅要哄”這四字真言,可是,《鹿鼎記》中韋小寶的“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不二法門卻讓柳孜致上了心,此時便用了出來。
賀財故意逗她道:“哦?夠贊是什么意思?”
柳孜致道:“意思就是很厲害啦。”
賀財哈哈道:“謝謝夸獎。”
柳孜致趁機道:“真的,師傅啊,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簡直是勇敢與智慧的化身,睿智與銳利共存。你就像一個洞明世事的長者、一個筆削春秋的吏官,中醫的理論缺陷在你如炬的眼中無所遁形,病人的痛苦在服用你的藥后迎刃而解……我對你的景仰就像那滔滔的江水……”
柳孜致還要繼續說下去,賀財哈哈一笑,擺了擺手,道:“別貧了,有什么問題就說,沒什么的話,今天的問題就到此結束。”
“我是說真的。”雖然是玩笑之語,但發自內心的佩服還是有的。見賀財不欲在這個問題糾纏,柳孜致便問起趁著說話的時間想到的一點東西,于是面帶笑容地道:“師傅,我還真有個問題。”
賀財清了清嗓子,擺出正襟危坐的樣子。
“你說到咸+酸+苦的組合是取意‘虛則補其母’,所以能夠補肝虛,但這個組合同時適用于腎虛,對不對?”見賀財一本正經地點頭,柳孜致輕掩小口,眼中流露著笑意:“那么,這是不是中藥方劑的雙向調節作用,所以才有著同病異治、異病同治的說法?”
“嗯。這個問題有意思。”賀財沉思半晌后,方道:“這就好比一刃雙鋒,每一個方子,除了在立方之時針對病機而具有的方意外,根據五行生克,還能發揮一點相應的作用,就像天麻鉤藤飲,雖然用的是苦甘+咸的攻腎之法,但也有‘實則瀉其子’的寓意在其中,雖然肝陽上亢多不是肝實證,但由于其中藥物的選用適宜,還能起到一定的降壓作用。像這種情況還有很多,以后有機會再與你討論。”
柳孜致脆生生說道:“好啊。”柳孜致其實對賀財的答案不太滿意,賀財這人,除了有點啰嗦外,還有點……怎么說呢,就好比相聲演員的抖包袱,他先是透露一點讓你感興趣的東西,但卻不多說,就這樣挑逗著你,讓你欲罷不能!對,是挑逗!柳孜致簡直有些咬牙切齒了。
賀財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經過剛才的一番思索,賀財已忘了擺出師長的樣子,這時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很平凡、很隨和的中年人。
“沒有了。”柳孜致說完嘆了一聲,道:“原以為中醫理論中的缺陷與漏洞太多,于是就想不通中醫怎么就能延續這么多年的傳承,原來卻是外感與內傷的問題。”
賀財點頭道:“在過去,一個好的中醫大夫其實是一個全科醫生,要看的病情包括內外婦兒各科,要面對各種常見病與疑難病,就難免在理論認識上有所混淆,不像現在,外感急病基本在門診解決,住進醫院的多是長年久病,這就易于區分外感與內傷,然后針對其不同之處做出辨證與治療。”
在討論那個高血壓頭痛的病人時,兩人頗有默契地沒有提到病人頭痛的部位。如從頭痛部位來說,病人所痛的頭后部屬于太陽經,根據引經報使說,藥物選用時便要用蔓荊子、川芎,蔓荊子倒還罷了,川芎味甘辛,于病人的病情不太合適。想到川芎的甘辛,柳孜致又想到一個問題,便道:“師傅,你說白芍味薄力弱,是不是因為白芍的味苦、酸、甘,因為其味多而駁雜,所以力弱?”
在五味中,辛甘(淡)屬陽,酸苦咸屬于陰,除了這些,還在一些醫書上見過類似的句子:大黃味厚力強,當時只以為是大黃的氣味,卻沒往五行上面去想。
賀財那種贊賞的眼光又來了:“對,藥物的藥味單一就能精專,所以力強,藥味駁雜,其力泛散故弱,這應該是辨識其藥力的一個方法。另外,還可看該藥的其他味與主味之間的關系,比如,赭石,其味辛咸,其味在五行中是相生的,又由其是礦質藥,所以重鎮之力強;而白芍,其味味苦、酸、甘,其中本身就有味的沖突,所以便偏于瀉偏于利。”頓了頓,賀財補充了一句:“一家之言,也不知道對不對。”
柳孜致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道:“不會啊,我覺得你的這種方法很好。”
賀財道:“是嗎?”
柳孜致拿了坤包站起身來,一邊道:“師傅,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沒覺得你這套理論有什么缺陷。”說著將賀財的肩膀一拍,大大咧咧地道:“好啦,師傅你繼續加油,我也回去繼續練功,哪天我們師徒攜手,也在江湖上打出一片天地來。”
柳孜致這動作以前也有過。這卻是現代女孩注重男女平等的表現,但作為男人,還是得明了這是女孩的專利,她可以不注重男女之別來親昵地拍你的肩膀,但你就不能隨意去做相同的動作。
以前賀財的表現也不錯,但今天卻有些反常。
賀財在柳孜致說話時立起身來,等柳孜致說完了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邊說道:“真的?那就好。以前也曾和同事討論過這些東西,同事話還沒聽完就打擊我說是空想,唉,我就覺得你的悟性不錯,很多東西一點就透,我就希望你能學得深一點,好找出我這理論的不足之處,然后去完善它。”
賀財的動作嚇了柳孜致一跳,待見他說話時的神色中沒有輕佻的成分在內,便由著他握著,等他說完。說真的,賀財的表情,就好像以前看國產電影中所演的那些地下黨員,在回到后方時,握著領導的手涕淚的樣子。柳孜致忍著笑意,等賀財說完了,卻又有幾分憐憫。賀財這人也算一肚子才學吧,卻一直難以施展抱負,估計是憋屈得久了,才會有這樣失常的表現。于是真誠地說道:“師傅,我們一起共勉吧……不過,師傅,你怎么流了口水耶?”
賀財一怔,連忙松了手去擦,一邊連道:“怎么會?怎么會?”見柳孜致在那里抿嘴輕笑,這才醒覺起來,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意外,純屬意外。”
柳孜致笑道:“沒關系的。”見賀財還是很尷尬的樣子,柳孜致便道:“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再見。”說畢,揚起小手擺了擺,笑了一下,回頭就走。
賀財等柳孜致走得幾步了,在后面叫了一聲:“小柳……那個悟空,這治療臟虛的法子你一定要引起重視,內傷病林林種種,卻難出這五法之外,以后遇上病人千萬要記得這五法五方。”
賀財這是以為柳孜致生氣了會很久不來,才刻意做的交代?柳孜致頗為好笑地點頭,道:“好的,謝謝你,師傅。”
26.反芻
既然賀財認定自己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去,那就干脆等一段時間再去吧。
這倒不是柳孜致又有了什么讓自己驚喜莫名的發現,反倒是有點茫然找不到頭緒的樣子。
賀財的一番話說完就罷,可有些東西卻不會就此完結,他會在你的頭腦中生根,會發出枝丫來。
眾脈弗見,眾兇弗聞,外內相得,毋以形先——這是說外在的“癥”是次要的,縱然這“癥”是多么明顯多么典型,也不要輕易下結論,還是要與病機與臟腑相參合。
但見一癥便是,不必悉具——這是說,在病機清楚的情況下,見到某個很明顯的癥便可診斷為某個證。
攻補之道其實就是虛實之道!
陰陽五行學說是中醫的理論基礎,五行對五味則是中醫臨床基礎!
制方的奧秘其實就是五味與五行生克學說的結合!
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以和之。余臟準此——這是臟虛的用藥原則。
母子一方聲威壯,原是勢弱需要幫——這是臟實的制方辦法。
凡診頭痛,當先審久暫,次辨表里。蓋暫痛者,必因邪氣,久病者,必兼元氣——這是說,病有外感內傷,外感的發病急病癥重但正氣不虛,可用攻法,內傷的病程長病癥倒不一定很重很典型,最好慎用攻法。
歷代中醫的理論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關鍵是要將其在外感與內傷的混淆處弄清楚。
慎和五味,五臟安和。中醫就是調和五味使之中正平和。
藥力的強弱在于藥味,味單一者力強;其次又得看該藥的余味,如余味相生,則力強偏補,相克則力弱偏瀉。
辛能傷肺,辛能補肺。
東方生風,風生酸,酸生肝。
《傷寒論》其實就是講的肝病?
肝其實是有補法的,歷代以升散為補是錯誤的。
肝為剛臟,性喜柔而惡燥——這是從五行相克的角度來闡述的肝性。那么,肝性條達,惡抑郁呢?這是從情志入手談肝性吧?悲為肺志,肺屬金,金克木,故肝性條達惡抑郁。這兩句話其實說的是一個意思。
酒客不宜桂枝湯,是因為酒性辛熱,酒客長期嗜酒,導致辛傷肺的病機,所以不適宜再服用桂枝湯。歷代中醫認為酒能助濕,這也不可能是空穴來風,一定是嗜酒的人舌苔黃膩,但這舌苔是外癥,卻只能作為參考。
酒精性肝硬化是辛傷肺之后又傷肝的病機。
辛未傷肝,可用芍藥甘草湯,辛已傷肝,適宜補肝斂肺湯。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補肝斂肺湯的組方其實是酸+苦+甘的肝虛補法。
降壓聯方中,也有酸+苦+甘的組合,賀財的意思是,不要因為換了一兩味藥物而不認識它了。
肝能幫助肺來行水道,這是因為其酸收之性能幫助肺的肅降,酸能潤燥,也是由此而來,并不僅僅指甘潤之法、辛潤之法。
酸潤之法,能用于治療腸燥便秘,這是因為肺失肅降的病機導致,其中有肺與大腸相表里的辨證觀;用補肝斂肺法來治療鼻炎,這是因為鼻為肺竅。
肝陽上亢是因為辛傷肺的病機,賀財說道,降壓聯方不僅僅用于長期嗜酒所導致的血壓增高,還可用于長期吸煙、長期情志不調、長期飲食不節的病人;然后又說,肝的特性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盡管很虛弱了,卻要表現出很強悍的模樣,當虛象外露,表現出五心煩熱、手足心熱、盜汗等陰虛證時,降壓聯方中要加入甘涼滋陰的藥物;而在少氣懶言、短氣不足以息時,則用紅參、黃芪以補氣——由此可見,除了內在的“辛傷肺”而導致的陰液耗傷、虛陽上亢的內證外,濕熱下注、肝膽濕熱、肝陰虧虛、肝氣不足等外證不過是其病程發展中的不同表現,所以,在基礎方擬定之后,根據外證的不同而加減,靈活運用——這就是“內外相得,毋以形先”了?
內傷病林林種種,卻不離臟虛五法?
辛甘化陽、酸甘化陰,這句話的理解除了從五行生克的角度來理解,因為甘辛相生故而化陽、酸甘相克而化陰以外,還有什么更深層的內涵?
這段時間,柳孜致的腦海中會時不時地冒出類似的一些句子來,有時候,腦子里是靜了,而柳孜致卻又不自覺地找出個問題來思考,就這樣,或是主動的,或是被動的,大腦就會隨著這些句子思索起來。這些問題,有些是已經理清頭緒的,而有些則是矛盾著正待尋找答案的。已經有了頭緒的,過一過也便罷了,而那些正待解決的問題,卻會在腦中顛來倒去地鬧騰,這情形,就好比歐陽鋒逆練了九陰真經,卻叫人欲罷不能。
打電話給賀財說起,賀財說武俠小說中常有這種情形,這是“瓶頸”將破功力大進的表現。柳孜致知道這是玩笑,不過,能多想一想專業上的東西,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便由得他了。
不過,對于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還是很讓人苦惱的。柳孜致將手頭有限的資料翻了個遍,又將《醫學衷中參西錄》的相關內容讀了一遍,還是沒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