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著這日子也沒有病人,賀財便將原本擺在中間的藥柜往邊上靠了靠,正中間便空出片地來,這火盆便放在正中的位置。左右無事,賀財找了根鐵絲挽了個架子,將柳孜致帶來的臘肉洗凈,切成條狀,再找了竹簽子穿了,然后放在架子上烤炙。不一會,屋子里便又彌漫了一股烤肉的香味,與店子里那淡淡的藥香混合,別有一番風(fēng)味。賀財又將藥柜中的桂皮啊蔻仁啊弄了少許出來,研成粉末,再搭上點小蔥,均勻地撒在肉片上,這樣烤出來的肉片,還沒進口里,口水便吞咽了無數(shù)。
柳孜致開始還保持著少女的矜持,等賀財忙完了,也只伸出兩根蔥白的手指來,拿著竹簽在火架上翻動,待得肉片滴油冒香之時,卻又如何矜持得來?只是嘴里哈著熱氣地將烤肉往口里塞,一邊塞,一邊含糊地說道:“好吃,好吃。”倒是賀財見她吃得熱鬧,便多切點肉來烤制,半天也沒嘗上一下,弄得柳孜致不好意思了,方拿上一根竹簽遞給賀財:“師傅,你也吃一根吧?”
12.俠醫(yī)?奸商?(2)
“賀財中醫(yī)門診?就是這里罷?”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在石板街口兩邊張望著。
城南醫(yī)院的招牌閃亮,賀財中醫(yī)門診則逼仄寒酸。雖然大新年里兩家都還沒生意,但賀財中醫(yī)門診里傳來的陣陣肉香與笑語卻讓中年男子有些猶豫。
中年男子身后停著一輛小轎車,轎車后排的位置里坐著個瞇著眼的男人,這男人身量粗圓,臉型肥胖,身上穿著名牌的西服,看上去身份就不同一般。那中年男子走到車身處輕聲說道:“馮局,這里是有個賀財中醫(yī)門診,不過看起來好像不怎么的,估計張縣有點言過其實了。您看要不要進去?”那肥胖男子聞聲睜開眼睛向外看了一眼,說道:“到了?”然后推門下車,向賀財中醫(yī)門診走去。那中年男子跟在后面走了幾步,那叫馮局的卻回過頭來說道:“小秦,你在車上等著罷?”雖是詢問口吻,但卻含著毋庸置疑的意味。中年男子點頭。
門口一幕,柳孜致與賀財都注意到了,但診所開業(yè)這么長時間,要說坐著小轎車看病的,只對面城南醫(yī)院有過,兩人便沒多做關(guān)注,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火架上,用心地享受著這份閑逸與美味,卻沒料到那肥胖男子竟然走進了店子,和氣地問了一句:“請問賀醫(yī)生在嗎?”
賀財匆忙地站起身來,應(yīng)了一句:“我就是?!绷沃乱娝焐嫌秃艉舻模笫掷镞€拿著個肉串子,便“咯咯”地笑了起來,卻沒發(fā)覺自己也是一般模樣。賀財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將肉串兩口消滅了,又匆忙找了紙巾將嘴巴抹凈,一邊說道:“請問有什么事情?”
那馮局修養(yǎng)極好,見賀財那狼狽的樣子,也只是保持著微微的笑容,直到賀財問了,才答說:“我是來看病的。”
“看病???”賀財這時已將自己整理得嚴肅了點,聽對方是來看病,忙搬了椅子讓座,自己去藥柜后坐了,說道:“沒想到大過年的會有病人來,讓你見笑了?!闭f著從柜臺里拿出個本子,問道:“姓名-年齡-什么職業(yè)?哪里不舒服?”
那馮局答道:“我姓秦,叫秦洪,世牟市教育局的。”說到這里,看了柳孜致一眼,臉上明顯遲疑了一下,說道:“能不能讓女眷回避一下?”
柳孜致正要避讓,賀財一擺手,說道:“病不諱醫(yī),她也是醫(yī)生,沒關(guān)系,你說說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狈逝帜凶佑诌t疑了一下,說道:“是這樣的……”
這肥胖男子說自己是世牟教育局的干事,年前在酒席上遇見末名縣分管文教衛(wèi)的張副縣長,張副縣長是下面來的領(lǐng)導(dǎo),自己作為一般干事,自然是要敬酒的。以往這樣的場合,被敬酒者多是爽朗的酒到杯干,而這張縣卻借口不適,堅決不喝。在說到身體問題時,張縣長很直接地說道:“各位弟兄,說起來不好意思,兄弟我這兩年下面出了點問題——**了,一直暗里吃藥都沒效果,前幾天找了個醫(yī)生看了,只幾副藥就有了起色,現(xiàn)在還在服藥?!闭f著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個藥瓶,又道:“醫(yī)生叮囑了千萬不能喝酒,大家就饒我這次,等身體好了一并補上?!边@酒自然就敬不成了。由于自己身體這方面也有點毛病,于是在酒后就打聽看醫(yī)生的事情,然后就有了末名縣一行。
柳孜致心道:看不出賀財?shù)穆暶€傳到了世牟了。賀財卻淡淡地“哦”了一聲,說道:“說說你的情況吧?!?
肥胖男子說道:“我的情況和張縣的差不多,你知道我們搞行政的酒多,兩年前,我大醉了一次,就從那次醉酒后,就覺得自己的下降,最后,就是三個月前,我徹底不能**了,另外,就是小便次數(shù)特多,而每次小便的量要比以前少,有時候只幾滴,但就是想上廁所,便后還滴白。曾到醫(yī)院看了,說是前列腺炎,吃了一堆藥卻沒有起色?!?
病人的敘述到此而止。柳孜致在后面看了一下病人的臉色:面色頗為紅潤,不似陽虛證候。不過這也做不得準(zhǔn),還得收集資料,綜合了辨證。耳邊聽得賀財問了一些情況,病人又陸續(xù)說出了一些癥狀:外**潮濕,腰腿酸軟,胸悶,四肢乏力,小便時清時黃,沒有規(guī)律,大便干結(jié)。看舌象時,柳孜致也去看了一下,舌苔厚膩,舌質(zhì)紅。
小便次數(shù)多,四肢乏力,腰膝酸軟,大便干結(jié),這是陰虛的證候;舌苔厚膩,舌質(zhì)紅,小便次數(shù)多,便后滴白,外**潮濕,這又是濕熱之候了——這病不典型,用藥似乎既要化濕又得滋陰,化濕的話用黃芩、黃連,或者用平和點的薏苡仁、茯苓、澤瀉等,滋陰的就得用生地黃、牡丹皮、山藥這類了。柳孜致在心里大略地辨證了一下,再去看賀財?shù)奶幏健?
賀財?shù)故怯昧它S芩、黃連,但卻是與烏梅相配伍,薏苡仁、茯苓、澤瀉之類一樣沒見,卻是又開了他自擬的那個補肝斂肺湯!
賀財在本子上寫好后,抬頭對那肥胖男子說道:“您這個病確實跟張縣長的差不多,都是喝酒引起的,治療起來比較麻煩,費用就比較貴,不知道您能接受不?能接受的話我就給您點藥,不接受的話,您就換一家看看,沒準(zhǔn)花很少錢就治好了。”
肥胖男子問道:“貴一點不要緊,只要病能好。多少錢?”
賀財伸出五指比劃了一下,說道:“五百。”正奇怪賀財?shù)姆阶?,突然聽到賀財說的藥費,不由嚇了一跳。
肥胖男子說道:“整個療程的藥費?確實貴了點,不過無所謂,只要病能好。”
賀財搖了搖頭,說道:“你這個病大概要看四到六次的樣子,每次就診的費用都是五百?!?
柳孜致心里又是一跳。雖說年貨緊俏,年前年后的東西要貴那么一點,但也不是這么貴法——這是搶錢呢。抬頭去看賀財,見他還是那副懶散的笑容,卻分毫沒有玩笑的模樣。
那肥胖男子果然一副肉痛的樣子,說道:“這么貴?四次的話都要兩千,如果六次的話就上三千的檻了——你用金子做藥都沒這么貴法?!?
賀財?shù)溃骸霸挷荒苓@么說,智者勞心,我這是賣的智慧,不是賣的藥物,就跟那些廣告公司的文案一樣,一張紙,好像隨便畫幾筆,那個費用還不是往千上數(shù)啊。當(dāng)然您也可以不接受這個價格,去別家看看?!?
“狡辯,你這是狡辯。”肥胖男子有些氣憤地伸指指著賀財。
“怎么狡辯了?就說你們教育系統(tǒng),一個小學(xué)老師的月工資是兩千的話,如果按每天二堂課計算的話,一周上五天課,每月四十堂課,那么平均每堂課價值五十元,而一個大學(xué)教授上一堂課有多少收入?有的上一堂課就不只兩千了?!辟R財兩手一攤:“我開始就說了,你如果不能接受的話可以去換別家?!?
肥胖男子盯著賀財半晌,一咬牙,道:“你能包好?”
賀財說道:“現(xiàn)在的老師在上課時也沒說能包孩子上大學(xué)?!币娔悄凶右兡?,賀財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過你這個病我可以包了,如果不好就退你錢?!?
肥胖男子這時也想開了,從兜里拿出個皮夾,數(shù)出二千塊遞給賀財,說了句:“幸好過年,身上備了點準(zhǔn)備和同事打牌的錢,要不還真買不起你這藥。點藥吧!”
“徒弟,點藥啦?!辟R財吆喝了一聲。柳孜致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這一幕,直到賀財招呼聲響起才反應(yīng)過來,脆生生地應(yīng)了一聲“哎”。忙上前去幫忙。那肥胖男子不禁搖頭說道:“你們這是二人轉(zhuǎn)是不?”
等那肥胖男子上了車子,柳孜致都還沒從賀財這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中恢復(fù)過來,兩人站在卷閘門下看著小轎車絕塵而去。
賀財自語道,這胖子一下車我就知道是個凱子。前些年港片看得多,賀財說話也是南轅北轍地亂冒詞。
柳孜致自語,誰還說賀財沒有經(jīng)濟頭腦我跟誰急。
等回到火爐前坐好了,柳孜致笑著問道:“師傅,你的收費不是一直是十塊嗎?按醫(yī)院的掛號費,本來收十塊都貴了,病人看你生意差就沒跟你計較,現(xiàn)在倒好,你竟然收五百了。您老真是石板街第一快刀啊?!闭f畢,還拱手做了個佩服的動作。
賀財搖了搖頭,十分謙虛地說道:“不被人理解真是痛苦——你想想我的勞動成果就只值十元錢嗎?我為病人用很少的花費解除了病痛,病人能不感謝我嗎?他們能不希望我過得好點嗎?你看我每個月門面費得五百,生活費得五百,給單位上繳得四百,還有管理費稅費水電費,我其實一直在貧困線下掙扎啊,沒見我現(xiàn)在還光棍一個嗎?我是無錢問娶啊。眼見著我的積蓄就要花光了,我就一直暗暗鼓勵自己:堅持吧,撐住吧,等撐到哪天實在撐不住了,我再放棄吧?,F(xiàn)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子,我輕輕地劃上那么一下,讓他的錢包癟那么一會兒,你就看不下去了?悟空啊,你不覺得這才是為師的價值所在嗎?”
柳孜致本來還若無其事地聽著賀財瞎掰,待聽到“堅持吧,撐住吧,等撐到哪天實在撐不住了,我再放棄吧”時,心中不知怎的,卻感到一陣沉重。賀財每天默默地端坐電腦前,是不是不像表面那么逍遙?他在堅守著什么?
賀財那里卻搖頭嘆氣道:“哎,他一下車我就知道他是個凱子,從那個司機給他的稱呼上,我就聽出了他是個凱子?,F(xiàn)在無論是哪里,只要能當(dāng)上個小局的,家里沒幾十萬的家產(chǎn)能下來嗎?我只不過是小小地劃了他一刀而已?!?
柳孜致怔了半晌,才說出一句:“你是個奸商,你和那些囤物居奇的奸商沒什么分別?!?
“我這是俠醫(yī),劫他們的富,救濟我的貧?!辟R財搖頭說道。
“對,還有奸商。以后凡是小車來的,都輕輕地劃一刀吧,管他是商是官。”
13.誤區(qū)(1)
“師傅,向你請教一個很平常的,一個幾乎是每一個上崗的中醫(yī)都會碰上的問題:究竟怎樣才能開出一張效果好的處方?”
關(guān)于奸商的話題結(jié)束后,柳孜致問出了這個在心里悶了許久的問題。
賀財眉毛一挑,投來問詢的目光。
柳孜致低著頭,一手拿著火鉗在火盆里無意識地調(diào)弄著,心里將所要說的內(nèi)容組織好之后,說道:“在讀書的時候,雖然覺得中醫(yī)的理論很枯燥,但勝在體系完整,診斷與用藥都有一個較為明確的指標(biāo)。比如剛才那個病人,小便次數(shù)多,四肢乏力腰膝酸軟,大便干結(jié),這是陰虛的證候;舌苔厚膩,舌質(zhì)紅,小便次數(shù)多,便后滴白,外**潮濕,這又是濕熱之候了,綜合起來看的話,應(yīng)該辨為濕熱證,在用藥的時候,如果是我開處方的話,肯定會用清熱化濕的黃芩、黃連,健脾利濕的薏苡仁、茯苓,芳香化濕的豆蔻、砂仁以及利濕通淋的澤瀉、車前子,或者再加上點滋陰的生地黃、牡丹皮、山藥,這應(yīng)該是我所能開出的最善的方子了;要么就用書上現(xiàn)成的方子三仁湯、八正散加減之類的,這應(yīng)該是最切合患者所陳述的證型了,可是看你開出的方子卻不是那么回事,雖然用了黃芩、黃連以清利濕熱,卻又用了烏梅,烏梅這類酸收藥物,書上不是說有外邪時酸味藥會斂邪,導(dǎo)致疾病留戀不去嘛——而看你的神態(tài),對開出的方子的信心很大,能說說其中的道理嗎?”
賀財清了一下嗓子,正要說話,柳孜致卻抬起頭來:“等等,我還沒說完呢?!币粡埬槺惶炕鹂镜眉t撲撲的,很是可愛。賀財做出無奈的樣子,示意柳孜致繼續(xù)。柳孜致看著賀財,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這種情況,我在臨床上不是第一次遇上,自己花費了很多心思開出的方子,用了就是效果不理想?!?
“對此,我曾反省過無數(shù)次,我的辨證基本上是按教科書進行的,用藥也是按教科書酌選的,但病人用了沒效果,給我一個印象,就是中醫(yī)沒什么用——可是我父親那生動的例子又告訴我,中醫(yī)的用處大著呢。那么,我的問題就只有兩個了:要么是書上說的理論體系有問題,要么就是我根本沒掌握如何開方的方法。”
“上次你在給我解說補肝斂肺湯的時候,所說的東西對我啟發(fā)很大,回去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在組方時酌選藥物的方法上,教科書所列舉的將我們導(dǎo)入了一個誤區(qū),以至于我們不能開出正確的處方。就像剛才那個病人,你用補肝斂肺湯還不是因為其中有黃芩、黃連,是嗎?”
說到這里,柳孜致把手提包拿過來,從里面拿出個本子,將自己總結(jié)的那點可憐的制方心得指給賀財,說道:“我按你提示的那點信息翻了一下書,總結(jié)出一補一攻兩個制方原則,當(dāng)時還以為自己將問題解決了,但一對照方子,卻又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師傅你能說一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