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腎陽虛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咸溫本味不足,這樣的治療當選擇咸+酸+苦的組方;一是咸味過剩引起的,比如補肝斂肺湯所對應的肺虛證,其實質是肝虛為本,而這樣的腎陽虛證,當以苦+甘+辛的組合方妥。腎氣丸不以咸味為君,自然是咸過剩的情形了,問題就在于腎氣丸的組方不是按正規的苦(君)+甘(臣)+辛(佐)而來,才會引起這么多的周折,讓后人在理解上存在著爭議,從而引出六味地黃丸這樣的名方來。
或許是仲景時代缺乏苦溫的藥物,或是胡蘆巴、狗脊、續斷、骨碎補之類的苦溫藥物不好取用,仲景在制方時覺得用一大堆的苦寒藥物治療腎陽虛不對證,就選用甘味為君來組方了。
“或者換一個方式來理解?我們知道‘虛則補其母’,肺氣虧虛的病人,我們用上紅參來補,這很好理解;那么腎氣虧虛了,用上辛味的肉桂、附子也正常。同樣的道理,要補肺就先補脾,于是方中用了甘味的山藥以益脾;不過,張仲景清醒地看到,甘辛雖然相生,但單純的甘辛相伍會對肝木起克伐作用(甚至由于沒有定位作用,這樣的克伐要優先于相生的作用),于是再加上少許的苦味的牡丹皮,讓方子成為相生的格局,避免這樣的克伐。”
腎氣虧虛證必然伴隨著脾功能的異常,按腎氣丸的證候所述,這腎氣不足為腎陽虛衰,而腎陽虛衰的,就五行傳變規律而言,引起的是脾陽虛衰脾陰過剩;那么,用山藥來補益脾陽肯定不妥,為了制衡,在甘味藥物中就重用了溫性的熟地黃配伍山藥達成平衡,這樣就犯了沒有陽虛卻用涼藥的錯誤;而澤瀉與茯苓,除了能起到防止過于滋膩外,也能起到部分制衡的功用——就總量而言,熟地黃的分量要大于山藥、澤瀉的分量,而茯苓性平——甘味藥還是呈溫性。這樣,苦涼+甘溫(君)+辛溫的組方能起到健益脾陽、促進脾功能恢復的作用。不過,咸味有余的腎陽不足卻先來補益脾土,這也是反常規的做法——常規的是苦+甘+辛,這里以甘味為君,恐會導致脾土克腎水,仲景覺得脾陽恢復脾功能正常了,腎水會愈發不足,就加上部分的山茱萸以防脾土克水。”
這樣繞來繞去,固然在理解上很存在著障礙,就是賀財在陳述的時候也很費力。好容易說完了,賀財道:“補腎陽虛的正法是咸溫+酸溫+苦溫。仲景之所以如此,恐怕是認為此腎陽虛是咸味過剩引起的,否則難以解釋。”
后面的說法基本沒脫離時方派的制方法吧,或者就按時方派的理解方法來理解要簡單一點。柳孜致很是花了點時間才將賀財說的內容消化下來。
腎氣丸所對應的是咸過剩的證,這一點柳孜致沒有異議。至于方子中沒有重用苦味,看看腎氣丸所對應的癥狀:腰痛腿軟、下半身常有冷感、少腹拘急、煩熱不得臥而反倚息、小便不利或頻數,這些癥狀中沒有一條說明心虛的。或者,是因為“心為君主之官”,疾病在五行傳變中,在心臟這里有所不同?要么就是,仲景時代還沒有發掘出鹿角霜、蛤蚧之類的咸溫藥物來?因為沒有這些咸溫的藥物,而廣狗腎、九香蟲又腥味過重,不適宜于組方,仲景無奈之下,只能舍棄咸+酸+苦組方法,從而組出腎氣丸?這兩個可能的原因,一個需待今后在臨床上來考證,一個需要歷史考證,都不是眼前所探討的范圍吧。
柳孜致整理著頭緒,好一會才問道:“你的意思是,三種味以上的方子中,在理解時應當以分量重的為中心,然后加上與其相鄰最近的、在分量上僅次于君藥的味為理解重點?比如腎氣丸中,以甘為君、苦辛為臣、酸反佐之?”
賀財點頭道:“腎氣丸中,甘味分量最重自然為君了,其次是辛味,這沒有爭議,剩下的酸、苦二味中,酸味的山茱萸雖然略多于牡丹皮,但苦為甘之母,牡丹皮對脾土的影響并不就弱于山茱萸。”
這樣的理解方式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比如細辛之類的藥物,藥力強勁,若是單純以分量來論,恐怕不太適合,但總得有一種理解方法吧?只有以后在遇上時再留心了。
柳孜致凝神思索了片刻,又問道:“一般的,在用上大量滋膩的藥物時,常用的說法是‘久服常用,每易滯脾礙胃,致有脘悶、食少等癥出現’,師傅的因過用甘涼而致肺不布津的說法倒也別致,我想問的是,這是你的獨到發明還是有所出?這中間有什么說法嗎?”
50.陰陽·藏象(6)
柳孜致覺得今天說的這些東西要較往日來得更晦澀,而賀財似乎又高估了自己的理解力,在某些地方的表述不是很完整,尚幸自己大腦夠強悍,只要花上點時間,總算能明了其話中未盡之意。
就比如賀財在說六味地黃丸時說道,六味地黃丸按歸經學說是能補腎陰虛的,用制方之法來看,補腎陰的說法就荒謬了。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說用制方之法來看六味地黃丸時,歸經學說就沒有用處了,而是指在用制方之法時,熟地黃依舊是歸心、肝、腎三經,山茱萸依舊歸肝、腎經,不過在下六味地黃丸能補肝腎陰虛的結論之前,還得用上五味互藏理論。而按五味互藏理論,熟地黃歸心、肝、腎三經,其所能補的是這三經或是這三臟中的甘味,山茱萸歸肝腎經,其所能補的是肝腎二經或二臟中的酸味,于腎之本味沒有分毫關系,于是就有了上面的結論。
但于過用滋膩之品這個問題上,或許是限于臨床時間短經驗不足的緣故,柳孜致實在是沒有聽過或是見過類似的觀點。雖然賀財說了,是因為甘涼過多,致所生的肺臟陰液過多,肺臟無力布散的緣故。可是,為什么前人卻說“滋膩礙胃”呢?
賀財道:“這個問題就跟那個‘寒涼傷胃’的答案差不多。”
賀財曾說過,黃芩、黃連之類的寒涼藥物對人體胃氣本無克伐,之所以會引起腹脹、厭食、痰多之類的脾胃虧虛的證候,是因為苦寒藥物克伐了肺氣,肺氣虧虛,子盜母氣,從而導致脾胃虧虛,其機制是苦克肺金。
其實,單只這一點還不完全,芩、連類苦寒藥物服用過多過久,還會引起苦寒過盛,反侮腎水,致腎水虧虛,腎主水液,腎虛水失所主,在水液代謝上就出現了問題,表現為胃中汩汩作響,喉中痰多。否則,單單脾氣虧虛,只會出現神倦乏力,又何來痰多一癥?
柳孜致腦中靈光一閃,面露喜色,道:“是這樣子的嗎?”可惜這靈光閃過,并沒有給柳孜致留下什么東西來。柳孜致皺著眉頭想了想,卻沒有抓住。
賀財道:“對。”頓了頓,見柳孜致沒有說話,賀財便接著道:“中醫認為水液代謝與肺、脾、腎三臟最為密切。《素問·經脈別論》中所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水精四布,五經并行……’在藏象學說中,認為肺能通調水道、輸布津液;脾主運化,運化水谷、水液,輸布精微;腎為水臟,主水。甘涼滋膩之品多用,會克伐腎水與肝木。腎不主水,脾臟運化水液的負擔加重,而表現出舌苔白膩;肝木受侮,疏泄失常,氣機失調則現脘悶,助脾運化乏力而現厭食。脾弱,肺氣乏源,布散津液無力則痰多。”
肝能助脾運化消食,藏象學說中主要體現在膽汁上面。肝臟疏泄膽汁,膽汁能助胃消化,這是沒有爭議的,西醫更認為膽汁能幫助脂肪在腸內的消化和吸收。在臨床上見到消化不良的病人,往往用上山楂、神曲、麥芽這三味藥。在用上這三味藥的時候,不知道是否想到山楂味酸、神曲味酸甘,焦三仙能發揮出消食的作用是用上了肝能助脾運化這一條。
“對于焦三仙,臨床也有爭議,其焦點是,見到消化不良的,不要一味用焦三仙消食,而宜健脾治本。”賀財笑笑,道:“不過這是題外話,就暫不討論。”
那么就來看看,在補肝斂肺湯中當甘味的分量配伍不當,甘味超過苦味,患者出現痰多的情形。
補肝斂肺湯中用上了大量的酸味藥,這些酸味藥除了有補肝的作用外,超出苦味部分還能制約甘味藥帶來的克伐,也就是說,甘味所能發揮的作用被酸味所局限了、被定位于酸+苦+甘與酸+甘的組合中,由于酸甘的量不成比例,其所能帶給肝臟的克伐影響也很小,反倒是由于多出的部分甘味藥與酸味藥達成酸+甘的組合而制約了脾臟的功能,這種制約與酸+苦+甘的相生成反作用,藥效自然也受到了影響。另外受其影響最大的就只有肺臟了,甘能生肺,甘涼滋膩所生者肺津,在肺氣弱的情況下,所生的陰津于身體毫無益處,反化為痰了。
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多味藥物成方時,由方中藥物藥味的分量而組成的君臣佐使起到了定位作用。
“又是定位作用。”柳孜致嘀咕了一聲,不待賀財回答,柳孜致便道:“除了藥物的功用與溫熱寒涼四氣對人體有影響,在酸苦甘辛咸中,任取一味或數味用以組方,其間的生克變化對人體五臟的影響也是存在的。”說到這里時,柳孜致眼睛看著賀財,一副等待認同的樣子。賀財想了想,確定其中沒有什么陷阱漏洞之類的,便點了點頭。柳孜致也點了點頭,道:“那么,我有個很有趣的問題。這問題是,由藥味間的相互作用,我們能否推導出臟腑的功能?”
柳孜致總算抓住了那靈感,提出了這么個問題。很久之前賀財就說過肝能助肺以行津液,其來由便是補肝斂肺湯能通大便。而剛剛賀財又由焦三仙而說及肝能助脾運化水谷。說實在的,以往在組方用及山楂、神曲時,只是習慣使然,見到食后腹脹就上,倒是沒想那么多。
“不錯,不錯啊。”賀財點頭,道:“小柳你今天狀態不錯,能問出這么有深度的問題。”
柳孜致菀爾一笑,卻不說話,兩眼定定地望著賀財,看他如何作答。
賀財沉吟道:“由藥物的作用來反推臟腑的功能……如果用‘時方派’的理論來制方的話,有點無從下手,如果根據五行生克來制方就要單純些,就好比西醫用抗生素,如果沒有飛機大炮一塊上,就比較容易判斷患者究竟是什么類型的感染一樣,應該可以做出推導吧。”
西醫運用抗生素,如果頭孢類、氨基糖苷類、喹諾酮類之類的藥物不管好歹的一起上,圈內人士將這樣的用藥方法叫做“飛機大炮一起上”。這樣的用藥方法容易引起菌群失調、交叉感染一類的后患,對于一些型性的感染,由于沒有針對性的用藥,就難以判定究竟是何種類型的感染,容易造成困擾,是臨床所不主張的。
以注重藥味為中心的制方法,處方時,或以二味,或以三味,其中生克關系一目了然,很容易判斷其所作用的方向,就算用上四種味,由于其中藥物的分量井然,生克關系的把握也不是太難。這樣做的好處,一是有利于對患者病情病機的把握;如果湯藥果然對證,病情自然向愈,如果藥不對證,在病情的反饋上就會體現出來。二是在用藥過程中,由其在人體所發揮的作用,反向地把握臟腑的功能。
不過,由此而得出的功能并不是該臟腑所主,而是臟腑間協同所起的作用。
比如肝臟。肝的主要生理功能是主疏泄,其性升發,喜條達惡抑郁,能調暢氣機,疏泄膽汁,促進胃腸消化,調節精神情志使人舒暢,調節生殖功能而有助于女子調經。肝又主藏血,具有貯藏血液、調節血量的作用。
在補肝斂肺湯中,酸+苦+甘的組合具有通便作用,于是就有了肝能助肺調水液的功能,不過,這個功能并不能單純的由肝來完成。
前些年,報刊上登載有一些減肥的小招數,其中有一條很簡單:用醋泡黃豆,每頓吃一粒或幾粒,以達到減肥的目的。這個方法估計有很多人試用過,但最后多是不了了之吧。為什么?原因也很簡單,在用了之后,會出現便秘——這就讓人受不了了。
簡單剖析一下:醋是酸溫的,黃豆是甘溫的,用醋泡黃豆,黃豆的作用就如裝藥的膠囊,只是個輔助作用,主要的還是醋。用醋減肥,其機制是認為肝能促進胃腸消化,而在服用一段時間后,確實能減輕部分體重。但也應該看到這樣食醋的不利方面:醋味酸屬木,單用久用的話,會引起人體五行失調,肺金受侮;肝主升發,肺主肅降,肺金受侮,肅降乏力,于是出現大便秘結。酸克脾土,肝胃不和,而出現胃潰瘍、胃炎等胃痛證。
柳孜致小心地說了句:“師傅,肺主宣發與肅降,你的說法好像有點故障啊。”
賀財搖頭道:“沒有故障。”接下來也沒有故弄玄虛,便解釋了原因:“古人說的‘無器不升降’是指每一臟器都有升清與降濁的功能,比如肺的宣發與肅降,肝主升發,同樣還主疏泄,而人體則是這樣升降平衡的統一體。《素問·六微旨大論》:‘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這樣的功能,我們用陰陽學說來看,宣發與升發屬陽,肅降與疏泄屬陰。比較長的時間服用醋泡的黃豆,會引起肝陽過盛,肝陽盛,耗傷肺陰,使肺陽過盛,在功能上就體現為肅降乏力,體現在水液代謝上的異常就是出現大便秘結了。”
這個說法新穎。柳孜致聽得連連點頭,等賀財說完了,道:“這樣說來,五臟在五行上相生相克,在功能上也有相互促進相互制約的關系了?”
賀財道:“這本就是一體的,不過是分用了兩種說法而已。”用五行來說五臟,是綱領,用功能來說五臟則是小節,只是,用五行來說要繞來繞去,顯得過于繁復。臨床或者不需要這樣繁復的演化方式,但其機制還是得知道。
柳孜致道:“那么,肝能助肺通調水液的功能是通過酸與苦相配合達成的,也就是心與肝能促進肺的肅降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