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勤和程夫人到程易的居處時,瑞伯正在外間紅木雕花盆架上的銅盆裡絞了一條白色的帕子,看程夫人來了見了禮引著程夫人和楊勤進了裡間。
屋內牀榻之上的程易臉色白中泛黃,濃眉緊鎖雙目緊閉,額上沁出的虛汗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滾落下來。見狀,程夫人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水霧,伸手拿過瑞伯手裡的帕子坐到牀沿上輕輕地將程易臉上的汗水擦去。
瑞伯搬了一個瓶肩雲頭的紅木圓凳放到牀頭邊上讓楊勤坐下。楊勤落座拿過程易的手將右手的三根手指搭在程易的腕上,垂目凝神仔細地尋著脈相。
片刻之後,楊勤嘆了口氣,讓瑞伯幫忙將程易扶了起來。中衣解開,程易背上纏著的白布已經全部被血染紅,甚至中衣上都沾染了幾點血色。楊勤動手要將那白布揭去,程易正好醒來擡手便扣住了楊勤的手腕。楊勤面無表情掙開程易的手徑自將那白布扯了下來,一個深可見骨傷口赫然出現在眼前,創口邊緣已見犯潰。
程夫人不忍再看低下頭去,手中羅帕輕拭眼角。
“小傷而已,娘,不礙的。”程易扯出一抹笑意安慰程夫人,“戰場之上這點小傷不算什麼。”
“這傷至少已經旬日了。”楊勤將那染血的布條扔到地上看著程易說,“這樣下去,遲早要了你的性命。”
“妾身懇請楊大夫妙手回春。”程夫人替程易披了衣裳對楊勤出言相求。
程易擡眼看他,楊勤修身而立雖一看便是弱質書生但那眉目之間隱現的一抹凌厲昭示了他絕非尋常書生。
楊勤轉身到房內的書桌旁鋪展了紙張道:“在下先開一張方子給令郎用上三副試試。”
瑞伯在旁幫忙研好了墨,楊勤自顧取了筆架之上的狼毫揮毫潑墨,不一刻楊勤便將一張龍飛鳳舞的方子交到了程夫人手上,程夫人即刻著瑞伯派人去了。
楊勤見程夫人和瑞伯到外間去交代事情,從袖中取了一個淺褐色的瓷瓶出來。走到牀前,瓶塞一拔開濃郁的藥香散入空氣之中,楊勤撩了程易的衣裳將藥粉小心的敷在創口之上,程易忍不住皺眉,楊勤脣邊浮出一抹冷淡的笑意俯身在程易耳邊低語幾句,起身,將藥瓶塞進程易手中揚長而去。
“啪!”槍桿沾地,那根韌性極強做工精巧的白蠟木槍桿應聲折斷,濺起一片零星的雪屑。祁靖握著手裡的半截槍桿不由得怔住,手指撫上那斷口的茬子。突如其來的刺痛讓祁靖把手抽了回去,一根寸許長的木屑直愣愣的插進了左手的無名指。祁靖定定的看著自己的手指,乾淨圓潤,在陽光下甚至可以看見青紫色的細微脈絡。祁靖迎著陽光擡起手拔下了那根細長的木屑,有細細的鮮紅的血線沿著她雪白的手掌流下,幾點血滴跌落在雪地裡如紅梅初綻醒目異常。
“小姐,小姐!”
聽見畫眉的聲音,祁靖將受傷的手指握起轉身踩住地上的幾朵紅梅看著她跌跌撞撞地跑進校武場。
“小姐!”畫眉跑得氣急,大團大團的白色霧氣從她的嘴裡逸出,一雙水杏眼裡此刻更是水光四溢,祁靖擔心那水色會一不小心就延了畫眉的小臉淌落下來。
“程府上來信兒,說是、說是二爺病了。”清脆的童音裡是無法掩飾的心焦。
祁靖忽然覺得緊握的手指上的傷口刺痛加劇,就如同傷了筋骨一般。
“他們說昨天傍晚的時候,二爺從宮裡回去一進門就昏了過去。”
祁靖秀眉顰蹙,臉色愈發的蒼白:“大夫怎麼說?”
“小姐……”畫眉怯怯地看著祁靖那一雙被濃黑的眼睫遮去了大半的眼睛,“你……”
“說吧。”祁靖背轉身,仰頭,對著太陽睜開了一雙鳳目,強光刺目,兩行清淚止不住滾了下來。
“舊、舊傷、舊傷所致。”
閉眼,低頭,祁靖低聲吩咐:“畫眉,備車。”
“是,小姐。”畫眉一褔轉身要走。
“等等。”
“小姐?”
“備馬,去吧。”
畫眉站在原地望著祁靖秀頎的背影愣了片刻銜命而去。
白衣白馬輕紗遮面,祁靖打馬自空無一人的街上飛奔而過。
夜已深沉,因爲宵禁整座都城一片靜寂,除了馬蹄聲和遠處傳來的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只剩祁靖耳邊呼嘯的風聲。那風如刀一般透過祁靖遮面的輕紗劃在祁靖的臉上又冷又疼。祁靖咬緊嘴脣,狠狠一鞭抽在白馬的後臀上,那馬吃痛愈發賣力的狂奔起來。
待程府近在眼前,祁靖猛然用力一帶繮繩,身下白駒收勢不住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祁靖夾緊馬腹一聲低喝那白馬即刻馴服,在原地踏著碎步轉了幾圈收住了去勢。
祁靖約馬駐足在程府後門所在的巷口望著程府之中隱隱透出的燈火呆呆地出神,終是銀牙緊咬。
未過片刻,程府的角門處轉出一個略嫌蒼老的身影:“四爺。”
“瑞伯?”祁靖待要下馬卻被這老者止住了。
“聽守夜的小廝說四爺你來了,我出來看看。”鬚髮花白的老人上前牽住了祁靖的白馬笑道,“四爺不用擔心,楊大夫替二爺瞧過了,是舊傷日久不愈所致,調養幾日便無大礙。”
祁靖在馬上欠了欠身:“謝瑞伯。祁靖自知深夜到此於禮不合,是以不敢唐突入內。現蒙瑞伯據實相告,祁靖心中稍安。告辭。”說罷揚鞭策馬而去。
老人笑著頷首,目送那一點白色同雪色融在一起方轉身隱入角門門檐下的黑暗之中。
燭光之下,程易斜倚在牀榻之上雙目微合,瑞伯進門的腳步聲放得再輕還是驚動了他,眼瞼開合之間目光如電。
“二爺。”瑞伯走到牀前躬身低聲道,“剛纔四爺來過。”
程易忍不住揚了一下嘴角,祁靖的性子還是一如三年前他離開時那般:“可送她回去了?”
“我囑咐了程成暗中相送,二爺不必掛懷。”瑞伯端過一個小廝剛剛奉上的藥碗說,“還是早些把藥喝了歇息吧,也好叫夫人和四爺他們放心。”
程易輕輕點了下頭伸手把藥碗接過,仰頭將碗中黛色的藥汁喝了下去,那苦澀落口有著絲絲甘甜。有小廝接了程易手中的藥碗捧上清水手巾待程易盥洗已畢退了出去。
程易躺下看著瑞伯吹熄了燭火在黑暗之中告退才模模糊糊的想起昨天楊勤臨走時在自己耳邊悄然道來的那句話。
“若想留下性命和祁家小姐長相廝守就不要再接過皇帝手中號令三軍的兵符。”
莫非,他是細作?聽瑞伯說他正是三年前來到京裡的。程易又想起曾和自己交手的那員番將,楊勤和那番將在眉目之間竟是有些相像,難道,他們是兄弟?
想到這裡程易的背上驚出一身冷汗,若是那番邦的奸細在京中潛伏三年之久那麼他們必然已經有了嚴密的部署,聖上如不知情,社稷危矣!
他是在用靖兒做籌碼要挾我?可是……程易想起祁靖那雙自少時初見就便爲之驚豔的澄明水亮的鳳目,那雙眸子裡的情意如何可負?靖兒,靖兒……程易忍不住在心底反覆的念著這個名字。
隱約之間程易看到那一年在校武場的柳蔭下,祁靖接過他從鐵匠鋪裡特意給她定製的三尺青鋒粲然一笑,信手挽個劍花凌厲劍鋒斜指西北曼聲吟道:“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那小小女子一對明眸之中的凌雲志氣分毫不遜於他。
靖兒,程易握緊手下錦被半晌才呼出一口氣,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