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程四在代州發兵的果斷決絕, 朝中所生之變讓皇帝頗有些力不從心。因爲不光爲了議和與否朝中大臣們鬧得糜沸蟻動,還又有人在各司各部投遞摺子揭發程四是假扮男裝入朝涉政的女子,且這次刑部還來了一個自稱姓程名瑞是程府下人的老頭來指證程四, 說程四是被自小養在程府的祁相的千金。
更讓皇帝頭疼的是程府闔府上下一夜之間死得只餘下一個被嚇得癡傻的小丫頭, 而大理寺對這件震動京師的大案遲遲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雖然經過醫官診治從小丫頭斷續的言語中猜得程府的大少夫人在去歲小少爺滿月後奉程夫人之命攜幼子省親至今未歸, 但是再問其他這小丫頭就只會拼命哭喊“小姐救命。”, 此時祁連替皇帝出使吐蕃未在朝中, 祁家下人也早在程四出仕之前被祁連封口遣散遠離京城,是以無人能證明程瑞所言的真僞。
一時間朝中不少人借題發揮,大臣們紛紛上書皇帝彈劾程四, 所陳罪狀從女子違制涉政、女扮男裝蓄意欺君到豢養男童□□軍心不一而足,條條都足以將程四置之死地甚而牽連全家。這些上書的大臣有想借機扳倒祁連的朝中對頭, 也不乏被祁連得罪過乘機落井下石的人, 還有些是嫉妒程四少年得志的, 每一道摺子都是筆鋒銳利咄咄逼人大有要皇帝立時就將程四處死祁連罷官之勢。開始皇帝還一一批覆駁回,後來皇帝每日被這一封封換湯不換藥的奏摺攪得頭痛欲裂夜不能寐恨不能將所有遞摺子的人殺之後快, 索性把這些惱人的摺子全部留中不發。
“皇上,御史臺何大人在殿外求見。”
皇帝正在對著刑部新遞上來的摺子生悶氣一個小太監低著頭進來小聲稟報。
皇帝頭也不擡地恨聲道:“不見!刑部、大理寺、御史臺的人朕一概不見!”
“是。”小太監打躬退了出去,不過眨眼功夫又進來,“皇上……”
皇帝抄起手下正在批閱的摺子扔了出去,“啪”的一聲正砸在小太監的臉上:“朕說不見!誰也不見!”
“是。”
小太監無故捱了打也不敢多言只戰戰兢兢地把摺子撿起來重新遞迴御案上弓著腰準備退出去又被皇帝叫住:“等等。”
“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小太監聞聲站住了等著他發話。
皇帝擡手捏了捏眉心, 問:“方纔你進來要說什麼?”
“彭大人求見。”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回道。
皇帝推開案上的奏摺接過一旁大太監遞上的參茶啜了一口, 道:“宣。”
“是。”小太監應了匆匆出殿而去。
片刻, 彭浪進得殿來躬身行禮:“臣彭浪參見皇上。”
“你還敢來見朕?”皇帝將手中茶盞重重地往案上一放濺出許多茶水, 案頭的一本摺子隨後飛出落在彭浪腳前, “看看你爹的摺子,爲了扳倒祁相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
侍立在旁的太監趕緊上前將案上東西移開把御案擦拭乾淨。
彭浪躬身立在殿下也不敢動, 只道:“皇上息怒,臣罪該萬死!”
“你……”皇帝斂住怒氣瞪了他半晌方道,“差你去辦的事如何了?”
彭浪把頭擡起來看了看皇帝又低了下去,“臣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程大嫂的消息還是絲毫未有。”
皇帝忍不住挑眉:“程大嫂?你叫得倒是親熱,啊?當初舉薦程四的是你爹,現在恨不得叫朕立刻斬掉程四的還是你爹!你、你叫朕說什麼?”
彭浪羞愧得滿臉紅暈:“臣知罪。”
“朕說的是你爹,是彭太保!你知什麼罪?”皇帝說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彭浪和伺候的太監都唯恐他氣急心疾發作忙把藥拿了出來,不料皇帝推開他們又咳了兩聲扶案起身,“算了,一切等祁相和程四回來再說。那個程瑞,傳朕口諭給刑部沒有朕的聖旨誰不準將其釋放,也不許人探視!”
“是。”彭浪扶著皇帝從御案後出來,“祁相幾時從吐蕃回來?”
“估計最快也要五六月間了。”皇帝拍了拍彭浪的肩道,“程四那邊朕已經下旨叫他班師回朝,想來應該就快回來了。程府這樁慘案朕還一直瞞著他,他年紀到底尚幼朕怕他知道之後受不得。你回去勸勸你爹,那程瑞的身份猶不能證明,他的話如何能信?”
“臣知道,臣一定會盡力周全。”
皇帝點了點頭:“你且去吧,程四的嫂夫人和小侄子無論如何要找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臣遵旨。”
皇帝看著彭浪去了心中不禁一陣悵然,滅國之危已解彭祖必不會再幫他迴護程四,若是程四的身份真的再被人揭穿朝中大臣必然容他不得,祁連那耿直的性子最多也就會求他開恩,畢竟律法昭然。唉,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皇帝仰頭長嘆。
未幾日,皇帝在朝堂上見到了前往代州宣旨歸來的欽差陸圻。當著滿朝文武,陸圻慷慨激昂言辭犀利地向皇帝陳述了程四公然抗旨的罪行惹得百官一片譁然。
抗旨?皇帝不能置信地呆在龍椅上,前面那樣委屈你的聖旨你都恭順的接下,爲什麼這一次你要抗旨?
“皇上,程四不僅抗旨還縱容軍中將士對臣刀劍相向,請皇上爲微臣做主。”陸圻說著拜倒在地。
皇帝握住龍椅的扶手垂目道:“陸卿可告知程四番邦已請議和?”
“告知了,且臣在途中已聞番邦大汗下令撤軍,這等事情程四應比臣先探知纔是。”陸圻直起身子道,“臣到之後苦苦規勸他接旨可是他不僅不聽反而愈加驕橫。皇上,臣觀程四年紀雖小其心卻大,他此次抗旨不尊分明是自己別有所圖。”
程四心高皇帝是知道的,不然不會一個女子初涉戰場甫一出師就擬下那等策略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定能收回河東河北的失地。然而,別有所圖?程四難道會爲報一己私仇置朕於不顧?置社稷於不顧?皇帝暗暗用力抓緊扶手上昂起的龍頭。
陸圻跪在地上繼續道:“皇上,臣曾在館驛中向程四軍中將士說皇上命他們班師回朝叫他們勸程四回心轉意,豈知他們說……”
“說什麼?”皇帝擡眼看他。
“他們說軍中只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說罷陸圻頓拜在地。
軍中只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果然是難得的將帥之才。可惜,可惜終究是個女子。皇帝不由心中感慨萬千。
“皇上,程四不臣之心昭然還請皇上早做定奪。”陸圻說完立刻有朝臣出班道。
話音未落又有人奏道:“皇上,程四定然是知道自己身份被人揭穿不甘就戮所以想趁機起事,又或者投靠番邦,祁連肯定已借出使吐蕃之機潛逃與程四會合去了,否則不會所有事情如此湊巧。請皇上下旨。”
“皇上。”鴻臚寺卿緊跟著出班,“前兩日,臣聽番邦使臣說,程四一度被番邦一名叫烏恩奇的將軍擒去,而後不知何故烏恩奇將其放了回來。這使臣說烏恩奇乃是他們草原上的第一勇士。”
皇帝回神看著鴻臚寺卿問:“卿可知這是何時的事情?”
“聽那使臣說約莫在去歲十一月到臘月兩月之間。”
正是這段時間程四一封摺子都未遞上,皇帝也曾疑惑,不過被程四後來重新遞上的摺子打消了。莫非……黃帝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麼轟然坍塌一片紛亂,其他朝臣的上奏他一句也未再聽進去。皇帝茫然看著階下神情各異的朝臣,許久纔開口:“擬旨,命程四接旨之日起即刻班師回朝。”
“皇上!”
還有大臣要說什麼,皇帝輕咳兩聲起身道:“今日,就到此吧,退朝。”
“恭送萬歲。”殿中朝臣一齊跪下皇帝只能看見他們烏紗帽一頂接一頂從自己身前鋪展開直漫到大殿門前,冷森森黑壓壓一片。
隨後,皇帝又一連下了三道聖旨敦促程四班師,朝中大臣們也照舊不遺餘力地參奏程四,摺子直如雪片一般飄來在皇帝的御案上堆積成一座小山,皇帝一本一本細細翻過然則皆是隻字未批。
第三撥傳旨的大臣同樣帶回程四抗旨不尊的結果所差無幾的說辭之後,皇帝降旨準備鑾駕北上,他要親自處置這四度公然抗旨的徵北兵馬元帥程四,衆臣苦勸未果。
就在朝中一片忙亂的同時,程四率十萬北征軍出霸州克永清、固安向燕京壓進,本以爲議和已成定局的番軍始料未及,急急調撥各處守軍前往交戰。趙闖和李南獲帥令趁機一路奪取了朔州、應州、大同、蔚州、奉聖州南部等地,待番軍發現形勢不妙時周軍已經對燕京形成了合圍之勢,番邦大軍急急回軍退守燕京。
如此戰機程四如何肯放過,一道帥令傳下,三路周軍直搗燕京。番軍退守匆忙尚未來得及進入燕京城周軍便已追到,雙方在燕京城外交鋒。
周軍上到將領下到士卒都是報著必勝的決心而來,且他們只能勝,勝了才能報仇雪恨,勝了才能建下大功封妻廕子,他們是抗旨而戰除了取勝沒有退路,又兼一路連戰連捷士氣正是如日中天,一直驚惶敗退的番軍未戰便已輸了三分。如今,兩軍相遇周軍將士正是如狼似虎所向披靡,未幾,城外番軍就被殺得潰不成軍。
很快周軍便兵臨城下將燕京城團團圍住,炮手們上前架炮攻城。霎時間落石不斷地落在城牆上砸出沉悶而巨大的響聲,激起大片的慘叫。燕京城上的番軍也是退無可退紛紛在垛口後張弓搭箭,在百夫長的指揮番軍箭矢遮天蔽日從城上射落下來,城下不斷地有周軍炮手中箭倒下,靠前的炮手許多被羽箭穿得如同刺蝟。一陣激戰之後,周軍拋石見少,燕京城上的箭支也逐漸稀疏零落,雙方不約而同地偃旗息鼓對峙起來。兩邊士卒都趁機忙著救回負傷的同伴。
“大帥,你看。”程四正策馬軍中巡視各軍戰後情況趙闖拿著一枚箭頭追了上來。
程四接過一看只見那箭頭之上佈滿了鐵鏽不由疑惑的看向趙闖:“這是……”
“大帥,這般箭簇中箭之後倘若處理起來稍有疏忽便會導致傷口久潰不愈,甚或癒合之後還有人會落下痙攣抽搐之證,醫官一旦不察就會導致傷兵喪命。”
程四悚然動容:“如此霸道?”
“大部分人人還是不會如此的,末將說的是最糟的情況,只是希望大帥能命醫官們處理起來多加小心,以防有兄弟枉死。”
“好。”程四側身對跟在身後的傳令兵道,“傳我帥令,要醫官營將所有中箭將士單獨收治,把趙指揮使所言告訴各醫官,若是有將士因此喪命,本帥定然重懲不怠!”
“是。”傳令兵得令帶過馬頭匆匆而去。
程四一面繼續巡視一面問:“趙闖,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據本帥所知你並不懂醫。”
“回大帥,將軍當日便是中了此箭不加在意才……”趙闖說著低下了頭。
程四想起程易回來時背上的傷忍不住深吸一口氣良久才吐出來,道:“你看接下來番軍會如何?”
趙闖望了望燕京城回道:“番軍四年前雖在此建都,但根基終究還是在草原上,此處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別人的土地,能據爲己有自然好不能他們必然會棄之而去。如今之勢燕京城被圍大軍已潰,其又無援軍,末將以爲他們很快會突圍,而後逃回草原養精蓄銳以圖再起。”
“正是。”程四點了點頭帶住繮繩,“我早就派斥候探過,番邦大汗在草原上只留了不到五千人用來保護自己部族威懾其他部落,一旦調動難保其他部落不會羣起而攻之將其部族吞併。而城中所屬烏恩奇的部落驍勇善戰,曾幾度保番邦大汗脫離險境。是以烏恩奇定會親自護主突圍斷不會調那一支番軍舍掉根基南下,想來,應該就快了。”
程四催馬巡視完畢撥轉馬頭高聲道:“傳令各軍,退後結陣,□□手準備!番軍很快就會突圍,攔截斬殺番邦大汗者記首功!”
“是!”趙闖應聲策馬而去。
帥令傳下各軍紛紛退後刀盾手上前結陣,□□手在刀盾手之後列隊待命,而後是步兵,騎兵散開在兩翼。
果然,周軍剛剛列陣完畢燕京城四面的城門同時洞開大隊番兵縱馬衝出。周軍各軍將領一聲令下漫天箭矢結成的烏雲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向著衝出的番兵飛去,頓時對面番軍被這一陣箭雨打得紛紛墜馬,只是後面的衝出番軍彷彿沒有看到前面的人慘死般依舊面不改色地打馬衝出。
周軍三箭放過地上已經堆疊了無數的番軍和戰馬插滿利箭的屍體,後面的番軍也已經踩著自己同伴的屍體衝入了周軍陣中斬殺周軍的□□手。陣中周軍步兵見狀□□戰刀一齊涌上和番軍拼殺,雙方將士一個個似發狂的野獸一般嘶吼著扭絞在一起似是要把對方生吞活剝方纔解恨。
程四一槍將攔在他馬前的番兵搠了個對穿,槍尚未拔出就看見前面陣中一員番將往來衝突如入無人之境勇猛異常。烏恩奇。程四瞇眼翻腕一送,□□從死掉的番兵身後飛出。驟馬沉腕,程四撈住自己的□□向烏恩奇奔去。
烏恩奇宛若背後生眼豁然撥轉馬頭正對程四,右手彎刀順勢劃過一道弧光帶起一顆人頭,正是李南。
程四大怒,手中□□毫無花俏直刺烏恩奇胸口。刀光一閃,烏恩奇手中彎刀架住了□□。
烏恩奇劍眉一揚:“來的好快。”
“兵貴神速。”程四面沉如水。
四目相對,墨色的眸子裡映著星星點點的火花。不知是誰斷喝一聲,兩人馬頭乍開又合。銀光如冰花,彎刀破風而至手下絲毫也未容情,紅纓似流火,□□盤旋飛舞守得密不透風,兩人廝殺在一起難解難分。
驀地,一聲尖厲的叫聲,讓烏恩奇攻勢一滯,程四頓覺奇怪,趁機分神一看卻是趙闖一刀將一名絡腮鬍子的胖大男人斬落馬下正欲與一旁的公主動手。
“大汗!”烏恩奇見狀舍了程四撲向趙闖,程四也不追趕徑自拈槍奔向公主。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程四不等戰馬近前,飛槍直取公主心窩,接著拍馬離鞍旋身又在槍尾補上一腳,□□去勢如虹!卻見烏恩奇聞聲飛身離馬撲開了無力躲過這一槍的公主落在了公主的馬背上,刀來不及揮出就被□□當胸而過。這變化不過瞬息之間,尾隨□□而至的程四收勢握住槍桿時不由怔住,看著血從烏恩奇的嘴裡不斷地涌出。烏恩奇看看那桿□□擡頭艱澀地對他笑了笑,慢慢地向他伸過手來:“程……四……”
那隻佈滿細碎刀疤和老繭的大手終是沒有觸到程四的臉便猛然落了下去,程四被一聲如失親母狼嚎叫般的哭號和當胸而至的鋼鞭驚醒。
鳳目一凜,程四擡手抹去脣邊溢出的血跡拔出□□,翻身下馬紅纓一抖,滴血的銀色槍尖直指公主眉心,“你若殺了我便放你走,否則,我要你血債血償!”
公主一聲尖叫,鋼鞭飛卷而至。程四側身閃過,展臂抖槍,三朵槍花分襲公主上中下三路,銀芒閃現,公主身上被劃開三道血口。大槍震顫,冷光流利,程四無視公主手中翻卷如一條拼命的毒蛇般的鋼鞭毫不留情地在公主身上留下一處處傷,終至公主全身上下鮮血淋漓,程四□□倏然分五個方向刺出,公主的四肢和胸口皆被洞穿慘嚎一聲倒地。
程四站在遠處看著公主斷氣方纔慢慢回過神來,放眼四顧屍橫遍野,一片狼藉。兩方將士失落的刀槍箭矢散了一地,殘缺的旗幟或倒或立掩映在姿勢各異的屍體中,遠處偶爾有無主的戰馬驚慌地跑過。
“大周!大周!”
突然爆發的歡呼聲驚動了程四,舉目望去將士們拔了番軍的狼蠹自燕京城的城樓上扔下,大周的龍旗迎風徐徐在空中招展開來。
結束了,程四緩緩合上眼,籲出一口氣。
皇帝的鑾駕不顧羣臣的阻攔一路北上直到程四在燕京城外三十里處的軍寨,留在寨中的軍士急忙迎駕。皇帝長驅直入程四的中軍帳,帳中空無一人。
“程四呢?”
“回稟皇上,大帥率兵在外和番軍交戰,聽剛剛從前面回來的傳令兵說業已收兵,想來,就快回來了。”留守的衛士趕忙回道。
皇帝在大帳中踱了幾圈,吩咐跟隨在側彭浪:“長波,你帶人立刻去找他,找到了把他帶到此處,快去!”
“是。”彭浪奉旨急急忙忙出帳去尋程四,只希望他能在程四去和皇上碰面之前先找到程四,他也好告訴程四最近京中的所發生的事情要他小心應對。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彭浪剛剛走了片刻,皇帝正獨自在帳中不停地踱著步子,程四帶著滿身的傷渾身的血一臉疲憊地回來了。程四看見皇帝出現在中軍帳裡顯然很意外,愣了一下才跪下叩拜:“臣程四參見皇上。”
皇帝不說話只冷著一張臉負手站在他面前。程四垂下了眼睫亦是不言語只直直地跪著。皇帝睨著跪在地上的神情淡漠的程四心中壓抑了多日的怒氣陡然暴發,劈手把一道摺子甩在了程四身上:“看看這些罪狀,你有何話說?”
程四任由摺子跌落在地上,盯著摺子掉下去時翻開的那一頁許久,忽而輕輕揚起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有。”
“臣只有一願未了,臣和程易本是夫妻,生未能同衾,死但求同穴,請皇上成全。”程四擡眼望著皇帝道。
皇帝咬牙凝神看住那一雙含笑的鳳眼。良久,踉蹌著退後兩步返身扶住身後桌案皇帝垂首低聲道:“你,自裁吧。”
“程四,領旨謝恩。”
皇帝聽著程四在身後叩謝過後,響起“倉啷”拔劍出鞘的聲音:“皇上珍重。”
“程四!”皇帝急急轉身,只看見鮮紅的血自程四白皙的頸子上沿著三尺青鋒匯成一道急流汩汩而落,皇帝伸出去的手拉不住他翩然倒下的身子,那單薄的身軀下漸漸盛開的殷紅讓人目眩。
“皇上……”進賬而來的彭浪和趙闖見此情狀頓時僵在當場。
皇帝雙目微合緩緩收回他仍張在半空中的手,啞聲問:“何事?”
“這,這是……”彭浪驚得瞠目結舌,一時連話也不會說了。
皇帝指了指地上的摺子沒有再開口。
“皇上!”彭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明知道他不會……”
趙闖撿起地上的摺子匆匆翻過登時跪下道:“皇上,大帥是冤枉的。”
“冤枉?你說朕冤枉了程四?”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敢說朕冤枉他!”
趙闖含淚自懷裡掏出一本藏藍色封皮的摺子高舉過頭遞到皇帝面前,“這摺子,是臣等出兵前一夜,大帥親自交給臣的。大帥怕抗旨之事會牽連到軍中將士本來是要臣交給彭大人請彭大人轉呈給皇上的,大帥說皇上英明看過之後定不會降罪其他人等。”
皇帝怔了怔自趙闖手中拿過摺子,展開,程四清勁的字跡映入眼簾。
臣程四啓:
今河東河北失地已復,雖可以真定、中山、河間西連太原雁門關一帶爲防抵禦番軍南下,實則勉強。臣觀歷代北部番邦南下之路不外兩條,其一自遼河一帶而來,其二經大同自桑乾河一帶而來,而番邦佔據已久之幽薊各州正可憑藉燕山險阻將其阻截在外保我大周百姓之安寧。
臣聞番邦遣使入朝議和,朝中同僚定力諫陛下準其所奏。臣以爲番邦虎狼之國反覆無常,屢屢犯我疆土擾我百姓,當趁此時機將其剿滅以絕後患而決不可與其議和。先帝曾同其立約締盟,不過一年其便再次毀約南下。議和之辭實乃番邦緩兵之計也。
臣以婦人之身入朝涉政已是死罪,又女扮男裝欺君罔上,幸得陛下垂憐周全方茍活至今,皇恩浩蕩臣萬死無以爲報。臣料臣之所慮陛下所慮也,然則朝中大臣心懷私念者甚衆今覆國之危已解定然爲求罷兵不擇手段。又,值此冬春之際陛下必礙於龍體苦於應對,只得降旨命臣班師回朝。臣本罪在不赦,故抗旨一戰奪幽薊各州以報皇恩,全陛下與臣君臣之義。
抗旨之罪乃臣一人之過,陛下寬仁,斷不會累及無辜。且幽薊既定需良將駐守,北征之師自北征伊始歷戰良多,將士驍勇,可擔此重任。龍衛左廂廂都指揮使趙闖、右廂廂都指揮使李南、右廂二營校尉蔣環、右廂六營校尉單藝等皆能征慣戰各有所長,萬望陛下善盡其才。
臣父祁連倔強耿直,朝中樹敵頗多,望陛下念其忠心國事準其致仕頤養天年。臣府只餘老母幼兒弱女,臣請陛下開恩饒其不死,臣頓首拜訖。
陛下英睿獻猷,宵衣旰食,憂勞聖慮,生民之幸,社稷之幸。唯祈陛下保重龍體,國之幸甚,臣頓首再拜。
徵北兵馬元帥、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昭武將軍程四爲止具摺謹叩首上書
永泰三年二月初八日夜
爲什麼,爲什麼爲朕死卻不爲朕生,程四?皇帝原本心中的陣陣隱痛瞬間炸開,手中的摺子再拿不住,頹然傾倒。
“皇上!”彭浪慌忙起身扶住了皇帝。
“長……長波,”皇帝抓著胸口的衣襟混沌中軟倒彭浪懷裡,只覺渾身冰冷胸痛欲裂,眼前一片漆黑,掙扎著喘促道,“傳……傳旨……傳……旨……”
“皇上!”
永泰六年。
一輛綴了暗紅纓絡的華麗馬車在清明的綿綿細雨中緩緩駛進了鬱郁含翠的小周山,在一條漢白玉石鋪就的石階路前停了下來,車伕跳下車轅放了一個錦登在車門前。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了素白衣衫的少女撐開雨傘扶下一名衣著華貴面容姣好的少婦。
“娘,娘。”後面跟下來的婦人撐著傘懷中抱著一個修眉俊眼的小男孩兒,婦人還未站穩男孩兒已經不住的扭動身子要下來。
“小侯爺使不得。”抱孩子的婦人急忙哄道。
“算了,徐娘,放他下來吧。”少婦緩緩開口,“他父親和叔父從未如此嬌慣。”
“是,夫人。”徐娘聞言將小男孩兒放在了地上。
小男孩兒一聲歡呼奔上了前面的石階,徐娘撐著傘忙跟了上去。
“寧晏,慢些。”少婦到底還是愛子心切看到兒子手腳並用地爬上臺階不由急急追了上去。
這個小男孩兒就是程四的侄兒程寧晏。當日程夫人發現程瑞心懷不軌,便借大兒媳生產之機遣他往軍中給程四報喜,而後和祁連著人安排將孃家無人的大兒媳和孫兒以省親之名藏匿於京郊山中,本待程瑞回來將其除掉。不想程瑞狠毒突然發難,將程府闔府屠戮殆盡。唯畫眉當日往程四房中灑掃聞聲發現,躲入她和程四幼時與程家兄弟玩耍時在房中衣箱下偷偷所造暗格方倖免於難,卻也受驚過度癡傻了許久幾經延醫診治才得以痊癒將實情稟告皇帝。皇帝下旨將程瑞剮於東市,又尋回避居山中的程寧晏母子二人,因程氏一門戰功卓著封了程寧晏寧北候以示嘉獎,賜還程家府第。
一行四人冒雨上了白玉石臺階,一座陵墓赫然出現在眼前。程寧晏兩眉一皺回頭看著自己的母親不悅道:“娘,你不是說看過爹和二叔三叔帶我來看四叔嗎?”
少婦上前俯身撫著他的背指著同樣是漢白玉石打造的墓碑輕聲道:“這不是嗎。”
程寧晏伸出小手摳著墓碑上鮮紅如血的字跡問:“娘,四叔也和爹他們一樣住在這裡面嗎?”
少婦眼圈一紅用絲帕掩住嘴點了點頭。
“這上面寫了什麼?”
“寫了你四叔生平的戰績。”
“我知道,我知道!”程寧晏拍著小手笑道,“上次皇上和我說了,四叔好厲害,一桿□□殺得番邦落花流水。我以後也要像爹和叔叔們一樣上陣殺敵。”
“別,寧晏,不許去。”少婦說著蹲下抱緊了兒子。
“爲什麼?”程寧晏小嘴一噘委屈地道,“爹不是也去了麼。”
“娘,娘是說你還小……”
“那等我長大了再去。”程寧晏到底是孩子眨眼又眉開眼笑。
少婦對他強笑著點了點頭。
“娘,四叔爲什麼住到這裡?”程寧晏不解地看著墓碑。
“你四叔在燕京城一戰後傷重不治……”
“可是爲什麼四叔住在這,而爹和二叔三叔他們在對面的周山上?”
少婦擡頭看著偌大的陵墓悵然道:“這裡,是皇上特意給你四叔修的。”
“但是……”
“但是什麼?”少婦側過臉瞧著兒子一雙亮晶晶的眼。
“但是四叔自己一個人在這不寂寞嗎?”
少婦將兒子摟進懷裡低聲哽咽道:“寂寞。”
“那爲什麼不讓四叔和爹跟二叔、三叔他們在一起?”
“因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