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如墨,天地間萬籟俱寂,彷彿,只餘北風張狂之極的叫囂。
程易藉著月亮從雲間落下的略嫌慘淡的光芒望著遠處沉默地伏在黑暗裡連綿的山巒,手指一下一下輕點在鞍旁□□的槍桿上。那山腳下駐紮了番邦的八千精騎悍勇無比,是番軍攻城掠地的先鋒。這是三日前他接到駐守太原的河東軍拼死突圍的軍士送出的河東軍節度使手書上得到的軍情。昨日,河東路幾乎完全失陷,死守的河東軍將士全部戰死無一倖免。那軍士嚥氣時滴在他手上滾燙的血似乎至今尚有餘溫,程易轉頭,肅然望向遠處的城郭:今日之戰便以番軍熱血祭奠河東軍將士們在天之靈。
“折鋒營!”
“在!”一將應聲策馬上前。
“你率折鋒營八百鐵騎夜襲番軍西邊山下的營寨!子時東方火起爲號,不求殺敵人數,只要挫盡敵軍鋒銳,丑時二刻本將軍要折鋒營八百騎不少一人一馬到城中與我會合!”
“末將領命!”
“陷陣營,易幟營,奪旌營聽令!”
“在!”
“傳令將士們換去河東軍旌旗軍服隨時聽命,今夜子時與我前去奪回太原。”
“得令!”
四員將領奉命撥轉馬頭去調動自己手下的人馬。待那四人去遠了,暗處一員副將驅馬到程易身側,悄聲道:“將軍,我們連日來星夜兼程馬不停蹄,今夜剛到此處正是人困馬乏,而且,此時章將軍和大軍尚在千里之外我們只有三千騎,此時此刻前去廝殺是否……”
程易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滿身征塵的將士,道:“王將軍多慮,本將軍自有調度。”
“是。”王副將在馬上躬身退回暗處。
折鋒、陷陣、易幟、奪旌四營將士皆是程易三年戍邊磨練出的將士。程易接到兵符的當夜已經調遣易幟營五十名軍士喬妝改扮先行,太原、真定、河間的各處險要之地早已俱有軍士混入。今夜,程易率軍一到此處潛在城中的軍士便已知曉,離京時的部署隨即展開。
章將軍和餘下兩萬七千人馬之所以至今方行至千里之外的臨潼亦是奉了程易的將令,目的是掩人耳目。而程易所率四營三千騎一路佯裝河東敗軍迤邐北上,番軍連日大勝自是不會將這三千敗軍放在眼內。
無論如何,今夜一戰許勝不許敗!程易閤眼默然握住腕上馬鞭勉力壓住右肩舊傷處強烈的痙攣。這該死的傷。
讓程易心緒難寧的不止是這未愈的舊傷還有那治傷的人。出京當夜,程易自空無一人的長街上打馬而過,卻在一扇半掩的木門後露出的昏暗燈火中看見一襲灰衫。楊勤在那一抹黯淡的光線中顯得面目模糊但他脣邊那不知是得意還是嘲諷的淺笑就如同他藥鋪裡的燭火,雖然不是十分明亮可是在暗夜之中醒目的難以讓程易視而不見,縱使只是驚鴻一瞥。
希望爹和姨丈已對他有所防備。只是……程易擡手敲了敲前額,我太多慮了,便是我又能將她如何?定了定神,程易張開眼睛籲出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是滲透四肢百骸的疲倦,只是稍一鬆懈中衣貼到背上涼意襲來讓他驚覺鎧甲之內早已汗透重衣。
遠處東方的一點火光讓程易微微合著的雙眼倏然睜開,一對黑眸盈滿殺意宛若夜空之中閃亮的星子:“信火已起。”手中馬鞭揮出,清脆的鞭聲在這曠野上帶著若有似無的迴音催得程易胯 下青騅奮力向前奔去,三千騎兵在他身後井然有序地依令而行,轟隆隆的馬蹄聲攜著風馳電掣之勢遠去隱入黑暗之中。
暖閣的香爐之中燃著上好的女兒香,馥郁的香味隨著嫋嫋升起的煙氣彌散在空氣之中,祁靖無視手中的書卷目光隨之渙散。同祁靖坐在同一張軟榻上的女子面容姣好一臉恬淡,安靜地繡著手中的荷包,偶爾擡頭望一望祁靖,眼神流露出幾分憐憫。
暖閣的外間傳來的細微聲響驚動了祁靖,眼簾一合,她將手中書卷放到了軟榻上。畫眉恰在此時帶著一陣冷風衝進了暖閣:“小姐,宮裡傳來消息,二爺初戰大捷!”
祁靖鳳目一張,清冷的眸光轉向滿臉欣喜的畫眉:“如此喧譁成何體統?”
畫眉一驚看到站在暖閣外間書案之後正在同瑞伯交代方藥禁忌的楊勤,垂首退後兩步:“畫眉失禮,請小姐責罰。”
楊勤從方子上擡頭瞥了一眼默然退到一旁的畫眉又同瑞伯交代幾句將藥方交給瑞伯拱手道:“楊某今日告辭了。”
“瑞伯。”祁靖從軟榻上起身移步到暖閣裡間的門口撩起門上懸掛的珠簾,道,“勞煩你去吩咐廚房幫大嫂煎藥,我同畫眉送楊大夫出府。”
楊勤循聲望去,看到祁靖雲髻鬆挽薄施脂粉的模樣愣了一愣,將臉別開:“少夫人留步,不必勞煩少夫人相送,楊某識得路。”
祁靖恍若未聞低頭微微一笑,右手輕揚:“楊大夫,請。”
畫眉連忙上前將門口的簾子替祁靖打起。
見狀,楊勤只得挎了藥箱隨著祁靖出了暖閣。
祁靖將楊勤送到內府門口便有小廝迎上前來,祁靖斂衽道:“今日有勞楊大夫了,多謝。請恕妾身不能遠送。”
“少夫人多禮。”楊勤的目光從祁靖臉上掃過,躬身道,“楊某告辭。”
祁靖目送小廝引著楊勤沿著青石甬道消失在視野之中才轉過身來問跟在一旁的畫眉:“那消息可是大哥從宮裡傳回來的?”
“嗯。”畫眉看著她點了點頭。
二哥已經去了大半月,這只是第一封捷報吧。祁靖握緊袖口閉眼深吸一口氣,柳眉微微蹙起。惟願他能早日凱旋,輕嘆一聲,祁靖復又將眼睜開:“走吧,我們回去。以後,此等軍情在皇上沒有昭告天下之前切不可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輕言。”
“是,小姐。”
“少夫人,我聽相士說,二少夫人剋夫。你看她剛和二爺成親二爺就被皇上……”
暖閣裡這嬌脆的聲音讓畫眉的掀簾的動作一頓,旋即峨眉一豎就要闖進去同那說話的人理論。祁靖素手一探扣住了畫眉的腕子搖了搖頭。
“小姐?”畫眉不解,自己小姐的性子一向剛強如何容得別人這般詆譭她。
祁靖鬆開畫眉,回身,蓮步輕踱:“我們回房。”
畫眉看著祁靖略顯清減的背影心下恍然,邊關形勢危急,二爺帶傷出征,小姐又如何有心思理會這等小事。畫眉,你真笨。畫眉跺了跺腳,急急追了上去。
祁靖回房換了衣衫束緊髮髻,接過畫眉遞上的佩劍抽出幾分,劍光如虹映在她瑩白似玉的臉上。
“閨中少婦不知愁?”祁靖不屑地冷哼一聲,手中寶劍“倉啷”入鞘,一撩長衫下襬步出房門。
校武場邊的梅樹努力的向著灰濛濛的蒼穹伸展著它交縱錯雜的枝椏,那交錯橫生的樹枝上已經看不見那日開得驕人的梅花。兵器架上的□□被人擦拭得不染纖塵,依然立得筆直。只是,原本程易□□所在的位置上空空如也,讓祁靖的心裡也空蕩蕩的。
用力握了握手裡的劍祁靖踏進校武場,不待走到兵器架邊祁靖手腕一翻,劍鞘陡然飛出“當”的一聲撞在了兵器架擺放的大刀刀刃上,登時那鋒刃之上一個缺口呈現在眼前。
“好。”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校武場外響起,祁靖回眸,程州正含笑站在校武場外,“一年多不見,弟妹功夫大有長進。”
“大哥。”祁靖反手劍尖朝下抱拳道,“過獎。”
程州偏開臉笑了笑,重新看住祁靖:“大哥陪你過兩招。”
祁靖怔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程州是不尚武的。她在程府住時除了程夫人定的每日早晚兩次練武的時間,通常在校武場上是見不到程州的。
程州緩步走進校武場,摩挲著架上屬於他的那桿槍,神色之間有些許黯淡,良久之後,程州才握住槍桿豁然轉身一抱拳神色鄭重地道:“有儹。”
祁靖看了看手中的長劍,走到兵器架前換了□□到校武場中央手握槍桿身形一正正是一式仙人指路。程州有些驚訝的張了張嘴,手中□□一抖一式迎封接進剳上了祁靖的槍。祁靖突然撤槍盯住程州那一雙酷似程易的眼睛:“大哥,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