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過的方子對了癥, 昏睡之中的程四沒有再將喂下去的藥悉數吐出讓楊勤懸了多日的心稍稍地松了一口氣。但是,那黑衣人夜襲之事仍是縈繞在楊勤心中揮之不去。
黑衣人的來意就是敦促楊勤盡快動手殺了程四,并且告誡他如果他不動手自然有人動手。可是, 楊勤之前尚能一次次勉強聚起的殺意終是在他將程四靠進自己懷里那一刻煙消云散。他下不了手。不僅僅是因為他眷戀著佳人, 而是自他被送往河間巧計騙得那懸壺行醫的男人好心收留又傳他醫術時起, 他就已經不再是一個番邦可汗布下的稱職的細作。在那個胸懷濟世之心的男人數年的熏陶□□下, 若不是時時有傳送密報的飛鴿停落在他眼前, 他早已當自己就是那人的兒子,就是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而若非三年前那人亡故后一道密令要他入京,他情愿為人診病度日直至老死在那一片杏林之間。
楊勤久久地凝視著程四合起來的一雙鳳眼, 他不是程易,也有負養父多年教誨, 更背離了當初被選中成為細作脫離奴隸這個不堪身份時候立下的重誓。他的心裝不下江山社稷, 他的眼看不到天下蒼生, 他更不想背負別人的天下霸業,他只想護得眼前人的周全。所以, 他要在那人再有動作之前找出那個人將之除掉。
可是那個人是誰?楊勤細細地考究著這個問題。能只身同龍衛軍眾多將士周旋且一招之間越過許多人鉗制住他,足可見其身手不凡。知道程四傷重,且對于將帥處斬一個小小隊正這樣的事情都了若指掌,那么此人必定知悉軍中事務。能捏造出皇帝賜婚這樣的假消息想要詐降程易很顯然此人不僅了解程易,而且還知道程四的身份。只是, 知道程四身份的人都是祁程兩家至親至信之人, 連楊勤若不是當日程四一紙軍令把他征入軍中也會被程夫人遣人暗中封口, 況且, 知曉程四身份的人除了程夫人還有誰能有這樣的身手?此人既然知道程四的身份為什么不向朝廷直接揭穿程四的身份借刀殺人?
“程四是個女子?”御座上的皇帝手中舉著一本魚白色封皮的奏折掃視殿下所立群臣, “這是第幾次叫朕知道有人如此污指朝廷命官了?有人一再向六部、三衙、大理寺、御史臺秘密投遞這等折子,爾等竟然至今尚且抓不住此人任其逍遙法外, 該當何罪?”
大殿之中一干朝臣垂首噤聲,無一人敢應聲。
“張御史,朕已經明令禁止各司各部此等折子未有確鑿證據者一經發現立刻交由彭太保處理,為何你又將這折子呈上?”
“回皇上,臣觀其言之鑿鑿,確有其理……”
“言之鑿鑿?”皇帝冷笑出聲,“相貌俊美便是女子?工部侍郎柳逸風。”
“臣在。”一名外表斯文舉止優雅的年輕男子應諾出班。
“抬起頭來,好叫張御史看看清楚相貌俊美的是否都是女子。”
“臣遵旨。”
這柳逸風少時便已是名滿京城的美男子,有傳言柳家公子之美曾讓艷冠京都的太子妃一見之下抑郁成病甚至郁郁而終。這個傳言的真假無從得知,但是太子妃確實曾對柳逸風的美貌自嘆弗如。柳逸風站直了身子緩緩抬頭,張御史對這平日很少打照面的同僚一瞥之下竟然目不能瞬,柳逸風低頭一笑:“張大人,逸風確系七尺男兒無疑。”
張御史這才反應過來,轉開目光在階前跪下:“臣惶恐,請陛下降罪。”
“惶恐?朕怎么沒看出來?朕至今亦是無須爾等是否也懷疑朕是女人?”皇帝揚手把那折子扔了下來。
此言一出不光張御史滿朝文武全部跪倒在地俯首道:“臣等惶恐。”
程四年幼,入朝之前身無功名,而今接連封賞又手握兵權一時半刻之間定然難以服眾。如此,馮彤這密報正好用來掩其鋒芒,也好杜絕這些人再因為這類匿名的折子對其身份深究。皇帝雙目微合,自案上抽出一份折子:“卿等平身。既然說起程四,今日,朕有件大事要和眾位卿家商議。”
祁連抬頭:“不知皇上所議何事?”
“朕接到密報,說程四貪戀美色,因軍中不許攜帶女眷便私自豢養一貌美孌童李氏。此事,”皇帝抬眼看住祁連,“依律當斬!”
聞言,祁連的神情一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此事萬不可能!請皇上明察!”
“身為一軍之帥貪戀美色,這也還罷了,竟然在軍中豢養孌童,此事關系我大周軍威,朕以為,北征軍主帥當另選他人。”皇帝似是根本沒有聽到祁連的話,目光淡淡地自他臉上掃過轉向彭祖,“殿前司都指揮使彭浪年輕有為,于平叛廣南王之亂立有戰功,朕想由彭都指揮使接替程四擔任北征之帥,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程都指揮使才不過十六,這貪戀美色之說會否系他人誹謗之辭?”彭祖出班立在階下也不抬頭,只道,“彭浪雖有戰功,然則若論其才不及程都指揮使十分之一也,北征帥位如此大任恐其不堪重任有負皇上所托,萬望皇上三思。”
“可這密報之中倒妥實是言之鑿鑿,連這孌童姓甚名誰是哪家公子形容舉止都寫得清楚明白,如此怎會是誹謗?”
“皇上,縱然如此也不可此時換帥,一來,臣曾說過,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北征軍連戰連捷皆賴程四統兵有功,此時若換帥必定削弱士氣渙散軍心;二來,程四率軍北征以來數戰有功尚未封賞反先問其罪恐將士們不服,不若略施小懲準其將功贖罪,待戰事結束后再做定論未遲。”
一個人能得到兩位皇帝的歡心自然是有其過人之處的,就如彭祖,比起祁連的不善言辭彭祖這一番對答如流深得皇帝之心。然而,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并未露出絲毫喜色反倒垂目沉思狀似猶豫不定。
彭祖又左右一使眼色,有朝臣出班各抒己見。祁連的意思很明白,彭祖為了不讓彭浪涉險自然亦會選擇保住程四的帥位,皇上的猶豫正是向群臣暗示彭祖所言已經打動了他,朝臣們自是見風使舵舌燦蓮花,說得口干舌燥最后也不過歸結到一點上,對于程四豢養孌童的事要罰,但是不能動了他北征的帥位。對此,皇帝很是滿意,他要的就是能如此將朝堂上的局勢掌控在自己手里。于是早朝散的時候,皇帝大筆一揮圣旨頒下。
少年人的傷病往往來勢兇猛,一旦用藥對癥好起來也快,楊勤調過方子之后程四的傷勢迅速見了起色,未出一月程四已經下床穿梭在營間,只是每日里少不了挨楊勤的白眼,有時氣急了楊勤也會發火,程四除了按時服藥對此只是一笑置之。
太原一戰之后,忻州番軍守將幾次奉命率軍前來攻城試圖奪下太原均被趙闖和劉昌擊退。而后,忻州番將曾派大軍圍城趙闖和劉昌奉命堅守不出兩廂對峙半月后番軍失去耐心再度率軍攻城,程四命劉昌率軍于城上牽制住攻城番軍,趙闖帶小隊騎兵突出一把火燒光了番軍營寨,自此忻州番軍再不敢來犯,只偶有小股騎兵隊到城下騷擾每每被軍士們一陣亂箭射下留下幾具七零八落的尸體。程四每日里聽著斥候們刺探得來的軍情也不多言,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案上攤開的地圖,時不時問一兩句關于番軍將領調動的事情,隨著傷勢漸愈趙闖劉昌等一干將領被召集進中軍帳內的次數與日俱增。楊勤從旁看著,覺得頗有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而那令他記掛的黑衣人也再未出現。
這一日,彭浪來到營中辭行,準備第二天回京。彭浪本該宣旨完畢就回京的,但是,一是彭浪看到程四的傷勢沉重怕自己一走說不得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二是他難得出京,出來了就不想那么快回去,程四的傷和番軍的那次圍城正好給他一個推拖的理由,于是他修書一封著人快馬送回京中自己留在太原盤桓了數日。
“明日回去?也好,早些回去吧,皇上那里等著大人呢。”
彭浪有些無奈地捅著大帳中央的炭火,道:“我也知道,不過,真想再留幾日。”
“再留幾日?”程四放下手中狼毫抿嘴一笑,“大人是怕回京之后再難出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跟我爹哪個肯輕易放我出來?”彭浪怏怏地扔了手里燒著了的木炭俯身到程四的桌案前,“你說,明明你年紀這么小,皇上為什么就放心把你放出來還是面對這么多的番軍,我有時候想想真的不服氣。”
程四拿起案上的素箋倚進椅子里吹干上面的墨跡,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彭浪這過于親密的舉動所帶來的說話時噴出的溫熱氣息:“大人自己說為什么。”
彭浪哼了一聲伸手擺弄起程四桌案上的紅木鎮紙:“你不知道,皇上那天,發了好大的火,白玉的鎮紙都摔了個粉碎,我覺得皇上比起我更器重你。”
程四待信箋上的墨跡干了又端正的壓上帥印,疊好,裝進信袋里封了口,換走了彭浪手里的鎮紙,起身:“走吧,我在城樓上設宴給大人踐行,讓大人把城下的風光看個夠。”
“咦?”彭浪看著程四從桌案后面繞下來,道,“你不是禁止在軍中飲酒嗎?”
“既然有求于大人,連大人這點小小的愿望也不滿足的話那程某豈不是太迂腐了?”程四微微側臉,薄唇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看得彭浪一怔。
“走吧,彭大人,今晚不醉無歸。”
“好,不醉無歸!”彭浪將信揣進懷里追了出去。
程四給彭浪設的宴很簡單,只一張小幾上擺了五六樣精致的清淡小菜兩壺濁酒,兩人憑窗而坐舉目就能望到城外天高云淡襯著隱隱青山。
漸漸地夜幕垂下,酒至半酣,城樓上的軍士們開始換班,列隊而來,整隊而去,整個過程忙而不亂井然有序只有鎧甲甲葉輕輕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彭浪看了不由感嘆:“怪不得皇上器重你,你年紀輕輕治軍倒是真有一套,殿前司那班侍衛等你回京了我要交給你整治整治他們。”
“大人說笑。”程四拎起酒壺給彭浪和自己杯里斟滿了酒。
彭浪轉過頭來認真地道:“不是說笑,那班混賬東西任我怎么操練都是那副散漫的德行。”
“他們也有散漫的時候,只是不曾被大人撞見罷了。”
程四舉杯還未勸酒,彭浪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程四只得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嘆了口氣放下,再替彭浪斟上,彭浪拿起來跟他碰杯一下又干了,如是反復,彭浪已經連干數杯喝得醉眼朦朧。
“酒、酒逢知己千杯少,醉臥沙場君莫笑。”彭浪放下酒杯,搖頭晃腦的吟出這前言不搭后語的詩句。程四只得低頭輕勾嘴角,又替他斟酒,抬起頭來時卻見他正愣愣的盯著自己,問:“程兄弟,你、你可有妹妹?”
程四怔了一下,搖頭。
“你要有妹妹,我回京就找人去提親。”
“大人喝醉了。”程四笑著拿起那只青瓷小盅對彭浪舉了舉。
“是喝醉了。”彭浪拿起來又喝干了,傾身把兩只手臂都撐在桌子上指著程四說,“沒喝醉我才不會說這等混話。”彭浪的臉上因為酒意泛著紅色,一雙大眼睛也是霧蒙蒙的,打了個酒嗝,又說,“我、我告訴你,我在找一個人,皇、皇上都知道。”
程四把玩著手里的酒盅斜倚在窗邊看著他笑問:“那彭大人要找一個人還不容易么?”
“不、不容易。我跟你說,那、那年,在、在那個太子的壽宴后,我、我被一個小丫頭,看、看不起。我就發、發誓,有、有朝一日,我彭浪要是、要是拿了武狀元,我一、一定把,把那死、死丫頭,用轎抬、抬回家,好、好好收拾她,叫她,知、知道什么、什么……”
聽著彭浪斷斷續續地醉話,程四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聲道:“彭大人不用再找了。”
“為、為什么?”彭浪歪著頭看他。
“那個丫頭去年臘月初六已經許配人家了。”
“嫁、嫁人了?為什么?”
“因為想嫁。”
“不、不害臊,一個、一個姑娘家怎么,怎么能她想嫁,就嫁?”
“是挺不害臊,小時候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嫁他。”
“還、還迫不及待?那個、那個男人哪好?”
“除了命短,哪都好。”
彭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迫不及待地嫁了個短命鬼,該,叫你一個丫、丫頭那么橫,你再橫,橫得過天?”
“是該。”程四仰頭把杯中的酒喝盡,望著窗外呆了半晌,垂眸看著手中透亮如美玉的青瓷酒盅淺淺一笑,眼底有什么慢慢地沉淀了下去,濃稠得化不開,一雙鳳目愈發顯得漆黑深邃猶如無底的深潭,“活該。”
“不行。”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的彭浪似是被那兩個字驚醒了,搖晃著站了起來,“我、我得去找她。”
程四看著彭浪步履蹣跚地走出去一擺頭衛士們忙跟了上去。
放下酒杯,程四緩步踱出城樓,沿著女墻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垛口里灌進來的風很大,吹起了他的衣衫發帶發出“啪啪”的響聲,在這一望無垠的夜色籠罩下的空曠城墻上聽起來格外的清晰。程四看著城外不遠處星星點點移動的綠幽幽的光芒向站在燈籠下值夜的甲士招了招手。
那身材魁偉的甲士上前行禮:“大帥。”
“弓箭。”
甲士應聲解下自己身上長弓遞給程四又奉上羽箭。程四接過,張弓搭箭,只聽弓弦連響城外野狼發出幾聲慘嚎那一團團綠幽幽的光芒瞬間全部滅了。
不滅番邦,程四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