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的折子安安靜靜的躺在皇帝面前的御案上,翻開在最后一頁,左下角端端正正地壓著他鮮紅的帥印,一如去年剛登基時接到的程易遞上來的折子,雖然程易的字跡剛健,程四的清勁但兩人的筆鋒皆是有棱有角。皇帝朱筆一點含笑合上了折子遞給侍立在案旁的彭浪:“看看。”
彭浪不敢怠慢雙手接過折子掀開草草看了看驚道:“開德府之圍已解?”
“圍不圍的算不上,程四比番軍去得早占了先機。”皇帝放下手中狼毫端起旁邊小太監(jiān)奉上的參茶抿了一口,“三千士卒全殲番軍五千鐵騎,長波,你有幾分把握?”
彭浪看著手中的折子搖了搖頭:“難說,以少勝多或許還有可能,全殲,臣可不敢夸這個海口。”
“可是偏偏程四就做到了。如果不是開德府府尹葛凡上疏,朕也不信。這程四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想不到程大人這般厲害。”彭浪忍不住驚嘆一聲,把折子遞回,有小太監(jiān)接過重新放到了御案上。
皇帝笑了笑,拿起程四的折子指著彭浪道:“可是,他給朕出了道難題。”
“什么難題?”彭浪茫然地看著皇帝。
“唉。”皇帝嘆口氣將手中的折子放下,起身,離了龍椅,踱到彭浪面前拿眼斜睨著他,“怪不得彭太保當時極力舉薦程四這個白丁也不讓你去參與這北征之事呢。”
彭浪臉膛一紅把頭低了下去:“臣自知才疏學(xué)淺比不得程大人。”
“回去問問彭太保,明日早朝你還不明白朕就……”皇帝氣得指著他的腦門子瞪了他半晌一拂袖轉(zhuǎn)身往殿外而去,“算了,這件事諒你也不知道,要你想到這兒太難為你了。程四也未必知道。”
彭浪和殿內(nèi)的一干小太監(jiān)急忙追了出去。
皇帝說的那件事程四并不知道,此刻他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程易的生死。背靠大樹,程四端著一碗熱湯坐在馬鞍上,瞇著眼看著被扔在雨地里的囚車。囚車上的巴圖被雨水澆得落湯雞一般,那件褐色羊毛鑲邊的袍子緊緊地貼在他身上,胡子頭發(fā)濕淋淋地糾結(jié)在一處。即便已是孟春,被淋個透心涼還是很難挨的。一陣風拂過,撥亂了雨絲也讓巴圖跟著一陣哆嗦。
程四抬手招來一名衛(wèi)兵指了指巴圖:“去把他押來。”
“是。”那衛(wèi)兵叫了兩三個幫手很快把巴圖壓倒程四面前。
程四把手里的碗遞到巴圖面前,巴圖遲疑了一下,一把奪過淅瀝呼嚕地喝了個底朝天,然后把碗杵給程四。程四接過,遞給身后的士兵吩咐再去盛一碗。巴圖疑惑地看著程四,程四也不理他,叫士兵又一次把碗給了他。雖說每日只要歇營就有士卒送飯給巴圖,但平日里驕奢慣了的人又如何會吃那干澀得難以下咽的白餅。此時這般饑寒交迫,程四叫人送上的熱湯自然極具誘惑力。三碗下肚,巴圖額上冒出汗來。
“夠了嗎?”程四看著他問。
巴圖點頭:“多謝。”
“我只問你一件事,程易是生是死。”
“那日你不是那么肯定他死了,怎么又總是來問我?”巴圖胡子拉碴的嘴邊勾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一旁的衛(wèi)兵待要發(fā)作程四搖了搖手,起身道:“如果他活著我就留你一命,如果他死了你痛快告訴我。我也就痛快送你一程。”
“哈哈,哈哈哈。”巴圖大笑,“你當我是傻子嗎?按照你們周人的慣例,就算到最后你們拔了我父汗的牙帳,我同我父汗的命也是要由你們的皇帝說了算,哪里輪得到你這個雛兒定我的生死。”
“我想,前幾日我忘了告訴你。”程四伸手,有士兵遞上了他的佩劍,“這次,不同于以往。一來,皇上準我便宜行事;二來,皇上已經(jīng)恩準由我來處置殺死我父兄的仇人。更何況,”程四劍一橫,一寸一寸將那三尺青鋒從劍鞘當中抽出,銀色的劍光映在他的臉上,斂入他的眸中,一絲絲地吞吐著殺意,“如果,你在那夜混戰(zhàn)之中戰(zhàn)死了又如何見得到皇上?”
周圍突然之間變得很安靜,連雨聲都聽不到了,巴圖吞咽口水的聲音頓時在這曠野之中顯得無比清晰。程四抬眼,目光如電。巴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就算仍是盯著程四的眼睛也掩蓋不了他已經(jīng)輸了事實。
“他,還沒死。”過了許久,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了的時候,巴圖終于頹然地說出這句話承認了他的失敗。
程四愣住,手中的劍“咣當”一聲墜落在了地上。
哥。
哥。
哥——
程四張嘴抽了一口氣,良久,才咬住嘴唇慢慢地呼了出來。
正在此時一陣得得的馬蹄聲響起,由遠及近,不多時眾人就看到一騎飛騎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
“報——”飛騎穿過重重雨幕向著程四馳來,馬背上的人不等戰(zhàn)馬近前停下翻身躍下快跑兩步來到程四面前,見禮道,“報大帥,趙指揮使已經(jīng)成功守住天井關(guān)!”
“好,好個趙闖!”程四扶起那人,問,“番軍來攻幾次?”
“稟大帥,如果從末將等奪回天井關(guān)算,前后共三次。”
“奪回天井關(guān),又擋住三次番軍進攻,可算是大功一件。”程四連日來陰沉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你來時番軍退了?”
“是,大帥。番軍已經(jīng)退守上黨、壺關(guān)。”
“如此甚好。”程四轉(zhuǎn)身看到巴圖揮了揮手示意衛(wèi)兵將其押下。估算了一下時間,程四道:“傳令兵何在?”
“大帥。”一名腰插令旗的傳令兵躬身上前應(yīng)道。
“傳令,開拔,明日趕到河內(nèi)再歇營。”
“是。”
“梁軍使。”
“末將在。”
“你換馬再走一趟,傳我?guī)浟睿w闖以天井關(guān)為主守住澤州一帶,待我奪回晉州,兩路齊發(fā)攻取上黨、壺關(guān)。”
“是!”
小太監(jiān)別著嗓子念完程四的折子朝堂之內(nèi)議論紛紛,皇帝靠在龍椅里看著一干朝臣交頭接耳,有人皺眉,有人奸笑,有人嘆氣,也有人閉目養(yǎng)神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這朝臣的百態(tài)自登基以來他看過無數(shù)次了,每一次都是這么有趣。
眼看著群情激奮眾人興起時,皇帝輕咳兩聲,道:“不知眾位卿家以為該派誰率軍去駐守開德府啊?”
剛才還談?wù)摰门d致高昂的人們頓時沒了聲息。
“適才,爾等不是談性甚高嗎?”
“皇上。”祁連邁步出班躬身道,“臣以為,茲事體大,當派一位有能夠威震一方的老臣去。”
“哦?祁卿以為該派何人?”
“王大人,皇上。”祁連說完看了一眼垂目站在一旁的彭祖。
“祁卿所言莫非鎮(zhèn)守關(guān)中的王渾老將軍?”
“非也。”祁連道,“此時倘若調(diào)動關(guān)中宿將王老將軍無異于將關(guān)中拱手送與番軍。臣所言,乃是王克成王大人。”
“王克成?”皇帝閉目思索一番,問,“朝中可有此人?”
“此人曾久鎮(zhèn)西疆,于萬歲登基那年被人陷害入獄,至今尚被關(guān)押在天牢之中。”
“既然被人陷害,為何至今尚在天牢而無人為其昭雪?”皇帝淡淡地看著祁連道,似是根本不信。
“皇上,此事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是,皇上。”祁連應(yīng)了一聲直起身來又掃了一眼彭祖才道,“王克成大人當年奉先皇之命鎮(zhèn)守西疆已經(jīng)十載有余,未曾想到,竟有人遞上一封折子和一封王大人寫給吐蕃某部贊普的信指王大人通敵叛國,王大人這才鋃鐺入獄。”
“既然有他寫給吐蕃贊普的信這就是證據(jù)確鑿了,怎會是誣陷?”
“皇上。”彭祖出班道,“此事確系誣陷,那封信臣曾看過,是有人冒王大人之名所作。”
“哦?既然如此又如何將其下獄關(guān)至天牢?”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祁連和彭祖。
“當時,先皇病重,祁大人曾上疏先皇,只是先皇未曾批閱便龍馭殯天了,后來,萬歲登基,昭告大赦天下,臣等以為王大人之罪可免,等萬歲親政自當還王大人一個清白。只是世事難料,王大人只被免了死罪一直關(guān)押在天牢之中,而祁大人的折子竟未上達天聽。”彭祖說完對著祁連笑了笑,祁連還他一記白眼。其他朝臣隨之紛紛參言,對王克成入獄之事持了同情的態(tài)度。
皇帝暗笑一聲,金口一張:“如此,朕便下旨赦免了王克成的罪名準他官復(fù)原職。”
“皇上圣明。”一干朝臣隨著彭祖拜倒在地,只有祁連孤零零地站著鶴立雞群一般。
“祁卿還有何不滿?”皇帝濃眉一鎖,看著祁連。
祁連跪下,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事還是請皇上按制請刑部徹查之后才好平天下百姓悠悠之口。”
“等刑部查完,朕這龍椅就該由那番賊來坐了。”
“臣知罪。”祁連一怔,拜倒在地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