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是被一桶冷水淋醒的, 冰涼的水從頭頂澆下來,沿著他的臉頰滑落打濕了身上素白的短衫。抬手,程四想要撥開那貼在臉上惱人的頭發, 卻發現手被人縛在了兩側, 粗糙的繩索蹭在手腕上毛刺扎得厲害。程四用力甩甩頭, 徹底清醒過來, 原來他不知什么時候已被人綁在了刑架上。仰頭靠住刑架, 入眼的是一望無垠的夜空,無星無月,只有濃重如墨的漆黑向著四周悄悄延展浸染了一切, 嘆口氣,程四又將眼閉上。一陣風吹過, 讓他禁不住打個冷戰, 身上單薄的素白短衫根本抵御不了北地冬夜的嚴寒。
“哈哈, 哈哈哈哈。”
耳邊張狂的尖聲大笑讓程四將一雙眼閉得更緊,瘋子。
“我告訴過你駙馬會來救我的, 怎么樣?哈哈哈。”
程四的身子一僵,鳳眼倏然張開狠狠地瞪住刑架前笑得幾近癲狂的女人握緊雙手,本已深埋的憤恨又讓這女人的嘴臉撩撥起來。程易遍布全身交錯縱橫的鞭痕,四肢被鋼釘穿鑿留下的痕跡,襤褸的衣衫上浸染的血痕無一不讓程四刻骨銘心。憶及程易死不瞑目的模樣那封咽鎖喉的疼痛依然沖撞得程四為之暈眩, 融入骨血的恨意讓程四止不住胸中氣血翻騰渾身輕顫。
“怕了嗎?”公主看著他媚眼如絲。
程四冷笑:“怕。”
公主嫣紅飽滿的嘴唇微微彎起。
“怕本帥當初給你的刑罰不足以慰家兄在天之靈。”
公主的臉“唰”的變了顏色:“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 給我打!”
“公主, 將軍走時交代過……”一旁手握皮鞭的番兵唯唯諾諾的開口。
公主蛾眉倒豎杏眼圓睜, 怒道:“駙馬尚且怕我, 你是什么東西敢管我?”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給我打!鞭子浸鹽水!”
“是, 是。”那番兵匆匆忙忙的跑了下去,少頃,拎著一桶水夾著皮鞭回來。
公主看見了皺眉道:“換鋼鞭!”
那番兵愣了一下,滿臉為難地說:“公、公主忘了,咱們部里駙馬說不準其他人用和公主相同的兵器,所、所以……”
公主聽了像想起什么來臉上忽而浮上一個溫柔甜蜜的微笑:“倒真是忘了。”旋即又向程四一橫眉,道,“用皮鞭一樣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給我打!”
“是。”
番兵把皮鞭的鞭梢浸到桶里沾了水手腕一抖啪的一聲脆響,程四的短衫上印出一道血痕,程四偏過頭,只聽鞭聲再響就看見猩紅的鞭痕不斷地綻開在素白的底子上,火辣辣的疼痛燒灼著程四,皮鞭上帶著的鹽水就像細小的蟲蟻啃噬著鞭下的傷口。程四繃緊了身子,咬牙不讓自己呻吟出聲,不知什么時候程四便在鞭聲中暈了過去。
程四再醒來依然是被冷水兜頭澆醒的,隨之后來的是劇烈的疼痛,讓他不能遏制的一挺身子倒抽一口冷氣許久都緩不過來。
公主踢開地上的水桶湊到程四面前笑問:“鹽水的滋味怎么樣?不錯吧?比起掌嘴來我覺得這樣更有趣。”而后,抬手撩開她臉頰右側的劉海,額角深青色的“妓”字出現在程四眼前,“接下來,是這個,刺字。用針刺不過癮,”公主一手拔出腰間一把鑲嵌了五色寶石的短刀另一只手扳過程四的臉,“我們用這個。一個男人不用要這么好看的臉。你說刺什么好?”程四喘著氣別開臉,無奈一陣鞭笞過后他早已無力掙扎,而且人被綁在刑架上就算掙扎也無處可藏,公主一伸手就又捉住他的下巴扳了回來,“你再動,我就戳瞎你的眼!”
程四毫無畏懼的盯著公主的眼睛喘息道:“你最好能折磨死本帥,否則,只要本帥還有一口氣,本帥就一定……一定會滅了番邦為家兄為我大周戰死的萬千男兒報仇。”
“真是跟你哥一樣嘴硬!不過嘴硬有什么用,他還不是死在了我手上,哈哈哈。”公主仰天大笑。
“所以,就是做鬼本帥也不會放過你。”程四咬牙切齒道。
公主斂起笑意晃了晃手中寒氣逼人的短刀,看著程四:“既然你這么執迷不悟,我就在你臉上刻一個蠢字好了。”
森然的刀鋒貼在程四臉上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喝止了公主:“住手!”
不等公主反應那人已經上前劈手打落了公主手里的短刀,公主慢慢地轉過頭:“駙馬?”
“烏恩奇冒犯了,”程四看見那個陣前意氣奮發一呼百諾的男人在公主面前畢恭畢敬地行禮,“還請公主恕罪。”
公主不悅地揮了揮手指著地上的短刀問:“駙馬這是要干什么?上次一個程易惹得父汗大發雷霆還不夠嗎?”
“上次公主走時我千叮嚀萬囑咐公主不聽才致使巴圖王子慘死,公主你自己也被周軍俘去。”烏恩奇接過番兵從地上撿起呈上的短刀彎腰遞到公主面前,“公主今天晚上為什么又罔顧我一片苦心?”
“是他殺了巴圖,也是他下令把我弄成這個樣子的!”公主撩起頭發指著額角的刺字對烏恩奇怒道,“所以我要加倍討回來!”
“如果公主當初聽了我的話做何至于此?”
“駙馬,你這是在指責我?”公主臉上的神色又驚又怒。
烏恩奇低頭躬身道:“烏恩奇不敢,只是就事論事。”
“駙馬不要忘了是誰叫你脫了奴籍的。”
“烏恩奇沒忘,是大汗,所以烏恩奇立誓要報效大汗。”
“如果沒有我……”
“如果沒有公主我是見不到大汗,”烏恩奇直起身子臉上神情冷峻,“但是,如果沒有我,公主只怕早已葬身狼腹。”
“你……”公主奪過烏恩奇手里的刀指向程四,“我今天一定要讓他死得比程易慘百倍!”
“你殺了他,用什么挾制代州的周軍?東面真定河間一帶大周十萬大軍壓境,這邊代州一帶現在有程易最得力的舊部率軍在雁門關蓄勢待發,你想讓大汗這些年在幽薊各州的心血都化為烏有嗎?”烏恩奇劍眉一挑臉上隱見怒意。
“我……”公主看著烏恩奇,那一雙狼眼里沒有了平日隱忍的恭敬,只有他在戰場上慣見的不容違逆的決絕,“原來,父汗的疆土對你來說比我重要!”
程四模糊之間聽不懂他們兩個到底爭執了些什么,可是也猜到肯定和怎么處置他有關,只知道公主離開烏恩奇冷著一張臉轉身剜他一眼,好像已經有結果了。
“去找兩個可靠的女人來,叫他死了對誰都沒好處。”烏恩奇吩咐瑟縮在一旁不敢出聲的番兵。
“是。”番兵低頭應聲而去。
烏恩奇上前,刀光一閃繩索斷裂程四撲倒在雪地里。刺骨的寒意蓋過了身上的傷痛,程四卻無力再動,任由沉重的眼皮合上陷入一片黑暗。
“喂,這樣睡會死的。”
程四皺緊了眉,微微側了側臉。
“女人真是麻煩。”
程四只覺身上一暖,有人將他抱了起來,那人的身上帶著他自幼相熟的淡淡的青風藤的味道。程四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溫暖的懷抱里縮了縮,眼中一熱滾出兩行淚:“哥……”
“哥?”烏恩奇垂目挑眉看住懷里的人,柳眉緊蹙,一雙鳳眼緊緊閉著長而濃密的睫毛上沾染了淚光,這張臉竟然沒有了陣前的英姿勃發看起來無比哀傷。到底還是女人。烏恩奇不屑地哼了一聲大步走向朔州刺史替他準備的房間。
到得房門前烏恩奇一腳踹開房門進去把程四丟到了床上,被他用來裹住程四的黑色貂皮大氅滑開露出程四被布滿血印的短衫,忍不住嘶了一聲只得又走到床前替他掖好。燭光映照下,烏恩奇看見程四的臉蒼白之中泛出青紫。
“真他娘的胡來。”烏恩奇低低地咒罵了一句,到外間的矮榻上把朔州刺史早上送來給他的狐裘一并裹在了程四身上又叫人進來生了炭火。
烏恩奇正在屋里踱著步子,剛才離開的番兵帶了兩個約莫三十上下的女人進來,也不等這兩個女人行禮烏恩奇指了指里間:“里面那個人,去安置好。”
“是,將軍。”兩個女人應了趕緊進一前一后進去了。
烏恩奇坐在外間看著那兩個女人進進出出端湯端水拿這拿那地折騰了大半宿才從里間退了出來:“將軍,已經弄妥了。”
“嗯,下去吧,待幾天自會賞你們。”
“謝將軍。”
烏恩奇看著那兩個女人出去把門掩好,自己躺倒在外面的矮榻上望著房梁松了口氣,今日要晚回來一時半刻又叫公主壞了事。想起公主烏恩奇就禁不住心煩,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后索性坐了起來。
里面的程四一聲呻吟,叫他想起什么來。烏恩奇在身上摸索半天最后從懷里摸出一個散發著陣陣草木清香小小的絲繡荷包,這個東西是當日他把程易從戰場上帶回來時從程易身上掉下來的,他撿起來就隨手揣進了自己懷里后來一直忙就忘了還給程易,程易走了以后他覺得上面繡的小狗憨態可掬很討喜而且絲繡這種東西在草原上很少見于是他就自己留下了一直帶在身上。
難道是這個讓程四以為他是程易的?烏恩奇看了看荷包又瞄向里屋,等她醒了還是把這個還給她的好。怎么說這也是程易的東西,還給他妹妹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