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
雪球不偏不倚的正打在祁靖的額上,祁靖皺眉伸手拂了一下沾在前額和發簾上的殘雪,足下發力,幾團白雪如同連珠炮般直追發了壞就要跑開的老三程埔。
不料程易正從書房裡出來,有一團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臉上,只見程易袍袖輕撩幾團雪全被他用袖子收住了,廣袖再甩那雪如數被他打在書院的照壁上竟是拼了個人臉的模樣。程易轉頭看著祁靖,黑眸深處蘊著幾分笑意。
祁靖不服氣地抿了抿一張小嘴,低頭看著腳下的雪,蓮足微動,又是一團飛出。程埔剛纔正是全力躲避,祁靖的雪球未必打得到他,這一下卻是猝不及防“啪”地一下結實地打在了他那張俊俏的臉上。
程易禁不住輕笑著搖了搖頭走到祁靖面前,伸手幫她清理髮絲上殘留下來的雪沫子。
祁靖打中程埔本是抿緊了嘴脣垂下眼瞼極力掩飾著報復之後的快感,同時等著程易數落自己,不想程易有此一舉。微微擡頭,祁靖看見程易的一雙眼睛裡正映出她粉白的臉,不由得雙頰之上酡紅微染,將頭深深的低了下去。
那一年,靖兒十歲吧?十歲的孩子竟然那麼要強。程易的脣邊浮上一抹淺笑,卻惹來旁邊祁靖疑惑不解的目光。
兩人在一株傲雪而開的白梅邊站住了,程易擡手輕輕握住祁靖鬢邊垂下來的玉白流蘇笑言:“記得小時候你跟老三總是愛鬧彆扭。”
祁靖看著那一隻近在眼前的大手上鼓起來的青色脈絡抿嘴一笑:“是三哥太淘。”
“你們兩個年紀比較近吧,我跟大哥鮮少同他玩鬧。”
“說得老氣橫秋的。”
程易看住眼前的人輕嘆一聲道:“我一直都怕娘會讓老三娶你。”
祁靖怔了片刻,慢慢將頭擡了起來。程易的一雙眸子清澈如水,清晰的映出她略帶驚訝的容顏。這雙讓她記掛了多年的眸子裡此刻唯有她一人。
“靖兒。”程易長久地凝視著她,壓低了聲音喚出她乳名,“我真怕……”
一陣北風吹過,風雪迷了人的眼,周圍有白梅帶著幽幽香氣的花瓣伴著程易的那一句低語散落在了空氣裡。
馬車上暗紅色的纓絡隨著馬蹄踏出的節奏來回的搖晃著,程易策馬隨行在車畔。
程府和祁府在都城之中離得算不得太遠,放馬而行要不了半個時辰,而此時程易只希望這段路可以長一些,再長一些。這次一別,兩人再見就是在新婚之夜了,而此時距他們成親尚有一個來月。
分別三載,今日匆匆相見,再見要相隔一月之久,想到這裡祁靖心裡都沒來由地浮上幾許不安。心思煩亂之下,祁靖竟將左手的手指伸進了畫眉給她放到手裡的紫銅手爐之中,被著得正旺的火炭燒得一個激靈將手抽了回來。
“呀,小姐……”畫眉一見之下大驚,急忙將手爐接了過去。
祁靖看了看被燙紅的指尖,一點一點收攏五指握掌成拳,右手一揚摁住了畫眉:“不妨事。”
“小姐……”畫眉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依著祁靖的意思坐了下來。
祁靖轉過頭看著偶爾被風掀開些許的窗簾,那些縫隙都被白色填滿了,直看得祁靖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明明不長的一段路對於祁靖來說卻像是比那三年更長的煎熬,那一絲煩躁撩撥得她幾次想要扯下車窗上的簾子好好地看上外面那人一眼。可是,爹不止一次的教誨她,已經及笄的大家閨秀是不能隨意在街上拋頭露面的。她只得將額角抵在車廂的廂壁上,閉上眼聽著車輪碾在雪上發出的碌碌聲,還有他策馬而行的馬蹄聲,任由鬢邊的流蘇輕擺在她雪白的臉頰上投下狹長的陰影。
馬車由祁府的角門駛進了府裡,一停下就有僕婦上前來接住畫眉下來之後又將祁靖扶下。祁靖站穩身形之後揮了揮手示意車伕僕婦們可以自行離去,僕人們欠了欠身紛紛退了下去。
轉過身,祁靖看到程易手挽繮繩牽著馬走了過來:“爹和姨丈他們已入宮去面聖了。”
祁靖頷首:“你也快去吧,當心皇上怪罪下來。”
程易看著她點了下頭,翻身上馬。
祁靖仰著頭看著他勒轉了馬頭,揹著雪霽初晴的冬陽並不強烈但依然刺眼的光回頭對著自己微微一笑打馬而去,馬蹄揚起的雪沫輕輕巧巧的化進空氣裡悄無聲息。
“小姐,二爺已經走了。”
畫眉出聲的時候祁靖才驚覺自己已在雪地裡立了多時,那黯淡得讓人想要流淚的太陽都已偏西了。
垂首轉身,祁靖緩步踱向校武場。
“小姐,你忘了,楊大夫說過每月都有幾日都禁止你到校武場去的。”畫眉奪路衝到祁靖面前攔住了她,“明日便是楊大夫說的時候了。”
祁靖愣了一下,下腹忽然襲來的一陣絞痛讓她口脣泛白連腳下的步子也險些邁不開。
畫眉作勢要上前扶她卻是被她一眼給瞪得把手縮了回去:“小姐,二爺回來你本該高興的,可是……”
“去幫我泡茶吧。”畫眉說的祁靖如何不明白,可是心底那一抹揮之不去的煩亂時時提醒著她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畫眉走了出去又回過頭來看著祁靖說:“我聽那些大娘們說,女人在出嫁之前都會害怕。我以爲,我以爲小姐不會。”說完畫眉便跑了開去。
祁靖愣了片刻纔看著畫眉纖巧的背影勾了勾嘴角,是這樣嗎,害怕?
入夜時分,祁連返回了府中。
祁靖偎著一牀暖被斜倚牀頭心不在焉地翻著手裡的書卷,已經解開放下的長髮隨意的散落在雪白的中衣上愈發襯得她的臉色蒼白。祁連進得繡閣看到了忍不住心疼。
聽到腳步聲,祁靖擡頭,看到祁連就要下牀。祁連快走幾步上前上前摁住了她,在牀沿上坐下:“傻孩子,好些了嗎?”
“不妨事,爹。”祁靖對祁連笑了笑道。
“明明……”端著熱茶進來的畫眉待要說些說什麼,看到祁靖目光一轉看向她只得扁嘴對祁靖聳了聳鼻子。
祁連輕撫女兒的髮絲,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地道:“再一個月就要嫁爲人婦,去了婆家不要再這般任性了。”
“是,爹。”
祁連拍著祁靖的手輕嘆:“好孩子。”
祁連只有祁靖這一個女兒,想到祁靖將要出嫁心中難免不捨。
看到父親眼底深處閃爍的深情,祁靖心中也是一動垂下了眼簾,但很快又睜開看著祁連笑問:“今日皇上召爹和姨丈入宮所謂何事?”
聽到祁靖這一問祁連忍不住笑了起來,臉上有得意的神色:“爲仲埸這孩子。”
“二哥?”
“正是。”祁連起身踱了幾步,才朗笑道,“今日仲埸可是將彭祖彭浪父子的鋒銳挫盡,真是快哉。”
彭祖官加太保,太子太師、任知樞密院事,在朝中聲勢頗爲顯赫。彭浪是彭祖之子,祁靖記得他是去年考取了武舉的狀元開始出仕的。這父子二人在朝中的口碑並不太好,祁連和程亮是極看不起這二人的。
“今日仲埸進宮面見皇上,皇上犒賞他靖邊有功。”祁連坐到桌邊的繡墩上啜了一口畫眉奉上的茶水說,“也難怪皇上讚賞他,想想三年前北面邊境的番邦氣焰何等的囂張,可是他去之後捷報連傳,這三年那番邦竟少有兵馬調動。年紀輕輕就有如斯作爲,爹沒有看錯人啊。”
祁靖沒有說話看著祁連等著下文。
“當時彭家父子正好也在,彭浪極是不服氣,皇上也看出來了,本是想給他掙幾分面子讓他和仲埸比試。不想,仲埸連讓了他五招他都取勝不得,枉他空有武狀元的稱號。平日裡程州和程埔那倆孩子禁軍之中顧念軍規森嚴每次遇他挑釁都避讓三分,今天可是皇上金口御言準許仲埸同他切磋,況且,仲埸面上也沒有勝他給足了皇上面子。想起那父子二人的有氣又不敢發的樣子爲父和你姨丈就覺得大快人心。”
祁靖淺笑一下忍不住沉吟。
“怎麼了,靖兒?”祁連聽見祁靖那一聲低喟忙上前相詢。
“老爺,二爺這樣一來不是就把彭家給得罪了?”侍立在旁的畫眉上前替祁靖將錦被掩了掩說。
“畫眉!”祁靖沉聲喝住畫眉,“得罪便得罪了,我們怕他彭家不成?他家官威煊赫難道我祁程兩家便不如他家了?”
“說的好!”祁連擊節長笑,“這方是我祁連的女兒。”
畫眉暗自翻個白眼對祁連道:“老爺,夜深了,小姐要早些歇息纔是。”
“正是,正是。”祁連被畫眉一提醒方纔發現時候已經不早,囑咐祁靖早些歇息之後就離開了繡閣,笑著下樓去了。
“小姐,早些睡吧。”畫眉送祁連離開掩好了繡樓的門返回房內就要服侍祁靖睡下。
祁靖將手中的書遞給畫眉,只是那書已被她握得碎成了一片一片。
彭浪?有朝一日我定要叫你輸得心服口服。